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三戶孫家的後裔們,口頭上經常流傳著一首歌謠:

問我祖先來何處,

山西洪洞大槐樹。

祖先故居叫什麼,

大槐樹下老鴰(wā)窩。

我常常突發奇想,我那位始祖或被綁著或被拴著,在明朝官軍的押送下,跟著移民隊伍,跋山涉水,曆經艱辛,終於在幾個月之後,被分到了陝西省藍田縣這個被地震夷為平地的峒峪村,從此定居下來,開始了他離鄉背井的艱苦生活。

我那位始祖在思念他的親人之後,忍著極度的悲傷,首先給自己用黃柏草苫起一間茅棚,有一個窩身的地方,然後帶領他未成年的兒子們去栽槐樹苗。始祖也許扶著樹苗,而他的兒子們端著洗臉盆,將一盆一盆清水澆在苗子周圍的小坑裏。也許他一邊勞作一邊告訴兒子:看到這棵槐樹,就會想到我們的老家,你們呀,永遠也不要忘記了山西洪洞縣那個大槐樹,它是我們的根啊!

小槐樹漸漸地長成大槐樹,曆經400多年,到我能記事時,大槐樹已經有十多丈高了,從分叉處向下是一段直溜溜的樹幹,我們四五個孩子合起來也圍它不攏。雖然經曆了四百多年的風風雨雨,但它仍然枝葉茂盛,絲毫沒有衰老的跡象。

每年開春,迎春花收斂的同時,枝頭就暴出了一個個尖溜溜的葉骨朵。一天一個樣兒,十多天後,葉芽兒就展開了,黃黃的,嫩嫩的,蝴蝶在葉子周圍飛舞,鳥兒在枝間穿梭。再幾天,葉芽兒變綠了,之間突出一串串嫩黃色的花絮兒,蜜蜂不失時機地在花叢中嚶嚶嗡嗡。於是,那黃色的粉末兒就飄飄揚揚地落滿一地,大樹周圍充滿了芬芳的香氣。

這時候,是我們孩子的天下,大家相約去大槐樹下玩各種遊戲。男孩子鬥雞,打尕(一種兒童的遊戲。把一段手指粗的木棒兒截成三寸長,兩端削得尖尖地,放在地上用木板敲那尖細的部分,木棒兒就會蹦起來,飛到很遠的地方,打得越遠越好。),女孩子抓石子兒,有時玩累了,男女孩子也會合在一起,捉迷藏,老鷹抓小雞……

說來有點稀奇,曆經四百多年的古樹,它的軀幹卻光溜溜的,樹皮細膩光滑,沒有老態龍鍾的樣子。由於樹幹太粗壯,沒有人能上到樹叉之間。我們幾個小孩子也曾試著人摞人,一個踏在另一個的肩膀上,企圖上到樹叉之間,可是在我的記憶裏,還沒有一個人成功。樹幹靠地麵的四周,有好多暴出來的老根,我們這些玩累了的孩子,常常把樹根當椅子坐。其中有一條較大的根部,長了一個碗口粗的黑洞,孩子們經常拿了清水,從洞口灌進去,一會兒就會鑽出幾隻小鬆鼠來。有一天,幾個小青年在不遠處把一隻鬆鼠逼急了,鑽進樹洞裏,於是用水灌,兩桶水灌完了,也沒見鬆鼠出來,於是就把一隻臂膀伸進洞內,想把鬆鼠掏出來。誰知拉出來的不是鬆鼠,而是一條腹黃背黑的烏梢蛇,這蛇並不怎麼凶猛,因為它口裏擒著一隻鬆鼠。幾個人商量,正要把烏梢蛇打死,旁邊走來兩位三戶孫家的老人,一看見就說:“快把它放了吧,人常說,蛇是小龍,龍是我們三戶孫家的根,也許這蛇就是我們三戶孫家人的祖先哩!”小青年很聽話,當即把蛇又放回那個樹洞裏了。

聽父親說,清末民初過大年時,大槐樹下是最熱鬧的地方,說評書、唱坐台、擲骰子、耍花花牌,賣吹糖的、賣麻花的,還有孩子們喜愛的“吹大不管”(一種兒童玩具。用塑料製成的又薄又軟的泡狀物,口小,安一根寸巴長的筒子,用嘴對著筒子慢慢吹,塑料薄膜就會逐漸膨脹起來。如果用力太猛或超過塑料薄膜的彈性,立即就爆炸了。當地孩子們稱這種玩具叫“吹大不管”。)、叮當,叫賣聲和吵鬧聲攪到一塊兒,把樹上的鳥兒都驚飛了;收罷麥,種完秋,農人們閑下來的時候,總喜歡聚在大槐樹下耍雜技,唱大戲,常常要高高興興地慶祝幾天。建國後,大槐樹下成了生產隊的官地方:土改時在樹下鬥地主;互助組時期在樹下碾麥子;農業社時,在樹下開大會;公社化後,幹脆把飼養室蓋在距離大樹不遠的地方,圈裏的牛糞一起出來就堆在大樹下邊,捂一段時間,男女社員都到樹下打糞(把粘合在一起的糞塊子敲碎,質量好壞搭配均勻。)。每天都有到大槐樹下走一趟的可能,大槐樹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

1958年的大躍進,給大槐樹帶來了厄運——大煉鋼鐵、鋼鐵元帥升帳,需要大量的木材,於是有人就把目標瞅到大槐樹上了。一夜之間,大槐樹被連根砍伐了。枝枝股股被拿去當柴燒,一件一件化為火苗,從煙囪裏冒一股黑煙,最終全部從這個世界上消滅了——唉唉,消滅的不是一棵大槐樹,而是我們三戶孫家人的根,燒的是我們的老祖宗以及在這塊土地上繁衍了二十五代人的靈魂!

嗚呼,大槐樹!哀哉,三戶孫家人的標誌!從此,我們再也見不到孫家始祖為後人留下的紀念物了!

2010.8.13於西安昌仁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