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父親經常領我到祖墳去,一是清明節和每年正月十五要到墳園吊紙錢,二是祖墳墓塚之外還種著一分地的莊稼,更讓我經常光顧的是祖墳墓塚四周還有幾棵柿子樹,每年要用大量的時間去摘柿子。
站在村外邊,麵向東方,端對著的就是我家的祖墳。墳地內栽有二十多株柏樹,老遠看去,黑壓壓一片,似有陰森之感。然而我卻並不覺得害怕,或者和家人一起去,或者獨自一人去,始終沒有膽怯的感覺。大約是十歲左右吧,我很喜歡到祖墳去,因為那兒有許多鬆鼠,在墳間跳來跳去,從這株樹上飛到那株樹上,看鬆鼠跳躍的動作很有意思。我最喜歡逮鬆鼠,於是就提了籠子,走進那遮天蔽日的墳園,專門在每一株樹上瞅,有時也在墳邊的石鹼上尋找。其實,鬆鼠很機靈,我沒有一次逮到它,每次都是提著籠子去,空著籠子回。
經常到祖墳逮鬆鼠,就多了對祖墳的研究。記憶中最難忘卻的是那二十多株柏樹。每一株都是直溜溜的,冒天高,葉子碧綠。秋後葉子間會長出許多柏子來。最特別的是,靠東南角有一株紮娃柏(刺柏,葉子呈針狀,每束多達20多枝如針狀的葉片。),樹幹筆直,樹皮光滑,直溜溜地戳向天空。那時我們很小,站在樹下望不到樹梢兒,於是兩三個孩子拉起手來,想把樹圍量一量。三個孩子才能摟攏,但我們還是不知道它有多粗。這株紮娃柏,大約是我們村所有柏樹中最大的一株了,建國前被人在半夜三更偷走了,等我們發現時,隻剩下了不足五尺長一節樹梢子。
紮娃柏樹旁邊有一叢我們叫“酸酸溜”的灌木,四五十根手指粗的小家夥擠擠挨挨長在一起,捆在一堆,像一個整體似的。枝股上長滿了一公分長的小刺,尖溜溜的,你敢動他一下,就會紮得你鮮血長流。他的葉子是紫紅色的,紅得十分豔麗,摘一片下來,放在口裏嚼一嚼,會酸得你齒牙裂嘴,越酸越想吃,因為它酸得讓人十分痛快。這叢“酸酸溜”也是我們村周圍沒有的,獨一無二的。幾十年過去了,它給我留下了“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印象。
再下來,我該說一說我那位木納爺的墳塚了。墳園中埋了至少五代老祖宗,所有的墓塚都很緊湊,一個一個排列很整齊,然而他老人家的墳塋卻與大家隔了至少兩丈遠,孤獨地堆在一旁,四周連一株柏樹也沒有。就這座很不起眼的墳塚,卻在村子裏傳出了一段笑話:說是當年木納爺死後,叫陰陽先生勘察墓穴,踏遍了我們家的所有土地,沒有一處是合適的,最後陰陽先生走到這兒,把羅盤在地上一放,端詳一陣,就大聲呐喊:“好穴!”周圍的人再問他的時候,卻又不開口了。等到回家的路上,陰陽先生告訴陪他一塊來的二爺:“把你哥的墳插在這個穴上,後輩要出皇上……”呀,二爺一陣高興,按奈不住內心的喜悅。雖然二爺很保密,但消息不脛而走,都說我們家後輩要出皇上。誰知不過幾年,我的父親長大了,參加了村裏的劇團,飾演了幾回皇上的角色,頭上戴了王帽,身上穿了黃袍,村裏人就笑著說:“墳裏把脈氣冒了,出了一位假皇上!”
祖墳是我家和伯父兩家的,伯父平時不太來這裏,因為他和父親從小就結下了冤仇。伯父總想把父親滅了,獨霸家業,這一點村裏人心知肚明。每次打架,村裏人總向著父親。據父親說,一次他挑著兩隻籠去墳地摘柿子,伯父發現後,磨了斧頭,別在後腰裏,悄悄地踅摸到距祖墳不遠的地方,想趁機殺了我的父親。正好村裏有位老人在田間勞作,看見伯父鬼鬼祟祟的,就起了疑心,大聲喊我父親的名字,讓他趕快回家。伯父知道不好下手,就擰身回家了。
到了我們這一代,我和伯父的兒子——我的堂兄孫自治,兩人卻相處十分融洽。1962年困難時期,我把祖墳中間一大片空地開墾了,種上了黃豆,他看見了,卻一句話也沒說,容忍了我的過錯;1966年國家低標準時期,他親自和我商量,把祖墳內二十多株柏樹伐倒,用架子車一同拉到木材收購站,交給了國家。以後我倆又一塊兒去上墳祭祖,凡是有關祖墳內的大事小事,都能商量到一塊兒……
上世紀60年代,我們國家有過一個“平墳運動”,我家的祖墳也被夷為平地,從人們的視線中永遠地消逝了。但對老祖先的懷念卻不會從我的思想中清除,隻要一站在村子東邊,我就會幻化出那一片鬱鬱蔥蔥的柏樹林,就會想到樹陰下那堆紅色的“酸酸溜”,還有我那性情癱緩的親爺爺的墳墓。好多年沒有去過祖墳,去年秋天柿子紅了,我和家人一塊去摘了兩籠,坐在被鏟平的祖墳旁邊,吃著老祖宗為我們栽的樹上甜蜜的柿子,心裏有一股難以名狀的感覺。我在心裏禱告:願列宗列祖在地下安息,不要操心後輩的禍福,也不要顧慮人世間亂七八糟的風雲變幻,兒孫自有兒孫福,管他不完呀!
2010.8.14於西安昌仁裏
磚瓦窯
村子東邊有一爿磚瓦窯,現在記得它的人大概不多了。
磚瓦窯既能燒瓦又能燒磚,還能燒盆盆罐罐,甚至燒水甕麵缸。我寫的這個磚瓦窯是我記事時村子裏唯一的一爿窯。
這爿窯據說建造於清朝同治十一年。那時,我們三戶孫家人丁興旺,特別是中戶孫建德、孫建豐弟兄二人家大業大,上有老下有小,闔家三十餘口,擠在三間寬三進深的莊院裏已經不能適應了,於是老大孫建德首先想在外麵另建一座莊院。可建莊院除用大量木料外,唯一重要的是磚和瓦。那時候農家建房全靠自家出力和親鄰幫忙,不花大量銀子,況且孫建德人高馬大,是村子裏出了名的壯勞力,一夜間在碾麥場東北角挖了一個大坑,並擔來一堆黃土,請來兩名匠工,一大早就開始“捶窯”了。
所謂捶窯,就是組織五六個人,掄起石錘子把窯底捶瓷實,然後定出中心,拉一條繩子做半徑,畫一個圓,再用土坯繞著圓周一層一層壘起來。不過,燒瓦窯的底子要小,中間要大,窯口又要收緊,隻留五尺寬一個小口。再用黃土和成的黏泥把裏麵糊上一層,這窯就算“捶”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