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秀用敬佩的眼光看著王工作隊說:“你這研究水平就是高,我也看過這份材料,咋就沒看出恁多問題呢?”王工作隊抖著那份材料,得意地說:“打仗是先要了解敵情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不打無準備之仗。”說到這裏,他左手掐腰,右手將燃著的一支藍蝶煙卷舉到嘴邊,擺出城府極深的樣子,說:“這場戰役,咱兵分兩路,一路來文的,深入研究孔德彪罪狀材料,從思想上理論上擊垮對手。一路來武的,想辦法查清青騍馬一案,不信他孔德彪現不了原形。”
李秀秀遲遲疑疑地說:“我總看孔德彪不大像,身上也沒啥油水可榨啦。”王工作隊笑著搖搖頭:“幼稚!”緩了緩語氣,又說:“搞政治鬥爭需要講究戰略戰術,切不可書生氣十足。這孔德彪嘛,我當然知道他已經是山窮水盡,不過呢,第一,我們是革命者,必須有痛打落水狗的徹底革命精神;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我們要在幺屯做一篇大文章,必須借孔德彪這個題目——借題發揮,懂嗎?”
李秀秀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疑惑地問:“在這小屯子真能做出大文章?”王工作隊依舊是那麼笑著搖頭:“你這腦子啊,就是單純呐。縱觀中國革命曆史,用小題目做大文章的典型事例還少嗎?”他扳著手指一一曆數:“遵義,延安,西柏坡,大慶,大寨,哪個是大城市?可哪篇文章不都是驚天動地的?你呀,有時間真得讀讀中國革命史。”李秀秀仰個胖臉看著王工作隊,說:“那你看,咱下一步該咋做這篇大文章?”王工作隊顯得胸有成竹:“鬥爭的焦點當然還是勞改分子孔德彪嘍,不過嘛——”他語氣一轉:“要講究策略,毛主席他老人家說,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誌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
兩人一商量,決定還是先從青騍馬一案打開缺口,因為一旦成功,可以取得爆炸性效果。但查清案情是這一戰役的關鍵,也就是王工作隊說的“了解敵情”。李秀秀問:“咋查?咱倆整天坐在屋裏,等人家來自首嗎?”王工作隊說:“自首?多麼可笑!那是右傾機會主義的幼稚想法,我們必須主動出擊,偉大領袖說,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李秀秀說:“總不能壓杠子、灌辣椒水吧?”王工作隊沉思片刻,說:“軟了不好,太硬了也不好。咱倆具體研究一下。”
兩人絞盡腦汁,仍想不出太奇特的招法。李秀秀說:“還得用老辦法——過篩子。一個一個地逼供,隻要大夥都咬住孔德彪,就算證據確鑿啦。”王工作隊說:“也好,那就過篩子吧。”李秀秀說:“八成要鬧成冤案。”王工作隊笑笑,卻懶得再跟她說什麼,心中暗想:“你知道風波亭嗎?你知道什麼叫莫須有嗎?”
過篩子的方式其實千篇一律。無論白天黑夜,他們隨時叫去一個人,反複問那一句:“是誰害死了青騍馬?”接下來的話題就拐彎抹角地往孔德彪身上引。倘若不配合,便一連幾個時辰,教被問者坐在一隻木凳上回憶,不許拉屎撒尿,直至說出與孔德彪相關的線索,並在李秀秀的筆錄上簽字畫押,算是過了一遍篩子。於是,有那性情倔強的,常常就將屎尿拉在了褲子裏。
幺屯人平素偶爾也使用過篩子一法,不過那方式要溫和得多,且往往發生在學校裏,比如,誰丟了東西,富貴老師便將嫌疑人等召來,一個一個地追問,直至案情水落石出。但並不禁止拉屎撒尿。因此,幺屯人驚懼之餘也覺那兩人的法子頗有幾分趣味。
七爺這一回卻破例地沒罵。許是自己慣弄惡作劇,有點惺惺相惜的意味吧。他聽說後,咂摸一回,竟禁不住為它喝聲彩:“過篩子?——好名目!”見到李富貴,還一本正經地對他說:“富貴呀,你啥時閑了查查古書,看看早年間有這名目沒有。”
李富貴仿佛得了將令,回去趕緊翻書考證,得出的結論是——此法自古未聞。還振振有詞地進一步做了評析,以為此法性質上應屬刑罰之列,較之現如今的坐飛機、掛牌子、沁脖子、墜卵子、喂蚊子、跪磚頭諸法,還算寬嚴合度,隻是禁止便溺似有傷厚道。這回聽的人沒罵他是放屁,因為七爺沒有否定富貴老師的考證結果,對他的評析也未加任何指摘,隻含混地說一句:“厚道……哼。”
李秀秀那筆錄一天天地越記越多。而且,在王工作隊軟硬兼施的誘導下,被過篩子的,口供大都與孔德彪有關——不牽連上孔德彪,就不許你拉屎撒尿啊。七爺曾問過幾個被過了篩子的人。他問得很細。王工作隊咋問的,你又是咋答的,李秀秀記下沒有,最後是不是畫了押。被問的人誠惶誠恐,好像自己已做了叛徒。七爺卻並不責怪,每每問完了,或笑一笑,或捋著那撮山羊胡沉吟不語。
眼見得那支無形的槍口已然瞄準了孔德彪。一些軟心腸的人就把希望寄托在了七爺身上,指望七爺能挺身出來解救一下老孔。許多隻眼睛都在尋找七爺的身影,似乎在問,七爺怎麼待得這麼消停?那一腔子火性跑哪兒去啦?四老頭實在沉不住氣,跑到七爺那裏問道:“我說七哥,咱那步險棋還走不走哇?再這麼鬧下去,孔德彪眼瞅快進笆籬子啦。”七爺磕打著煙袋鍋,示意四老頭稍安毋躁,然後不慌不忙地說:“別急,我是有意攢那倆人的火性呐。就有好戲看啦。”
這天夜裏,隊部裏煙氣騰騰的,還在過篩子。
被問的人是開小賣部的老吳頭。老頭子腦筋不會轉彎,脾氣又強得很,從傍晚一直坐到小半夜,無論怎麼引導,就是不往孔德彪身上說。王工作隊嚇唬道:“你家開小賣部,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我還沒找你算賬呐。”老吳頭聽罷一扭脖子,心說:“哼,你白拿我十好幾塊錢的煙卷兒,還摸我閨女屁股,我正想找你算賬呐。”王工作隊畢竟拿人家的手短,不好把話說得太硬,就這麼著,他把三包藍蝶牌香煙都抽得見了底。而老頭子呢,因晚飯喝多了稀粥,偌大年紀又禁不得便溺,一個不留神,好大一泡熱尿就全撒在了褲子裏,弄得滿屋臊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