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屋
我說的老屋是我“落草兒”的那兩間茅草棚。
民國二十九年臘月初三,我降生到這個世界上,茅草棚接納了我,所以,我把它叫老屋,或者叫老“窩”也行。
老屋可能還有第一代,因為它最早修建於清朝同治年間,距我出生至少七八十年。七八十年間能不修繕好多次嗎?我那老太爺一個九品芝麻官沒當成,被人家掃地出門,在自家山牆外菜園裏臨時苫了兩間草房,苟且安身。大概經過幾年的休養生息,後來又在後院續建了兩間。到了我爺爺那一代,弟兄二人分房另住,按當地習俗,哥東弟西、哥南弟北,我爺爺為大,自然就住在了南邊。前邊一間稻草房,後邊一間茅房。
自我記事起,前邊那間稻草房已經破敗不堪。前後兩坡屋簷早已塌拉下來,過往行人須彎腰低頭才能通過。前後坡簷均用鐵釘掛著13根橡木椽,靠北邊有6根已經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椽上的稻草早就不翼而飛,站在屋內直接能望到藍天白雲、滿天星鬥。靠南邊勉勉強強留下7根歪歪扭扭的木椽,支撐著早已腐朽了的稻草。每逢刮風下雨,屋內是沒法站人的。不過,這仍然算作祖上留給我們的一點家業。
靠後邊另有一間,算是最闊氣的房子。這可能是我爺爺手裏蓋的。我向世界發出第一聲“呱呱”就是在這間茅棚裏邊。
這間接納我的老屋,前後兩坡簷仍然是13根木椽,隻不過換成了椿木和楊木,基本順溜。房頂是用黃柏草苫成的,我能記得每隔兩年我大(爸)就請鄰家人幫忙進山割草。離我們這兒不遠就是天明山,它的西側淺山裏長滿了一堆一堆黃柏草,高的四尺有餘,低的二尺左右。每年冬春兩季坡幹草黃,進山割草的人拿了幹糧,不等天黑就擔回來兩大捆,第二天就開始修補草房了。
我十歲前,曾見過兩次修補。一部分人站在地上,一部分人趴在房上。地上的人,把一把把黃柏草用葛藤綁成碗口大的小捆,沿著搭在房簷的梯子一撮一撮遞上去,房上的人根據需要,會把新草補充塞進早前腐朽了的地方,或者哪裏漏水就添在哪裏。老屋就這樣修修補補,一年又一年,一直讓我們住到建國後的1951年。
土改運動中,我家被訂為貧農成分,於是分得了靠南邊與老屋毗鄰的一間空莊基地。再二年,大約是我上小學五年級時,我大(爸)請木匠拆掉草房蓋起了兩間低矮的瓦屋,我們一家從此擺脫了睡在草房底下的曆史。雖然這瓦房又低又矮,但它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住瓦屋啊!那一年,老師讓我寫作文,一篇《蓋房》的範文於是貼在了教室後邊的張貼欄裏。老師說我這篇文章有真情實感,因為我說出了十多年來的心裏話。
那間門麵房——也就是半邊天半邊草的老屋,有幸與瓦房並存,繼續走過了艱難的10個年頭。
雖然有了瓦房,但老屋在我們家仍然有著舉足輕重的位置。天熱了,一家人坐在房前端著老碗吃飯,東來的涼風西去的暖風,吹得人心裏舒坦;冬天,我大(爸)割回來的燒炕柴一捆一捆整整齊齊碼在靠南牆不漏水的地方,梢子朝裏,尻子向外,那才稱得上一道風景線哩!
在這座老屋裏,我曾把粗布床單掛在無牆的後簷空間,憑著十五的月光,帶領一幫小孩演過皮影;我曾用泥巴捏成男男女女的小人頭,綁一個十字架,穿上我們曾經丟棄了的小棉襖,手舞足蹈地唱木偶小戲;我還曾在唯一的山牆上掛一方用鍋墨塗黑的木板,給沒上學的小孩教認字;老屋的地麵潮濕,靠牆角堆積的柴草天長日久腐敗成一堆堆垃圾,是蚊蠅繁衍滋生之地,於是我在學校的除四害運動中挖過大量孑孓,得到學校老師頭份誇獎……
老屋是我兒時的樂園!
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老屋房簷上的“冰淩嘴子”。
我小時,老天爺最肯下雪。每年冬天都要紛紛揚揚飛舞幾場大雪,一飄就是十多天。厚厚的積雪白皚皚地把我家那半間老屋蓋了個嚴嚴實實,有如童話世界裏小白兔的雪穴。雪停了,太陽出來了,一縷縷陽光從山縫間透過來,把一道道金光灑在老屋房簷上,反射出刺眼的亮光。漸漸地,雪融了,原來虛脹的一層不覺變得扁平了,終於有小水滴從房簷草上滴答滴答掉到地上。還不過一個小時,陽光就暗淡了,再不是暖洋洋的樣子。於是,那小水滴就滴落得越來越慢,最後竟然停在房簷草上不再動了,形成一個個亮晶晶的珍珠。奇怪得很,珍珠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一排排像玻璃似的棒子。媽媽告訴我:“那叫冰淩嘴子”!
第二天,當我穿著凍硬了的棉鞋,叮叮咣咣跑到老屋前,我被一種奇觀折服了:哇!前後兩個坡簷掉滿了棕黃色的冰淩嘴子,一個緊挨一個,從房簷落到地麵上,簡直成了一堵玻璃牆,像紅中帶黃的瀑布一樣。我問媽媽:“冰淩嘴子怎麼變成黃色的了?”媽媽說:“咱家房上的草朽(腐爛)了,把雪水染成了黃色。”這兩排冰淩齊刷刷地撐起了我那低矮的老屋,恰像兩堵山牆是用黃顏色的冰塊修築起來的。色彩靚麗,造型幽雅。當年沒有數碼相機,要有,拍下來該是一副極具藝術效果的玻璃屋啊!
老屋在1962年我家修蓋瓦房時被拆除了,我們村子最後的草房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
上世紀80年代末,我在村子裏蓋起了別墅式的三層樓房;21世紀初,我又住進了西安城花園式的高層建築,但我總忘不了故鄉那一前一後兩間茅草棚,它始終從我的記憶中抹之不去,揮之不走。
老屋是我永遠的懷念。
2010.2.26於西安昌仁裏
祖墳
祖墳在村子東邊,距村子不遠,過一條峒峪河就到了。
我說的祖墳不是三戶孫家高祖的古墓,也不是我們西戶老祖先的墳塋,而是西戶第一支、我的祖上至少五代人的陵園。也是我認為最親近的祖墳,因為陵園裏埋著我那位非常有名的“木納爺”(“木納爺”有專文介紹,見該書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