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這會兒,老孔看著手裏的錫壺和紙包,又望望豁牙露齒朝他憨憨傻笑的地主分子張永海,萬千感慨一齊湧上心頭。他慢慢地坐到土埂上,一邊抹去眼淚,喝酒啃鹹菜疙瘩,一邊嘴裏念念有辭。念的那辭卻是蘇軾詩句: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念完又歎一聲:“唉,寫我落拓,慰我心神者,大蘇也。”念著,歎著,眼淚不知不覺又止不住地湧流出來。

八寸將這番光景都看在了眼裏。他站在遠處,並未近前。老孔邊念信邊抹眼淚的樣子教他止住了腳步。一瞬間,他的心裏起了一絲震動,感覺有些鬧騰騰的。手下的幾個人從未見八寸有這般麵目,很覺奇怪。忽然,八寸朝旁邊幾個人一擺手,說:“這會兒先饒了他,咱回去查訪查訪,慢慢兒地碎拾掇他。”

原來八寸並非是起了什麼惻隱之心,而是他覺得老孔絕不會做這種事;更重要的是,他猛然想起王工作隊剛接過血褲衩時,臉上那種裝模作樣的神情,似乎還透出一絲慌亂。八寸渾是渾,卻不傻,他憑直感,覺得王工作隊在這件事上反應異常,內中必有蹊蹺。剛才,他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別是那倆男女演的好戲吧?”對王工作隊,他並不感冒,他看得出,那人一直不怎麼尿他這壺,是嫌他這村痞太渾,名聲臭。八寸有些惡毒地想:“好吧,你不尿我,總有一天教你好好認識認識我八寸子。待我啥時揪到你的小辮子,哼,你可就不能獨霸那小騷娘們兒啦。”他一直就垂涎李秀秀,並對他二人整天摽在一起心存嫉妒。

八寸一夥走後,四嫂去給老孔送藥,因昨晚聽老孔說胃疼。路上她聽見張紅球遠遠地喊她。走近一問,原來是張紅球指派她,過幾天去公社參加“紅色鐵姑娘”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講用會。

四嫂聽罷連連搖頭:“俺就會背恁幾段語錄,咋就活學活用啦?還恁老相,咋也成了紅色鐵姑娘?”她不想去湊熱鬧。張紅球對四嫂這態度似乎早有準備,便誘惑說:“還能記十個工分呐。”四嫂盤算一下,才猶豫著答應下來。答應歸答應,四嫂終覺這事很滑稽。自己總跟一個二勞改打連連,咋就偏偏被選中了呢?四嫂能答應張紅球,除那十個工分外,其實還存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她剛才在七爺家門口,見小抽巴和八寸嘀嘀咕咕的,影影綽綽還聽他倆在說孔德彪如何如何,四嫂怕這幫一串紅的人拿血褲衩在老孔身上弄景兒做醋,她想,參加講用會總歸有好處,說明自己還算個積極分子,橫豎可以借閻王爺嚇唬小鬼。往臉上抹粉總比抹黑強,省得事到臨頭再去求王工作隊,鬧不好又得舍回身子。

四嫂忽然想起來:“我哪會寫講用稿哇。”張紅球一聽,又和四嫂開起玩笑來:“四嫂,你不會寫講用稿怕啥,不是還有四哥嗎?聽說四哥原先可是省城大筆杆子。”張紅球一口一個四哥,叫得四嫂哭笑不得,就趕忙聲辯:“你別四哥四哥的胡喊,我和那人可沒什麼事呀。”張紅球大牛眼珠子一瞪,說:“你倆穿連襠褲,誰不知道?他吃了你多少碗臭麵湯啊,還有熬小魚貼餅子。咳,你也不是啥黃花閨女,就別裝嫩瓜兒啦。人家都說你和老孔是那倆花豬變的呢。”幾句話氣得四嫂直瞪眼,便去啐他。張紅球沒深沒淺的,還在逗:“小心著啊,那隻血褲衩是不是你的呀?”四嫂罵一句,不再理他。忽然,她心裏一動,聽老孔說,他就是因為寫詩給打成反革命的,我再找他寫講用稿,會不會再給他帶來麻煩呢?如今那幫人可是沒縫兒也能下蛆啊。於是四嫂撒謊道:“對啦,老孔說啦,他已經挺長時間不寫啥啦,怕是不會寫啦。”張紅球說:“你別替他打馬虎眼,那玩意兒擱在肚子裏也爛不了,咋能不會寫呢。”四嫂還在跟他對付:“咋寫呀,他連個桌子都沒有。”張紅球笑道:“那好說,我家有個一頭沉,先借他用。”四嫂再也無話。又轉念一想:“寫個講用稿不比寫反詩,總歸惹不出啥麻煩吧?”想到這裏,笑笑說:“好吧,不過要記十五個工分。”張紅球咬咬牙,說:“十五就十五。”

四嫂找到老孔一說,老孔自然滿口應承。四嫂在看著老孔吃藥時,發現他臉上隱隱地掛有淚痕,便追問緣由。老孔抬起一隻手擺了擺,滿臉的無奈。四嫂瞥了瞥在一旁杵個鐵鍁把朝這邊張望的張永海,心裏有些起急,就催老孔快說。老孔見拗不過,便說:“昨天沒告訴你,劉思紅她——真跟了別人啦。”四嫂說:“那有啥?我那敗家男人不也跟一個騷娘們兒跑了嗎?”就勸他把心放寬。

晚上,四嫂知道老孔心情不好,為了給他解悶,就去他的小土屋,詳細學說了血褲衩的事。老孔情緒果然好多了,還頗感興趣地問了些細節。四嫂說:“也不知是哪兩個男女幹的好事。”又故意開玩笑說:“你們這些臭男人呐,吃著碗裏的,把著盆裏的,看著鍋裏的,這山望著那山高。”老孔忽然想到:“哎,那些人是不是在小題大作呢?那個所謂的血褲衩,會不會是誰丟下的紅褲衩呢?”四嫂說:“不可能,那真是女人經血呀,紅乎乎的,還恁麼一股子腥臊氣。”老孔搖搖頭:“自古這情色二字——咳,對這種事,還是糊塗些吧。”四嫂冷笑一聲:“哼,你想糊塗就算完了嗎?別做夢啦,怕隻怕你糊塗人家不糊塗。為這個,八寸那幫子人兒還瞄著你呐。你呀,還是小心著點吧。”

四嫂走後,老孔漸覺鬱悶不堪,便就著燈光湊了首打油詩,借以排遣:山外青山樓外樓,昏便昏兮休便休。醒中人笑夢中人,血褲頭非紅褲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