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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怪物

不到半袋煙功夫,隻見從那片黃蒿叢裏猛地躥出兩個人來。女的在前,披頭散發,趔趔趄趄,像是後麵有鬼在抓她,嘴裏直喊:“蛇!蛇!”男的在後頭一邊低聲吆喚,一邊跟著那女的跑。四老頭在土坎下捂著肚子,打著滾兒地樂。樂夠了,跑到黃蒿叢中,在兩人偎出的草窩兒裏伸手一撥,卻見那草蛇昂起頭,朝他咻咻地吐著舌信,似在向他邀功。

四老頭常聽七爺說孔德彪算得個人物,經幾番仔細觀察,覺得孔德彪確非等閑之輩,於是,腦袋裏便不時地轉悠“孔德彪”三個字。老孔呢,也陸陸續續聽說過這人的行狀,給他印象最深的,一是說會騸牤牛,是用粗大的木棒捶;二是說最愛吃紅燒馬睾丸,而且吃完之後,必得在床第之上死命地折騰跟他打夥過日子的那個兄弟媳婦。老孔以為這是一位鄉野異人,私下裏便專為他寫有一首打油詩:非邪非正四老頭,雙筒獵槍狐兔愁。老牤怕他殺威棒,老怕他吃馬毬。

四老頭年輕時當過小綹的胡子頭,報字兒小得瑟。他這人凡事特別的愛張揚。搶了哪家財主的銀元,鼓鼓囊囊的背在後背上,遛來遛去,一路嘩琅琅地響。睡了哪家財主的小老婆,教那婆娘穿戴得紅紅綠綠,把人抱在胸前,騎著馬滿世界狂奔,嚇得小女子吱哇亂叫,直往他懷裏鑽。他要的就是這個得瑟勁兒。

後來,他不叫小得瑟了。不是不想叫,是有人不讓叫。早年間,這蒿城一帶還有個胡子頭叫一把火,這人長了滿腦袋的紅頭發,騎馬飛奔時,紅紅的頭發高揚起來,忽閃忽閃地飄著,像一簇燃燒的火苗,一把火的名號由此而得。一把火擅使飛刀,平時但凡一動身,兩隻綁腿上總掖有十來把飛刀。名氣大大超過小得瑟。有一次,小得瑟睡了蒿城大財主錢海的小老婆五姑娘,教一把火知道了。五姑娘是一把火結識不久的相好,小得瑟並不知情。可一把火哪裏咽得下這口氣!就讓人捎話給小得瑟:“睡了五姑娘不能白睡,過不了半個月,就把你那根屌割了喂狗,光給你留兩個毬。”別看小得瑟槍法好,這方圓百裏,他卻單怕這一把火。他深知那老家夥手黑,說到做到。於是,派人帶著兩扇豬肉和一封信,去一把火那裏賠禮道歉。一把火收下東西,說一句:“免啦。”可緊接著又給他捎話,告訴他以後不準再叫小得瑟。解放後,小得瑟棄邪歸正,在幺屯人緣混得不錯,慢慢的,人們便都叫他四老頭,口氣中半是尊敬半是戲謔。老孔卻單單叫他“四先生”。這稱呼不僅幺屯人覺著別扭,四老頭本人也不願接受,說是聽起來像在罵人。老孔一時想不出更恰當的稱呼,依舊叫他“四先生”。

老孔便對四老頭格外關注起來。一有機會就和四老頭說這說那。為了說話方便,老孔幾乎每晚都去幺河邊撿糞,並約定四老頭,去那裏說閑話。

四老頭會治些稀奇古怪的雜病,也懂點巫術。老孔與他大談太極八卦,京房邵雍。四老頭聽著高深,便問:“這些個到底是封建迷信還是正經玩意兒?”老孔就給他講解宋朝朱熹說過的一句話——巫所以交鬼神,醫所以寄死生。老孔告訴他說,朱熹是南宋大儒,他說這話絕不是在扯閑篇兒,他是在為《 論語 》作注,而經他注過的《 論語 》,是要給考狀元、舉人的書生們當教科書,掙功名用的。四老頭一聽,高興了:“既然人家朱大人都發話啦,還有啥說的?咱這巫醫從此就算名正言順啦,誰再敢小看咱,我他媽騸了他。”老孔問:“四先生,你在巫術方麵到了什麼程度啦?”四老頭笑而不答,隻伸出大拇指朝老孔晃。老孔聽李富貴說過,四老頭的道行僅次於後屯老苟頭,卻遠不及縣城錢瞎子。一回,老孔試探著問:“那麼,四先生是否也會相風水呢?”四老頭笑道:“那是當然啦。”便眉飛色舞地講起來:“幺河西岸太陽升大隊有個馬家,老頭子總覺著家運不旺,求我給個破解之法。我告訴他,你家院子裏出入道路不對,廁所方位也不好,特別是院門口那棵老榆樹,忒妨命主啊。照我說的那麼一改,如今咋樣?那日子過得——哎,不信有時間你到太陽升訪訪去。”老孔說:“我信。”四老頭甚是得意,說:“啥時咱倆鬧它兩杯,我請你吃紅燒馬蛋——那玩意兒下酒忒好。”老孔聽了,不禁充滿無限向往。因廝混得熟了,四老頭便管不住那張臊嘴,他色迷迷地看住老孔下身,笑道:“我說,你真長著女人家那零碎玩意兒?”老孔一聽這個,頓時窘得滿臉漲紅,訥訥的,再說不出一句話來。四老頭便哈哈大笑。

四嫂見老孔與四老頭往來頻繁,又聽他講說四老頭那些雜七雜八陳年往事,就告誡他:“你少跟他打連連吧,那人,年輕時當胡子,打家劫舍,欺男霸女,脾氣古怪著呐。”老孔說:“古怪不算毛病。”四嫂又說:“不單古怪,還恁邪性,專踅摸驢馬蛋吃,這麼多年啦,就跟兄弟媳婦在一個被窩裏骨碌。”老孔笑道:“你見啦?”四嫂聽罷,很是生氣:“我不管你啦,你就作吧。”心想:“這二尾子玩意兒咋不進鹽醬呢。”老孔見狀忙安慰道:“沒事,我倆就是閑說,又不談國事。再說,我還想跟他學學民間醫術呢。”四嫂撇撇嘴:“得了吧,他那套玩意兒也叫醫術?滿幺屯誰不知道哇,他給女人家看病,就圖個摸摸索索過幹癮。”

老孔卻不忌諱這些,依舊找機會和四老頭閑談民間醫術。四老頭告訴老孔,早年拉杆子時,手下有個蒿城名醫葛老三,沒事時他總愛向葛老三問東問西,或翻看那些中醫書。解放後,葛老三怕吃農會的槍子,背個藥匣子去了南方,從此音信皆無。沒了葛老三,四老頭便借走村串寨劁豬騸馬的便利,收集民間驗方。慢慢的,傳揚開去,村人開始找他看各色雜病。春天起瘟那會兒,老孔見過四老頭給一個小孩子治痄腮。老孔見四老頭所用之物隻是一根手指。隻見四老頭在那孩子紅腫的腮上,拿手指一遍遍地畫圈兒,口中念念有辭。第二天第三天,還是如此這般反複地畫。過後,老孔好奇,再尋至小孩子那裏一問,病勢竟已完全消退。老孔無論如何也想不清楚,就去問四老頭:“你給那小孩看病時手指頭沾的什麼藥物?”四老頭怪怪地一笑:“啥藥物?我沾的是邪氣。”往下就不說了。他說,他用類似手法還可治許多疑難雜症,且從不會失手。這令老孔稱奇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