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管會議後勤工作的人象根木棍子一樣直立在那裏,瞪著眼睛足足看了我半分鍾。他肯定以為自己發生了什麼錯覺。象他一樣木然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一直坐在我桌子對麵冷眼旁觀、隨時準備發作的郝經理。
當天晚上,郝經理第一次造訪了我的臥室。
“看什麼書?”他用顯然是裝出來的粗魯口氣問、隨隨便便地把書從我手上抓過去,伸直手臂,放到距離他的眼睛老遠的位置上,頭略略後仰,眯縫起眼睛,吃力地念道:“‘旅店餐館業的管理藝術和科學’,怎麼,美國的?切蘿卜(傑羅姆)?你打算照美國人的招兒辦飯店?”
“也許吧。”我會心地笑笑。
“也許——?哼!也許開個酒吧間,夜總會,找幾個妖精來跳光屁股蛋舞?”
我又笑了笑。我知道,他顯然不是為了探求這方麵的真理才來的。他的到來,不過是他打算緩和的一次外交行動。
這天晚上,他在我這裏呆了很久,我們談得似乎頗投機。我詳細談了我在“清蒸雞事件”中采取那種態度的理由,談到作為企業,我們必須關心利潤,關心經濟效益。這並不排除我們對某些社會上不良行為的幹預。但是,我們最有力的武器仍然是我們企業固有的法則本身。我們完全不必脫離自身的特點、自身的原則、自身的要求另外去拿起別的什麼長矛同風車作戰。當然,更不可能指望發牢騷,甚至惡作劇解決問題。
他一動不動地端坐著,不時地一歪嘴,抽一下鼻子,顯然被我的侃侃而談所打動。這極大的鼓舞了我。於是我接著談到了一個現代意義的飯店經理所應具備的思想水平、專業修養……
突然,他站了起來,連一點過渡色彩也沒有地陡然變了臉:
“得了,甭給我上課了。你小子,在我頭上賣弄個什麼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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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經理終於在“權利的桌邊”,給我讓出了一席位置。他現在允許我在布置工作的大會上長篇大論地發表愚見了。他還是會經常極粗暴地打斷我,好象聽得極不耐煩,但這往往是我已經講完了我的意見的要點之後。
“不行,怎麼能那樣幹呢!”他似乎對我的意見極為反感,當場加以否定。但是,過後他下達的指示,又實際上吻合了我的那些意見。就是說,他覺得這些正確的決定,應該從他的嘴巴裏講出來。有時候,在采納我的意見的同時,他常常作進一步的修正,以使他顯得確實比我高明。比如,有一次,我談到應該使我們飯店的工作朝著科學管理的方麵發展,充分認識培訓人員和依靠熟練管理才幹的重要性的時候,順便提到服務員在儀容舉止、包括著裝方麵的問題,我的本意隻是強調大家應該在工作時間保持端莊、整潔。可是幾天後,郝經理竟讓人去采購了一批質地相當高級的衣料來做工作服,弄得許多職工因為要自己掏錢補齊超過規定標準的款額而叫苦不迭。結果,他也很有幾分尷尬。很明顯,商業部門,尤其是飯店服務員的工資,是很難保證他們能夠享受這種奢侈的啊。不過,這卻充分顯示了一種跡象,說明我的影響逐漸發生了作用。
這以後,我的各種各樣的主意都能順利推行。隻是,每一次,我都先請示他,並讓他去公開宣布;我很自然地成了這裏年輕人的中心。但不論是公開或私下的場合,我都決不允許出現任何對他不恭的言行;當我們日見起色的工作一再受到表揚的時候,我盡可能地把他推到那些接受榮譽的場合。對這一切,他心裏肯定是會有些感動的,隻是沒有在表麵上流露出來。完全可以理解,他不願意公開承認隊我的折服。而我對此也沒有任何妄想。
然而,他卻並不是一個有城府的、善於克製的人。要是他心裏頭有什麼不安,那是不可能一點也不顯露的。
為了參加全省職工初中文化補課考試,我提議辦臨時夜校,請一些大學、中學的教師來給飯店的應試對象補課。開始,他象一慣采取的態度一樣,盡量做出不高興的樣子,不斷抱怨這會耗費一大筆計劃外開支,對飯店服務員來說,是不是有初中畢業的文化程度,毫無意義。可是,臨到考試那一天,他卻圍著考場焦躁不安地團團打轉,或者把鼻子平貼在窗玻璃上,努力地眯縫起眼睛,不時一歪嘴,抽一下鼻子,傷心地看著那些平時不肯用功而此刻一籌莫展的家夥,因為鞭長莫及而急得抓耳撓腮。終於有了一個機會,他竟然趁監考人不注意,跨進考場的門,為兩個家夥傳遞紙條。結果,弄得整場考試被宣布無效,他自己也大出其醜。
那班不爭氣的家夥卻若無其事,甚至象演了一場鬧劇,或是捉弄過別人一樣頗有些興奮。監考的人剛剛憤憤然地走出借用作考場的會議室,他們就手舞足踏地哄笑起來。
“玩兒吧,玩兒吧,玩到頭都他媽象我這樣睜著眼睛抓瞎!”
一直因為羞愧而垂著頭站在會議室的角落裏的郝經理,突然搖起頭。他左臉上那道充血的傷疤又極其可怕地扭動起來,三角眼裏充滿了發亮的淚水。
我是第一次見到他流淚。我趕緊轉過了臉。他的痛苦這樣深深地震撼了我。我在心裏起誓,一定要更好地與他共事,一定要一百倍地尊重他,一百倍地小心不要去觸動他內心深處的那道不能隻由他個人負責的傷疤。
可是,不久之後,我們卻聽說他有可能要離任了。盡管他一再鄭重聲明過,他是一定要在他的崗位上戰鬥到最後一口氣的。
預料的、同郝經理的決心悖逆的結果終於出現了。
那次,局長來出席本係統的一次訂貨會。會結束後,他光顧了我們的經理室,對郝經理說:“怎麼樣啊,老郝,我打算告老還鄉了,你還要在這裏戰鬥到最後一口氣嗎?”
他們是在“五·七”幹校結識的。幾次接觸之後,他們發現自己不僅同鄉,而且同在一個部隊幹過。局長複職後,便設法把他調到自己手下來。局長那一次確確實實是有過提拔和重用他的打算的。遺憾的是,他後來在南外飯店的政績一直難以盡如人意。
現在,郝經理眨著三角眼,狐疑地看著這位對他有知遇之恩的局長。事情的確是一時難以相信的。因為就在頭兩天,人們談論開始進行的機構改革的時候,可靠的消息還是說局長留任,並由他組閣。
“這是真的。”局長再一次證實。他指的是剛才由他自己透露的新消息。
“沒說的,”郝經理終於抬起頭來,“鞍前馬後,咱跟著。可他媽的,便宜這小子了。”他一歪嘴,抽一下鼻子,惡狠狠地對我咬了一陣牙巴骨。
我聽得出,這一次他這個表情和舉動,絕對不是出於妒嫉,出於不滿,出於不服氣。
不久就開了歡送會,是在晚上開的。大家打算把這次歡送會開成一個很熱烈的晚會,以使它顯得更隆重一些。不知為什麼,飯店裏所有的人都忽然覺得,以前看起來有那麼幾分凶惡的郝經理,實在是個非常之好的老人。
可是,一切都張羅好了,我們卻發現主角不在場。他也不在自己的房子裏。會場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似乎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我沉吟了一下,讓大家在原地等著,把剩下的事情做完,然後我走出了一樓的會議室。
我的判斷是正確的。我走到第五層樓樓梯口的時候,見到郝經理剛從盥洗室出來,然後又順著走廊另一頭的樓梯上了六樓。我沒有驚動他。讓他去完成這個每天必行的程序吧。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默默地聽著從六樓上傳來的廁所門、盥洗室門和開水間門開和關的“吱扭”聲,以及他“篤篤”的腳步聲。在這個忽然之間顯得異常肅穆安靜的大樓裏,聲音聽起來特別響。後來他下來了,我在樓梯口那裏迎著他。走到我身邊,他停下來,默默地注視了我一陣,然後一歪嘴,抽一下鼻子,眯起失神的三角眼對我點了點頭,什麼也沒有說就從我麵前走過去了。走到拐彎的地方,他忽然踉蹌了一下,以後的腳步便更蹣跚了。他一下子變得老多了。
我極力控製住腳步,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時候,他肯定不希望任何人打擾他。
別了,郝經理。用不著這樣悲傷。我在心裏嘀咕著:我們也會有這一天的。
為後來者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