恰在這時,七爺推門走進來。王工作隊見了一愣,忙問:“你——你老人家深更半夜的,是有急事吧?”七爺也不看他,隻是麻搭著眼,自顧嘬了兩口煙袋嘴,慢騰騰地說:“我琢磨好幾天啦,想來想去,還是得告訴你們,我知道青騍馬是誰藥死的。”王工作隊和李秀秀眼睛同時一亮,忙招呼他坐下,教他慢慢說。七爺說:“不坐啦,沒兩句話,我就是想說,凶手哇,不是孔德彪。”王工作隊和地包天一齊瞪大了眼睛:“哦?那是誰呢?”七爺仍慢騰騰地說:“就是村西頭的大迷糊啊。”又接著說:“那老小子一貫的搗蛋,解放前就是有名的胡子頭,報字兒老黑魚,打過抗聯,那槍法,我是比不了,照我看,小得瑟也未見得是他的對手——那老家夥忒毒啦,聽說,恁大一包六六粉都攪到馬料裏啦。”王工作隊問:“這事當真?”七爺點頭說:“千真萬確。”王工作隊稍覺意外。他朝椅背上仰了仰身子,眯著兩眼沉想好半天,然後長噓一口氣,點點頭,示意李秀秀記下七爺反映的情況。問清大迷糊家方位,又再三囑咐七爺,千萬不可走露風聲。七爺見這人行事果然沉穩,心中暗想:“方圓百裏也算個人物啦,還真不能小看了他。”七爺走後,王工作隊隨即催促李秀秀,跟他連夜騎自行車回公社搬取援兵,來幺屯抓捕大迷糊。
看看已是後半夜,王工作隊和李秀秀果然從公社引來一支人馬。個個荷槍實彈,殺氣騰騰,徑奔幺屯。月光下,隊伍成一字長蛇陣,迤邐而來。
公社武裝部長全副武裝,披掛甚是嚴整,指揮十餘名基幹民兵,騎著自行車,繞過人家,直取幺屯村西大迷糊家三間破土房。他命令兩個民兵把守後窗,兩個民兵把守前窗,又教王工作隊和李秀秀帶兩個民兵,守在院外大榆樹後。那架勢,儼然久經戰陣。一瞬間,支自行車的,拉槍栓的,劈裏啪啦聲此起彼伏。
一切運籌停當,自覺萬無一失。武裝部長掐著一把小擼子,帶領其餘民兵,如臨大敵般的衝進房門,卻並無任何抵抗的跡象。但隻見,裸露無席的土炕上,一個披頭散發的瘋癲老婆子,圍一床黑乎乎油唧唧的破被坐在那裏,兩隻幹癟的老乳鬆鬆地垂吊在胸前,眼光並不去看來人,隻是極緩慢地晃著頭,似在哼唱什麼。屋內四壁蕭條,卻全然不見大迷糊的蹤影。
武裝部長厲聲喝問:“大迷糊呢?咹?!”老婆子並不看來人,哼哼唧唧地唱著說:“大迷糊?誰問大迷糊啊?他呀~~~~半年前就去他媽東崗子啦。”
武裝部長沒聽清,逼到近前,又吼吼地喝問兩遍,才聽出是去東崗子了。
東崗子,乃荒塚錯列之所,狐兔奔突之地,武裝部長哪裏知道那種地方?他隻覺老婆子的回話有些奇怪,便又是一連串淩厲的喝斥:“他是現行反革命!我們要依法逮捕他!這是無產階級專政,知道不?!咹?!反革命分子無論躲到哪裏,都逃脫不了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此時的武裝部長,聲色極其嚴厲。
不料,老婆子像鬼一樣霍霍地笑起來,那笑聲教人聽了毛骨悚然,渾身暴起一層粟粒。繼而,便魔魔叨叨地且唱且說:“逮捕大迷糊?好~~~~好~~~~好~~~~!好啊!你們就帶上大片鎬,把他從東崗子刨出來吧。”
武裝部長和幾個民兵大眼瞪小眼,方知東崗子原不過是亂屍崗子。他們誰也沒想到,一個瘋癲老婆子竟會如此耍弄人。可是,你又能把她怎樣?
武裝部長紅頭漲臉,氣呼呼走到院外。王工作隊和李秀秀異口同聲地問道:“抓到大迷糊啦?”臉上都壓抑不住興奮與期待。武裝部長惡聲罵道:“那是死鬼,我抓個屌!你們這倆熊人,真能跟我扯淡,攪得我白忙活半宿!”
王工作隊和李秀秀有些發蒙,愣在那裏老半天沒說出話來。兩人一直看著武裝部長和一幹民兵的背影消逝在夜色裏,才醒過腔來,趕忙進屋去探看究竟。這時的瘋老婆子,已蓋著破被躺在那裏呼呼睡去,任憑他倆怎麼吆喚,隻是不醒。
沒奈何,兩人怏怏地朝隊部走去。途中,李秀秀望著默默走路的王工作隊,說:“這案子還接著查嗎?”王工作隊心煩意亂:“你沒見七爺在中間打著橫嗎?就是張紅球,也在暗中包庇孔德彪啊,這事,都邪了門兒啦。”李秀秀小心地問:“那咋辦?”王工作隊氣呼呼地說:“篩子該過還過。”李秀秀又問:“那——七爺咋辦?”王工作隊扭頭看看她,帶點嘲諷地反問道:“你說呢?”李秀秀自然說不上來個所以然,就隻好顛著小步,跟在王工作隊屁股後緊走。
來到隊部門口,東方尚未放亮。李秀秀用鼓凸的胸脯蹭蹭王工作隊胳膊,嘴裏哼了兩哼,月色中做個媚眼兒,問:“要不要來來那個?”可惜,這會兒的王工作隊正懊惱著,哪還有那心思?隻頹喪地搖搖頭:“這個嘛——我看今晚就算啦。”李秀秀被拒絕,欲望越發地升騰起來,卻不敢再吭聲。王工作隊覺察到了,伸出手,寬慰似的輕撫著她的後背。兩人一時無話,便各回各的住處。
抓捕大迷糊這件事很快哄揚開去,即刻成為幺屯一樁笑談。老孔也覺有趣,尤其對大迷糊那瘋癲老婆子甚感好奇,特地探望一回,還為此做了首打油詩。詩曰:鐵壁合圍人影無,部長掉進悶葫蘆。鬼婆出語太唐突,片鎬怎刨大迷糊?
王工作隊和李秀秀兩人,依舊日夜忙著過篩子。自然,也忙別的——比如,晚飯後仍常到村外散步,一來消食,二來逛景,捎帶著還可行行風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