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前的流芳往事似乎猶如畫卷一般在麵前緩緩展開。拓跋庸慢慢述說著,被酒氣熏染了幾分的那一雙眼裏,常年於沙場之上洗練而出的凜凜寒意早已不見,剩下的,唯有回憶往昔所有過往的一絲甘甜與片片清苦。
“轉眼幾個寒暑,那一年的祭神節的夜晚,我和你父皇在王城外熱鬧的夜市裏,見到了你娘親。”
故人已去,江山朝代更迭,然而已經年邁的將軍,雙目之中竟綻出溫柔之色,似乎依稀見到了那個在祭神節的夜晚裏,在花燈間盈盈而笑的美麗女子。
“見到她的第一眼,我便在心裏對自己說,‘是了,就是她,這便是我要的女子了。’隻是沒想到造化弄人,偏偏你爹那時竟也同我一樣,隻那一眼,便想將她據為己有。”
拓跋庸絮絮說著,垂頭苦笑起來,“若說‘忠’之一字,我是臣,他是君;若說‘義’之一字,我們是異姓手足,是至交兄弟,我……如何能同他爭?命運使然吧,即便、即便那時你父王已娶了正妃和側妃,但你母親還是隨他進了宮……”
拓跋庸口中說著,提起酒甕又斟上一碗酒,才要端起碗,卻被燕起輕輕奪了下,“師父,當年父王因為疑我並非他所出……”
拓跋庸擺手止住燕起的話,道:“燕兒,我知道你已見過你母妃遺信中所言,你確是你父皇所出親子。但若我今日不將當年原委說與你,恐怕你還是不能釋懷。那年你父皇堪堪登基,薛延陀人趁機擾我大夏邊境,你父皇便禦駕親征前去平亂,豈料宮中有宮人與叛逆勾結,趁機作亂。我率禁軍平定宮中內亂之後,在集芳殿外尋得你母妃。她險些被亂黨擄去,掙紮間衣衫破亂,我趕到替她解圍之後,她心中甚是慌亂,我便將她擁住細細安慰。那之後……你父皇想是已對我和你母妃有了猜忌。”
“你出生之時,他的歡喜之情溢於言表,然而你滿月之後,他卻給你賜名‘燕起’,我永遠記得,那日在大殿之上,你母妃聽見這名字的刹那,那一雙望向你父皇的目中,有多少委屈與傷心。盈芳她性情外柔內剛,容不得人半點輕視侮辱……之後她被你父皇幽禁冷宮,生生捱了數載孤苦寂寥,若非是愛你父皇至深,恐怕早早已寧為玉碎……你父皇未久便冊立你姨娘為蘭妃,這事對你母妃打擊甚大,之後她更是鬱鬱寡歡……我、我那時瞧著她那樣不快活,當真是想棄了所有,帶她離開那囚籠。因為在見到她的那刻起,我便發誓要讓她一生無憂快活。隻是……隻是早在更早以前,我便也發誓,這一輩子都作你父皇的手足臂膀,絕不背離……”
燕起靜靜聽著,那一雙大掌不知何時已攥成了拳頭,“發下這樣的子矛之誓,師父,您又是何苦?”
原來這教養自己二十餘年更勝親父的老人,這看似粗獷豪邁,快意恩仇的將軍,竟也有如此牽情細膩的一麵……
“何苦?”拓跋庸喃喃重複著,“人生不過百年,恩恩怨怨裏一直糾纏著,不過一眨眼便過去了。好男兒開疆拓土,誌在四方,雄心壯誌自是必不可少。可是有幾個男兒漢心中,沒有那一塊可以埋骨的軟紅?”
忽而大口飲盡麵前的一碗酒,拓跋庸自嘲一笑:“娘的,老子何時……變、變得如此婆媽……”
醉意終於湧上,伏倒在桌畔之前,華發早生的將軍猶自喃喃自語:“男兒憾……哈、哈哈!當真是、男兒憾啊……”
燕起怔怔半晌,繼而搖頭微笑,也將碗中酒漿仰頭一飲而盡。
這往複二十餘年的秘辛往事,便被一老一少兩個男人,隨著一壇老酒,埋入心底。
雖英雄一世,榮辱俱往,但誰說,此生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