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長長的隊伍裏緩慢前行,師兄焦灼地看著前方的狀況,沒有想到今天來的僧人這麼多。
她抱著缽缽,把頭低了一寸。
她感受到了來自腰間的那把匕首的溫度,她讓自己別去想那麼多的事兒,不管今天是死是活,南度,她都是辜負了的。
辜負了他一片苦心,他想讓她跳出苦海,這麼多年了,他改變了自己的意願從了商,也讓自己從黑暗的陰影裏走出來,可是兜兜轉轉,最後竟然是這樣的結局。
她遠遠地看見了老杜頭的身影,那一瞬,宛若身體被橫空一道閃電霹靂。
一如既往地仁慈,臉上隱隱有著笑容,以前也是這樣的一張臉,在每個人初次相見的時候,都以為這是一個信佛善心的人。他做義舉,捐款建設,把自己才在別人屍體上的錢用來迷惑眾生。
她死死地捏緊了拳頭,渾身發抖。師兄察覺到她的異常,關切地回過頭,“你沒事兒吧?要是不舒服,我們就回去……”
她搖頭,“沒事兒,我給激動的。”
師兄點頭,信了。
隊伍正在緩緩地靠近,她把那把匕首掏出來,藏在自己的的袖口間。
這其中的過程很安靜,沒有人說話,說話也是淺聲低語,等到更近的時候,她抬起了頭,看清了那個站在一旁拿著大勺子給每個僧人盛菜的人。
最樸素的裝扮,最親切的微笑,說出話的聲音卻成為她那些年的噩夢的人,她輕輕地咧開了嘴,往前走了一步。
突然有人在人群之中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一驚,此刻已經是高度防備狀態,她手裏的匕首出鞘之前,那個人再次截住她的手,將那把顯眼的匕首再次藏進了她的袖口裏。
她愣住。
這個人她很確定自己不認識。
那人拉著她就往人群外走,已經算不上拉了,那就是扯著她往外走。
人群之中起了異動,必然會驚動老杜頭,她看著近在咫尺的人,自己等了這麼久才等來的一次機會不容易,就這樣給就攪和了。
那人把她帶進了一個巷子,剛一入巷子,她就和那人打起來了。
她出手又快又狠,那人明顯讓著她,不多時就落了下風,她冷然地盯著他,“你是誰?為什麼要阻止我?”
“牧小姐,”那個人開口,純正的北京口音,她愣,他說,“我們頭兒在等你。”
頭兒。
嶽厘。
當她走進那個小小的房間時,嶽厘正好回過頭,看見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個場合應該很嚴肅,可她光著腦袋醜得要命,嶽厘忍不住,想要罵人的那些勁兒全都消了。
也難怪找不著她,原來放下屠刀,當尼姑去了。
嶽厘給了她腦袋一個響亮的剛鏰兒,這才正色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很任性!我們大夥兒一邊得盯著老杜頭,一邊還得想辦法找你保護你!”
她捂著腦袋,出掌想要還回去,就被嶽厘給擋了下來,她怒道,“誰讓你們管我了?姑奶奶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你們管過我!是死是活,與你們何幹?!”
嶽厘冷笑,“你的命在我的眼裏不值錢,可是在南隊長的眼裏,卻是值錢得很!”
他突然提到了南度,反倒讓她的氣勢一時之間弱了下來,她瞪著他,“提他幹什麼?!”
嶽厘:“這時候想起你的相好來了?人知道你跑回了緬甸,當時就找過來了,結果你猜怎麼著?沒找著!誰能猜到你跑人寺廟裏當尼姑去了?”
“你知不知道,今兒這是老杜頭給你設的一場局,就等你往下跳!”嶽厘語氣裏全是對她的譏諷,“傻了吧?人早給你查出來了!當初跟我這麼多年都白混了?!那老頭子哪次搞義舉親自出場帶這麼多保鏢的!”
她仔細回憶了一下,嶽厘好像說的是那麼一回事兒。
她眉峰微動,抬起頭來,全是嶽厘“恨鐵不成鋼”的臉,她囁囁地說,“是我大意了。”
一心就隻想著要了老杜頭的命,她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命也搭上,這樣做,反而很愚蠢。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眶裏積蓄了太多的熱流。她抱著腦袋,蹲了下去,“嶽厘……你說,他怎麼還活著呢?這樣的人……他怎麼還能活著呢?!”
“我當時就看著他死了,怎麼就活過來了!”
她無助而茫然地摩挲著自己的頭,眼睛裏的淚水不斷往下掉,頭上已經沒有了頭發,一個月來長了一點兒“新芽”,她摸著刺手,卻還是一遍遍焦灼地摩挲著。
頭頂上方傳來閱曆的一聲輕歎,他也蹲下來,說,“命不該他絕……”握住她的雙腕,說,“這次,我們一定把他緝拿歸案。”
嶽厘頓了頓,說,“南隊長在這裏,你……”
“不!”她出聲拒絕,相當堅決,“我不見!”
嶽厘一愣,“他找你找了這麼久,你總得給他一個交代吧?”
牧落不想見。一來是她不知道怎麼麵對他,二來是自己的這幅模樣,太醜了。
嶽厘不知道怎麼勸,別人兩口子的事兒,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摻和。南度就在不遠的房間裏,這間屋子有監控,他能看見。
她還沒有緩過神來,就聽見了房門外“嗒嗒嗒”的鞋子踩在木質地板上的聲音,沉悶而又節奏,她聽了,站起來,腦袋一陣眩暈過後,第一個反應就是逃。
可她剛轉過身,門就被人大力的推開。
門撞在牆上那聲巨大的響動,伴隨著顫抖帶著南度的情緒。就是那一刻她無比確認,他生氣了。
她回過頭,光著腦袋和南度對上了目光,她瑟縮了一下。
這氣氛劍拔弩張,嶽厘趕緊溜。
門被關上後,她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他前腳剛走,她後腳就跑來了這裏,埋伏了一個月,在被老杜頭已經察覺的情況下還能平安無事已經是萬幸,她在他的逼視下,垂下了頭。
“看著我!”南度往前了一步,氣勢咄咄逼人。
她抬頭看著他,有點兒緊張。
“為什麼不想見我?”
因為太醜了。她心裏默念,沒敢說出來。
南度又往前邁了一步,“偷渡,殺人,進寺廟當尼姑,牧落,好樣兒的。”
“我之前做的,全都白費了!”
“你不要命了是嗎?!”
他的語氣是因為太過著急而無法抑製的怒意,她這樣做的時候,其實本沒有太多顧慮到南度的感受。她突然想起自己偷渡來這裏時,在那艘船上做的夢,他說“你怎麼這麼不讓人省心”。
她輕輕地眨眼,心底裏蔓延上來的酸澀讓她生生地逼了回去,緩緩地呼了一口氣,她說,“我……特不讓你省心是嗎?”
她抬頭看見的是南度盛怒的眼睛,她說,“對不起。”
聲音極低極低,帶著嘶啞的音色,還有努力克製的顫抖。
她低垂了頭,腳尖摩挲著地上的那一點沙礫,讓自己眼眶裏的淚水砸到木板上,她看見離自己不遠的南度的鞋子往她這邊走過來,走近的時候,她也被他的長臂圈入了懷裏。
南度抱得太緊了,她快要喘不過氣,可是很貪戀這樣的懷抱,於是伸手更加用力地環住他。
她感受到了南度的心跳。兩個人深夜熟睡的時候,她總會醒過來,有時候被他圈在懷裏,她能靠在他的胸膛上聽見他沉穩的心跳,而現在她聽見的,快速猛烈,卻不再沉穩。
“回北京去,”他在她的腦後放緩了語氣,“這裏的事兒,交給我們。”
“不行……”她抽泣著,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她強忍著自己酸澀的鼻頭,“警察太慢了,我怕我活不到那個時候!”
“別胡說!”南度輕拍她的脊背,“最快一周,最遲一個月,你等我回來好嗎?”
她鬆開他,探尋著他的眼睛,“你說真的?”
南度輕吻著她的額頭,聽見他的一聲“嗯”。
他還要回來和她登記結婚,兩個人一起走過來,他還要給她的下半輩子一個交代。
她說,“那我回北京等你,你回來,我們結婚!”
南度點頭。
她終於破涕為笑,此後的多年,回憶起那一天,才猛然發現,那其實是她最後一次見南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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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遣送回國,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南度在車窗邊,伸手給她擦去了臉上的淚痕,說,“回去了別想那麼多,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回去的時候有兩三個士兵保駕護航,車開走的時候,她回頭看了看南度,轉過頭,又回頭看了看。
這樣的人,仿佛這一生都看不夠。
入了中國邊境,她被一輛直升機護送著直達北京。
她當初用了幾乎十幾天的時間偷渡到緬甸,如今不過片刻,便已經回了北京。
再次回家的時候,家裏的所有東西都沒變,包裏有南度給她找回來的手機,她一開機後,各種各樣的短信和未接來電都湧入了手機,李楠的、段暉的、葉先進的、警察局的,但更多的,是南度的。
她都不想去理會。著了家,踏實了,可心裏頭總是覺得空蕩蕩的。
老杜頭難得死裏逃生一次,能和往年一樣,隨隨便便地就出行了嗎?南度他們再強悍,也到底是個普通人,子彈打進去會疼,炸彈炸開了也會粉身碎骨。
這樣想想,她就克製不住自己往外走的腳步。
最後她逼著自己在沙發上坐下,給李楠和段暉紛紛回了一個電話。
段暉的聲音裏很是著急,“你醉駕死哪兒去了!開個車能開到郊區,人不見了,我怎麼給南哥交代!”
倒是李楠沉得住氣,問她詳細的經過和原因。
她不多說,想著嶽厘沒告訴他們實情,就拿醉駕含糊過去了。
一個月沒見到人,醉駕這個理由顯然不可信,李楠也不逼她說,倒是很紳士地掛了電話。
掛了電話後她就癱倒在床上,一閉眼,就全是那些血色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