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景正疑惑的時候,忽然就明白過來。
他看見對麵的走來的一對人,什麼都明白了。
在這喧囂的集市中,迎麵走來的是他自己,臉上掛著是他自己都未曾看見過的笑容,滿足的,幸福的。他的旁邊是笑的同樣滿足的,幸福的點素,她親親熱熱的挽著他的胳膊,絮絮叨叨,一如當年的模樣,他望著她,神色是他自己也不曾見過的深情和寵溺,原來他還可以流出這樣情緒。
這是點素的夢,原來她沉浸在自己的夢裏,不願醒來。
這夢裏的點素是他熟悉的點素,可是這夢裏的自己卻是他不熟悉的自己。
他們自他的身旁走過,他們沒有看見他,在夢裏,點素要的他不是他。
多麼可笑啊,真正的他在她的麵前,她視而不見,隻與夢裏的那個他,甜甜蜜蜜,癡癡纏纏。夢裏的她和他,眼裏隻有彼此,再也容不下旁的誰,旁的,旁的都是背景而已。
他跟著他們穿過熙攘的集市,穿過喧囂的人群,穿過繁華的城鎮,到了鎮外的一處簡樸的宅子,那是他們的宅子。
夢裏的她依然是天真可愛,修行不得勁的蛇精,夢裏的他卻已經成了普通人,他遇見了她,她喜歡了他,然後就在一起了,琴瑟和鳴,鴛鴦交頸,多麼的簡單,多麼的自然。他在這宅子的門外,竟然有些羨慕了。
“徒兒,你是神仙,神仙有神仙的職責,你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坡腳神仙歎著氣,無奈的道。
神仙的職責是什麼?心中無遠近親疏,度化天下所有人,以大愛奉世?他一時間茫然起來。
他容納萬物,愛所有的人,度所有的人……
可是,他不是夢裏的他,他給不了她想要的情,想要的愛,他度天下人,卻度不了他所愛的人,他度不了她……
“徒兒!”坡腳神仙忽然大喝一聲。
他茫然的看向自己的師父,師父眼中深切的擔憂和無奈,他不懂,他勾起嘴角,像往常一般的笑著回:“怎麼了?師父。”
坡腳神仙抬手在他額頭上一點,一股清清涼涼的靈氣自額頭進入,隨著他的血液,入了心,總算穩住了翻湧波瀾的心緒。
坡腳神仙無奈道:“徒兒,你,動情了……”
他依然笑著:“師父休要取笑徒兒,徒兒怎麼會動情呢?”
“那你……為何掉淚?”坡腳神仙直視他的雙眼,目光如炬,不讓他躲藏。
什麼?掉淚?好生可笑,他是摒除七情六欲,即將歸位天庭的神仙,怎麼會掉眼淚?
他抬手撫上自己的臉,冰冰涼涼,濕濕潤潤,可不是淚麼。
原來……原來神仙也是會掉眼淚的。
是了,織女不也是流淚了?他見過她掉的淚,滴在銀河裏,化成了一尾尾的晶瑩剔透的小魚兒,滿河的彩霞裏,那些搖搖擺擺的點點滴滴,像珍珠,像琉璃,像瑪瑙……他覺得好看又有趣,還起了性子,捉了幾尾,可是剛擒出銀河,小魚兒又成了一灘水,或者隻是一滴水珠兒而已,後來織女給他說,世間情愛都不過是幻像而已,美則美矣,雖讓人心動,卻是抓不著,留不住的。織女說這話的時候,是她剛見了轉世的牛郎回來,她輕悠悠的歎息,讓他疑惑了很久,後來尋不到答案,他便忘了這事了。
如今卻輪到他了,原來這虛幻的玩意,如此的……苦澀……
為何掉淚?
好生有趣的問題,自然是情到深處不能止,自然是因為他給不了她想要的。
他虧欠她的,實在太多了……
“師父,想來徒兒……”他望著滿眼慈悲的師父,一字一句緩緩的說,“想來徒兒已經動情了。”
承認,原來如此的簡單,如此的輕鬆。
“徒兒不要成仙了,徒兒要與她,時時相伴,相攜一生一世,寸步不離。”
一瞬間,天地郎朗乾坤,浩瀚宇宙也不過如此。
“且不說神仙尚不能動凡心,你如今尚未歸位,還是凡人,人妖殊途,你和她又如何能在一起?”
“如果徒兒執意如此呢?”
“那便是她的孽障。”
“孽障?”
“她定是前世做了什麼,今生才淪入畜生道,如能修道成仙也算福蔭,隻是……”坡腳的神仙輕輕地歎道,“尚不說她讓你動情,棄了修行,毀了仙緣,就算你隻是普通人,她害你違背世間天倫,最終隻怕她也會生生世世畜生道輪回,受盡折磨。”
畜生道輪回,受盡折磨。
弘景踉蹌的退了兩步,一時不能支撐自己,隻覺得烈日灼灼,皮開肉綻,焦肌爛膚。
捂著自己臉,癡癡笑了起。
這傻蛇精究竟做錯了什麼?他後悔了,後悔她遇見他,怎麼就讓她遇見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