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抓捕
一切運籌停當,自覺萬無一失。武裝部長掐著一把小擼子,帶領其餘民兵,如臨大敵般的衝進房門,卻並無任何抵抗的跡象。但隻見,裸露無席的土炕上,一個披頭散發的瘋癲老婆子,圍一床黑乎乎油唧唧的破被坐在那裏,兩隻幹癟的老乳鬆鬆地垂吊在胸前,眼光並不去看來人,隻是極緩慢地晃著頭,似在哼唱什麼。屋內四壁蕭條,卻全然不見大迷糊的蹤影。
王工作隊依舊那麼沉穩。李秀秀依舊是那麼飄。莊稼地,黃蒿叢,依舊閃動著他們詭秘而快活的身影。血褲衩自然物歸原主了。那天將它掛在樹杈公之於眾,並未如七奶所料,教那兩個男女敗了興。歎隻歎七奶,可憐無補費精神。
七奶心善,除七爺和四老頭外,沒跟第三個人說起過血褲衩的來曆。七爺是行伍出身,豪俠性情,不屑於傳播風流韻事。隻是四老頭嘴快,把這事告訴了老孔,老孔又說給四嫂,四嫂怕傳出去人家追查消息來源,因而連累到老孔,就對老孔說:“這事打咱倆這兒別再傳啦,沒啥好處。”老孔會意,連連點頭稱是。
王工作隊和李秀秀風流歸風流,本職工作也沒有放鬆。
一天,王工作隊見隊部院內清靜無人,心中忽地湧起一陣焦躁,想了想,放下手中那遝材料,朝對麵的李秀秀說:“咱有兩天沒去村外了吧?”李秀秀聽得突兀,便咧開嘴,茫然地笑著。王工作隊又說:“院子裏很清靜嘛。”李秀秀眨眨眼,將王工作隊那張臉研究片刻,似乎仍未明白什麼:“是清靜啊。”王工作隊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隨即笑一笑,商討似的說道:“那麼,就在這裏——咱來來?”“咱來來”這一句,李秀秀已聽得慣熟,此刻便恍然大悟:“噢——咳呀,你這人,咋恁愛繞彎子。想來就來嘛。”兩人又朝外看看寂靜的院子,便因陋就簡,在一把吱吱呀呀的舊椅子上廝鬧起來。鬧完了,王工作隊用五指細心地梳理一回略顯淩亂的大背頭。李秀秀嗔怪道:“你把我奶子咬紅啦。你看,你看!”這會兒的王工作隊,並不去看那印有牙痕的奶子,卻稍顯不耐煩:“不要再說這個了嘛。秀秀同誌啊,別淨想著弄這事,還有重要的革命任務等著咱們呐。”又神色凝重地感歎道:“任重道遠呐。”李秀秀邊係褲帶邊點頭說:“知道啦。我聽你的。”
自來幺屯那天起,王工作隊就想通過青騍馬一案,揭開幺屯階級鬥爭蓋子,為全公社乃至全縣樹立一個典型。這會兒,他望著李秀秀那張潮紅的胖臉,說:“有關孔德彪的定罪材料,還要仔細研究。剛來幺屯時,我並沒細看這份材料。”李秀秀意猶未盡地看著他,嘴裏說道:“有什麼可看的?革命嘛,總是有道理的,他寫反詩,就該成為革命的對象。”王工作隊搖搖頭:“你呀,看問題就是簡單。”
王工作隊重新拾起那遝材料。他先是研究題目。那題目也不知出自哪個筆杆子之手,居然長得嚇人——《 關於死不改悔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孔德彪利用詩歌這一文學工具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日新月異的社會主義祖國的若幹罪狀材料 》。他低聲罵了一句:“狗日的,這文筆。”便隨手翻看起來。翻來翻去,整本材料涉及的僅僅是五首反詩及其已有的定論,看不到其他新鮮貨色。李秀秀見他翻得飛快,就說:“我說過,沒啥新玩意兒,別為它浪費時間啦。”
王工作隊也有些失望,但還是不甘心,他穩了穩神,又耐心地從頭一頁頁細細搜檢,希望從蛛絲馬跡之中得到意外收獲。他邊翻看邊拿筆做標記。
這一細讀,果然又有許多發現。排在第一首的反詩是《 端午遙寄 》,材料中說“湘沅久已無風月,興會憑誰唱九歌”兩句,是針對偉大領袖光輝篇章《 沁園春·長沙 》做的,王工作隊思考半天,在“久已”和“憑誰”兩處下麵畫上粗粗的橫線。他覺得那兩處還有東西可挖。再看下一首《 秋遊南山晚值巨風 》,也感到結尾兩句似有言外之意,“誰能策杖秋風裏,直上峰巔攬月回”?他想,“誰能”二字的確問得惡毒,“攬月”嘛,暗示得也太明顯啦。也在這兩處畫了粗線。看到第三首《 讀杜甫<登高> 》,他想,這孔德彪還想替杜甫翻案?王工作隊知道一點郭沫若揚李抑杜的事,便覺著這孔德彪實在是不識時務。細看才發現此詩性質遠不止是揚杜抑李,而幹脆就是以杜壓毛。他在“自古詩騷空瑟瑟”和“少陵一賦掩秋暉”兩句下麵畫上粗線,看了看,又在“自古”、“空瑟瑟”和“掩”三處打了幾個大大的驚歎號。做完標記,他喘口氣,罵道:“媽的,這是典型的厚古薄今,他根本沒把毛主席他老人家放在眼裏嘛。”翻到《 早春戲作 》,讀罷,王工作隊搖頭不解:“這是什麼玩意兒,也算反詩嗎?”待看到材料上說,“枉自春光旖旎中”是對社會主義發泄不滿,方才恍然大悟。想了想,在“枉自”二字上做個標記,再三揣摩,覺得此處大有文章可做,便又在上麵打個大大的驚歎號。
最後看到《 讀清史追吊乾隆 》時,王工作隊憑借著政治敏感,覺出這裏應是孔德彪的死穴。他招呼李秀秀:“過來過來,看這個!”便給她一句句分析起來,那架勢,仿佛是當著孔德彪的麵在聲聲質問:“‘萬歲聲喧無處聞’?如今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土地上,歡呼聲此起彼伏,該做何解?咹?‘朝堂冷落到於今’?誰不知道,現如今,中南海春意盎然,人民大會堂莊嚴熱烈,釣魚台國賓館國際友人高朋滿座?‘江山剩有崢嶸在’?祖國的大好河山,究竟是共產黨領導人民奮鬥得來的,還是他乾隆打下的?典型的顛倒曆史啊。‘雲雨翻成幽怨深’?對封建帝王,難道連句怨言也說不得?隻能唱讚歌?‘塊壘文消如看劍’?他那狗屁文章抵得了偉大領袖四卷雄文嗎?顯然無法相提並論嘛!‘風騷詩吐似鳴琴’?毛主席詩詞是古往今來最最光輝燦爛的詩篇,他乾隆怎能比?‘平生敢寫千秋史’?曆史是人民寫的,這家夥怎麼能記到一個皇帝賬上?‘金水橋頭誰更吟’?想當年偉大領袖年輕時代就曾獨立寒秋,放聲吟唱革命理想,看今朝毛澤東思想照遍全球,何止金水橋?真是反動透頂啊。別說當勞改犯,都該槍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