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地平線
}h2}遙遠的地平線
“走——啦!……”我長長地籲了口氣。
列車很快就在鐵軌同地平線交彙的那個黑點後麵無影無蹤了。周圍寂靜下來。楊樹枝在半空中颯颯作響,有一片發黃的樹葉,在空中打著旋,最後飄落到我的腳下來。
他們走了。走得很匆忙。追悼會結束不到一個星期,就決定動身了。他們走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沒有傷感了。重新煥發起來的生活的熱情,把悼亡留下來的最後一點點哀傷之情淹沒了。
明天我也要走了。可是我卻覺得,我不是在走向明天,而是在向回頭路走去,走向往日的歲月,走向我那過去的、似乎不幸的生活。
人們說,懦弱的人,才喜歡沉湎於往事。
誰知道呢,也許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h3}一
真奇怪,幾乎是頭一眼看見她,我就被打動了。
這條鐵路幹線永遠是這樣擁擠。列車剛剛出站,車廂裏就早已是煙霧騰騰,彌漫著各種各樣酸臭、嗆人的氣息。在一片混沌迷離中,她就象一顆在塵土裏閃閃發光的珍珠。我艱難地在堆得滿滿的行李架上塞下我的行李,剛剛透口氣,在位子上坐下來,馬上就注意到了她。
她安安靜靜地坐在我對麵靠窗口的位子上,微微側著臉,默默地注視著遠處正在緩緩向後移動的山峰。從窗外射進來的陽光,把她前額的幾綹發絲和不長的睫毛勾勒得特別清晰。她在一片玫瑰色的霧靄裏沉思著,一動不動。周圍正在發生的一切,對她似乎毫無影響。這種神態,使人不敢隨隨便便地驚動她。事實上,除了這種神態之外,她並沒有什麼特別出眾的地方。她的相貌很平常:圓臉,眼睛不大,象那個時候大多數同齡人一樣,梳著一對羊角辮子,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服。但是,這種神態,卻不可遮掩地透露出一種內在的非凡氣質。隻有一個心靈裏充滿了美好的憧憬,並且非常自信地走向生活的人,才會有這種神態。正是這一點,打動了我。
我也在走向生活啊。
列車發出一聲長鳴。機車底下噴出一片巨大的氣團。在陽光的照射下,氣團裏出現了一彎絢麗的令人驚喜的彩虹。好象是一種啟示,一種祝願。我發現,她也正擰著脖子,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注視著這些彩虹。她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這一笑,立刻揭下了原先覆蓋在她臉上的那層矜持、老成的麵紗,露出了一張依然帶著孩提的天真和喜悅的臉來。顯然,她同我一樣,剛剛向自己的少年時代告別,頂多比我稍微大一點點。甚至,她也可能同我一樣,頭一次獨個兒踏上人生的旅途,此刻我們心裏想的,也許是同一件事情。“我也在走向生活啊!”我真想這樣對她說。
“可不能象在家裏一樣冒冒失失。”臨開車的時候,媽媽一再這樣叮囑我。當然,我不至於這樣冒失。我知道,我所以這樣想,完全是因為太興奮的緣故。一個人在幸福的時候,老是會覺得別人也同他一樣幸福。
列車越開越快了,車窗外的樹和電線杆“刷刷”地向後倒去。對麵的姑娘又抬起眼睛,向遠處注目凝望。我挪了挪身子,換了個舒適的姿勢,微微眯起眼睛,養起神來。
是啊,終於離開那個偏僻的、晦氣透頂的小山村了。在這之前,媽媽總是唉聲歎氣,不知道怎樣安排我將來的生活。
媽媽是作為一個被“寬大處理”的“走資派”下放到這裏來的。她幾乎失去了革命給予過她的一切,連作一個小學教師的資格也沒有。盡管這樣,她並沒有特別抱怨。她最大的憂慮是我的前途。以前,她同我的父親自然有過許多美妙的設想,但現在看來,這一切都遙遠而渺茫了。對一個母親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大的悲哀呢?
初中畢業以後,媽媽和我都恐慌極了。城裏的工廠來招過幾次工;部隊也來征過幾次兵,但因為媽媽的“問題”,我連拫名的份兒也夠不上。在這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山溝裏,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鄉親們雖然同情我們,可有什麼用呢?除了陪著歎氣,除了送點柴禾、蔬菜什麼的,他們什麼也決定不了。半夜裏,我常常被媽媽的啜泣聲和滴到我臉上來的淚水弄醒。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收到了一封信。是由父親過去的上級,後來的下級,現在在一個軍區當部長的季伯伯寫來的。這是給媽媽偷偷寄出的一封信的回信。
“……讓小兵兵到我這裏來吧。”信中寫道。
“來吧……來吧……”季伯伯召喚著,就象一隻仁慈的老母雞,在風雨裏張開了翅膀。於是,驚惶地奔跑著,被風雨淋得透濕、冷得直抖的小雛便一下子變得暖洋洋的了。
就是說,由一位首長直接介紹,繞過許多權力的障礙,我要當兵了。
愁雲密布的日子豁然開朗了。一切變化發生得比夢裏還要快。對於一個隨軍長大的孩子,沒有比筆挺的軍服、耀眼的帽徽領章、閃閃發亮的槍和刺刀更令人向往,更富於魅力的了。自我記事起,幾乎每年生日,父親都要問我:“長大了幹什麼?”而我的回答每次都一樣:“當兵。”這種如癡如狂、始終如一的信念,甚至減輕了父親臨終前的痛苦。那時候,他正在“支左”。在一次趕去武鬥現場排解糾紛的路途中,出了車禍。“還想當兵嗎?”彌留之際,他忽然睜開眼睛,問我。“當然。”我悲傷但堅決地點點頭。他抖抖索索地抓起我的手,把它放在匆匆趕來的季伯伯的掌心裏,笑著闔上了眼睛。是的,我就要當兵了。這意味著以下的一切都是真的、是可能的了:緊張而神秘的日日夜夜;驚心動魄的戰爭;軍人顯赫的功勳和榮譽;還有浪漫的、充滿了傳奇色彩的——愛情!
愛情!我的心“別別”地跳起來,下意識地又偷偷瞟了我對麵的姑娘一眼,臉覺得有些燙起來。我羞於想到這個詞。我還不足十七歲啊。
她的頭忽然動了一下,然後慢慢地舉起手,輕輕地攏了攏頭發。我趕緊閉起眼睛。天知道為什麼,我怕她看我。
我被一陣騷動驚醒了。到站了。對麵的姑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座位。
當我擠在人流中,昏昏沉沉地向出站口移動的時候,覺得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站住,仔細辨別了一下,發現聲音是從月台上的高音喇叭裏,反反複複地傳出來的,而且不隻喊著我一個人。
“白兵兵同誌,肖誼同誌,出站後請稍等,有人接你們……”
來接我們的是季伯伯派來的一輛吉普車。我在車門邊愣住了:在列車上坐在我對麵的那位姑娘,已經坐在車子的後座上了。她也有些愕然,但這隻是一瞬間的事,馬上就牽動了一下嘴角,淡淡一笑,微微向我欠了欠身子。
她是肖誼。也是到老母雞的翅膀下來尋求庇護的。
“兵兵,快跑!就要抓住你了。”
村邊的禾場。“官兵捉強盜”。
“快點子呀!”
我可快不了。我要撒尿。
鬆開褲帶,一抬頭,真糟,禾場邊上,隔壁的臘香妹子正伏在牛背上朝這邊瞧呢。我趕緊轉身,可身後的碾盤上,正坐著一大堆妹子在那裏傻笑。真討厭,今天怎麼有這麼多的鬼妹子呀!真憋死人了。
我捂緊褲子,在禾場上轉啊轉,忽然一頭拱進熱乎乎的草垛。哈,這下好了,裏麵黑咕隆冬的,誰也看不見我了。我盡情地撒起尿來。真痛快。
……
緊急集合號聲。
“快起來,兵兵!”
大偉的聲音。
我一翻身坐起來,拚命揉眼睛。大偉已經穿好衣服,開始打背包了。
“快呀,你磨蹭個啥。”他用粗裏粗氣的山東腔喊著。
我把衣服抓起來,慢吞吞地往身上套。
許多人已經“噌噌噌”地跑出營房了。
我忽然扒下剛穿上的衣服,往被子裏一鑽。
“怎麼啦,你?”已經跑到門邊的大偉回過頭,“病啦?”
“沒……不……我……不……”
他伸出扇麵一樣的大手,不由分說地把我拉出被窩:“快穿衣服!”接著就給我打背包。忽然,他的手停下來,側過臉看了我一眼。我的心“格登”一下。可他什麼也沒說,又低下頭迅速動作起來。
我一麵扣扣子,一麵接過大偉遞給我的背包,心慌意亂地跟在他後麵跑起來。
我們是在離營地五六裏以外的一個村子裏趕上連隊的。連長火氣大得出奇,當著整個新兵連的麵,把我們劈頭蓋腦地訓了一頓:
“當兵了,不是享福的時候了。哼,不要擺什麼臭架子,我可不吃那一套。我不會討好你們的。”
所謂“享福”、所謂“臭架子”,顯然是衝著我說的。新兵連很多人都已經知道,我是從“後門”照顧進來的。大偉挨克顯然是受我的牽連。他低著頭,眼睛看著連長腳跟前的什麼地方,不時地眨一下,就象一頭在忍受駕車人叱罵的騾馬,一句也不分辯。
大偉是季伯伯的兒子,入伍前在鄉下插過三年隊。這段經曆似乎給了他很大的影響。他頂多比我大一二歲,但是卻成熟得多。我們部隊就駐紮在季伯伯居住的城郊,他卻不常回家。換了我,無論如何忍不住。他身高足有一米八十,可卻特別細心。平時洗衣服、補鞋什麼的,都是他給我代勞。說真的,要不是他處處關照,真難說我是不是能'在新兵連裏呆完兩個月而不哭一回鼻子。
緊急集合的第二天,連裏通知大家整理內務,晾曬被褥。大偉剛剛把自己的被子在繩子上攤開,一個偶然從他身邊經過的家夥忽然發現了什麼,停下來:
“哈哈,地圖!山東騾子畫地圖了!”
立刻就圍過來一大堆人。
“嘖嘖,畫得真妙,象個太平洋。”
“看不出來,大個子還有這一手。”
我一下子懵了。難怪,昨晚自己鑽進被子時摸了半天也沒摸到那塊濕地方,原來是叫大偉給調包了。我覺得嗓子眼裏又幹又癢,真想為大偉叫屈。可我無論如何沒有這個勇氣。我直想哭。他已經兩次為我背“黑鍋”了。
大偉卻抿著嘴唇,象往常一樣憨頭憨腦地沉默著。那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儼然是一個生性靦腆、不習慣接受恭維的學者似的。
這就是大偉,一個大好人,一個憨厚的山東大漢。可惜——真是可惜,新兵集訓一結束,我們就分手了。他突然被調到據說是我們這個軍區條件最艱苦的一個高山基地去了。我們通了很長時間的信。可後來,我叫各種各樣的苦頭把心情弄得沮喪透了,結果,我把他那些信一封封地在抽屜裏關了禁閉,漸漸地,連一個字也不給他回。這樣,我們的聯係就中斷了。
無疑,這是我後來屢屢發生的種種錯誤中特別重大的錯誤之一。
在新兵集訓期間,每個休息日,我都請假,然後搭乘順路的便車,去季伯伯家。每次去,都看到屋裏還坐著一些象我這樣的人。
他們家顯然歡迎我們來。每到這個時候,季伯母總是特別高興:“這可好了,要不然,除了上班,你就是用繩子捆,也甭想把老頭子從那張倒黴的地圖跟前拽出來。”
季伯伯是老紅軍。我父親剛參加八路軍的時候,他就是他們那個連的老司務長了。很多年沒有打仗了,他卻保留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習慣:他讓人在自己臥室的整個一麵牆上,掛了一幅老大的世界地圖(整個臥室,這是唯一的裝飾了)。一有空,他就戴起老花鏡,呆在這張地圖跟前,一麵閱讀各種各樣的參考資料,一麵把有關資料所提供的、正在世界範圍發生的主要戰事的進展情況,用不同顏色的小三角旗在地圖上標出來。然後思索,歎息,或者咬牙切齒地罵一通。我就曾親眼看見他,在摘下老花鏡的時候,把煙鬥摜到茶幾上,自言自語地用濃重的江西口音嘟嘟噥噥:“真是廢物!不是吹牛,老子一輩子也沒有打過這樣的窩囊仗。”季伯母說,他有好幾次,在地圖跟前氣得臉色發黃,手心冒冷汗。
隻有我們的到來,才能使他離開那幅不幸的地圖,把他的全部思想和注意力,從世界範圍的戰略陣地,轉移到客廳裏來。
他喜歡孩子。“怎麼能不喜歡呢,”他搔著花白的頭發說,“我家裏就養了一個班。”
“就是給你一個連,你也不會在乎的。”季伯母嘲笑說。
“那自然。可惜你沒得這個本事。”
季伯伯每次都要命令我們欣賞他的烹調藝術。我也的確喜歡他那一手又鹹又辣的井岡山風味。當我們狼吞虎咽的時候,他則坐在一邊,一麵眯著眼臉已經耷拉下來的眼睛,輪番打量我們;一麵用煙鬥敲著桌子,吹噓他當火頭軍的光榮曆史:“你們的老子都吃過我做的飯,嘿嘿,現在輪到你們了。”
肖誼分在後勤部機關,就在城裏。我每次上季伯伯家都能見到她。真見鬼,我一見到她,總還是會象頭一次那樣緊張,不敢正眼、卻又老想仔細看看她。到後來,我甚至感覺出來,我一到休息日就那樣急急忙忙、想方設法地趕到季伯伯家去,有一多半是為了見到她。
我們終於變得比較隨便一些了。有一次,我們一起愉快地回憶起在火車上第一次見麵的情景來。
“那時候,你就象個一本正經的老、老尼姑。”我壯著膽子說,仍然不敢對她的臉多看一眼。
“你象隻剛出窠的小耗子。”她歪了歪頭,淺淺地一笑。
小耗子?!
我覺得,我喜歡小耗子了。
}h3}二
}kt}……
瑪莎,你必須憐憫我,
你知道我的痛苦;
你看見我的不幸,
我已經是你的俘虜。
……}/kt}
一隻黃鸝鳥,在色彩斑斕的雲霓中間,輕盈地流囀顧盼;一縷風,悄悄地吹進樹林,搖動了不知誰掛在樹枝上的那個小鈴鐺。這就是她的聲音:豐富、明快、溫柔、情思繾綣。她是負責我們這幾間病房的醫生,正在給我念小說。
她叫安琪。這名字同她的職業和性格都極為相稱。她長得非常美,頎長而豐滿,有一雙大而清澈的眼睛,一張略顯蒼白的臉,腦後挽著高高的發髻。無論是軍服還是白大褂,都不能掩飾這種美。相反,嚴肅的裝束,反而使她顯得更加吸引人。
美有時候是令人敬畏的。無論什麼時候,隻要她一出現,人們——當然主要是我們這些男性的大兵們,馬上就會變得拘謹起來。連最粗魯的家夥,也會盡力裝得象個斯文書生。有的人即使正被病痛折磨得在床上打滾,此刻也寧肯咬斷牙根,決不在她麵前哼一聲。她一離開,一些人就會如釋重負地吐吐舌頭,或互相擠眉弄眼。而有些人,則會儍乎乎地望著她的背影悵悵發怔,想入非非。
她當然是知道這一切的。但是,她卻完全不象那些具有這種優越地位然而又極其淺薄、喜歡做作的人,要麼輕佻地搔首弄姿,故作多情;要麼擺出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氣,就象一個高傲的公主。她的步態輕盈然而沉著,臉上永遠掛著那種溫文爾雅的微笑。好象從來不會煩惱,同時也從來不會放縱。無論對誰,她都會使你感到同樣的熱情和體貼。但是,正因為如此,她又使人覺得難於親近。就象冬日的一片暖融融的陽光,夏天的一陣涼悠悠的風,誰都可以得到它的好處,誰又都不能獨享它。她似乎可望而不可及,仿佛真是那個站在雲端的天使。
隻有我,成了全醫院的幸運兒。輪到她值夜班或是她覺得合適的時候,她就讓我跟她一起,到院子裏草坪上的一棵樹底下,或是讓我安安靜靜地半躺在病床上,聽她用這種非常好聽的聲音,給我講一些令人神往的故事或念那些年代在公開的場合根本見不到的小說。奇怪的是,跟她在一起,我一點也感覺不到在肖誼麵前的那種緊張。在她麵前,我就象被籠罩在秋夜的皎潔月亮的光輝裏。或者,象一個正在聽著母親或姐姐唱搖籃曲的嬰兒。不知為什麼,我隱隱約約覺得,她心裏頭有某種期待,某種向往,某種按捺不住的東西,要向誰傾吐。當我沉醉在她象小夜曲一樣的聲音裏的時候,常常會突然發現她已經停了下來,出神地望著遠處,眼睛裏閃著異樣的光芒。這種隱藏在平和、溫靜的表情下麵的激情,就象初春的河水,在薄冰下洶湧湍急地奔流。“她好象愛上什麼人了。”和我同病房的方雄這樣說過。
……
}kt}啊!我不喜歡阿力克賽·伊凡尼奇。我很討厭他。然而說起來很奇怪,我一定很難受,假如我知道他也不喜歡我。這件事使我煩惱得很。}/kt}
安琪動情地念著,好象在向冥冥中的另一個人傾吐心曲。風輕輕她卷動著窗簾,窗台上,那盆乳黃色的野百合正在盛開,滿屋子彌漫著淡淡的香氣。
“‘煩惱’,有什麼煩惱?”
門一響,方雄進來了。
安琪停住不念了。
“什麼?《上尉的女兒》,”方雄走過來,眼睛很快就掃過了安琪剛剛合起的書麵,“安醫生,這可不太好啊,您在腐蝕我們的小戰士嘛。”
安琪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方雄盯著她的臉看了一陣,忽然轉向我笑起來:“很幸運啊,我的小朋友彼得魯沙。”
安琪“刷”地站起來,一句話也不說就走了。
方雄是我在醫院裏最願意接近的一個人。幾乎在見麵的當天,我們就十分熟稔了。我是因為切除發炎的闌尾到這裏來住院的,正好同他一個病房。
這間病房有三個床鋪。事實上,一直都隻住著我們兩個人。方雄是在醫院決定收我住院手術時弄清楚了我的大體情況,才同意我住進他的病房的。
我也很快就知道了,我們有許多共同的或接近的地方。
我們的父親的資格和軍階都差不多;我們自己的經曆也大同小異,不過他是父親用電話直接送到部隊裏來的,高中畢業,比我多兩年軍齡;我們服役的地方,居然僅僅隻隔著一條峽穀,他就在我們那個瀕臨大海的下茅山後麵的上茅山的觀察所裏。從戰術位置上講,我們是他們的前沿。
他已經在這裏住了一些時候了。住院的原因似乎有些可笑,但他卻令人心悅誠服地把它解釋得象是一次英雄行為:因為防空演習折騰了一個夜晚,第二天輪到他站崗的時候,他坐在觀察所外麵的一棵樹樁上打起盹來。他的一隻手捂在槍口上,另一隻抓著槍身的手軟綿綿地向下滑去,終於碰響了扳機,子彈從他捂著槍口的手掌中間穿了出去。
“怎麼,站崗的時候還好坐著打盹?”我很驚訝。
“那又怎麼樣?隻有那些好不容易穿上軍裝的鄉下佬,才會傻不愣愣地成天精神緊張,以為自己正在履行什麼最偉大的職責呢。”他冷冷地一笑說,“在現代戰爭麵前,這種抱著撥火棍站崗的把戲,才真叫可笑透頂。”
我緘口無言。我關於“現代戰爭”的知識幾乎等於零。而他的一番話,倒使我多少也有點象“鄉下佬”了。
他一下子就使我折服了。
他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別人,他從不打算隱瞞或修飾什麼。想說什麼和怎樣說,他好象一點顧忌也沒有。他常常引用一個法國人說的話:“請看!這就是我所做過的,這就是我所想過的,我當時就是那樣的人。”你簡直無法估計,他到底讀過多少書。至少從我來看,安琪所講述、所念過的一切,他沒有不知道的。“這有什麼呢?整個轟轟烈烈的時期,我把這類抄家弄來的故紙堆整整翻了三年。”他說這話的時候,口氣平淡、自然,並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他對各種各樣問題的解釋,既明確又透徹。在我的印象裏,無論是父親、母親,還是季伯伯,都沒有他這兩下子。他們隻不過是象一般的長輩那樣’反反複複地叮囑你,要好好學,要好好幹,要好好這樣,好好那樣。這些話,就象大熱天給你打扇,扇子一停,你馬上又熱起來。至於連隊裏的所謂“天天讀”,更是叫人懨懨欲睡,無可奈何。
無論在哪一點上,我對方雄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精悍、強壯。長著一個象岩石一樣的腦袋,寬闊而厚實的胸膛,整個看上去,就象一個青銅騎士。我跟在他後麵,則象一根搖搖擺擺的小尾巴,自卑而謙恭。
我極力在各方麵模仿他。我們常常同誰也不打招呼,跑出去買酒,買罐頭,然後爬到醫院太平間後麵那個欄杆已經斷殘的陽台上,打“牙祭”。起先,我總是有些惶惶不安,擔心這種公然違犯軍紀的行為,會引起很嚴重的後果。而他卻坦然得很,似乎這反而是理所應當的。“喝吧,喝吧,有什麼可提心吊膽的。”他舉著酒瓶,“嘟嘟”地給我倒著酒,“要不是不願意被人打擾,我們就幹脆在房裏幹了。”每當喝完酒之後,他就變得神情悒鬱,心事重重。他不斷地呷灑,不斷地說話。說得最多的是安琪。
他深深地愛著安琪,這一點我在住院後不久就知道了。但是,在愛情方麵,他好象遠不如在其他方麵那樣成功。
一天傍晚,他讓我隨便去什麼地方呆一陣子,盡可能晚一些回病房來,他要在房裏單獨同安琪談談。安琪這天值夜班,按慣例,她是會到房裏來給我講故事或念小說的。
不知道是出於對這兩個同我都有一種特殊友誼的人的關心,還是僅僅出於好奇,我懾手懾腳地蹲到了麵臨院子的窗戶底下。
方雄輕輕地吹著口哨,在房裏來回踱步。
不久——正是安琪平常來找我的時間,響起了
推門聲。
一陣短暫的寂靜。
“請留步,安醫生。”是方雄有些惶急的聲音,一點也沒有他向來說話的那種尖刻、冷嘲熱諷的味道。
“有什麼事嗎?”安琪冷冰冰的聲音。
“想跟你談談……”
“談什麼?”
“你應該清楚,安琪!”
“對不起,如果不是病情有什麼異常變化,那就請到值班室,或者明天查房的時候再同醫生說話。”
“安琪,你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呢?”方雄幾乎在乞求。
寂靜。
拉門聲。
“安——琪——”方雄忽然拉長了發抖的聲音。緊接著,是床頭被碰得移動的聲音。
我謔地一下站起來。
方雄已經撲到安琪的身邊,用那隻沒有受傷的手,緊緊抓住安琪的一隻胳膊。
“請您自重。”安琪說,臉依然朝著門。然後,她抽回自己的胳膊,平靜地把門拉開。
門在安琪身後尖叫著合起來,戲弄似的扇動了幾下。站在門後的方雄,好象霎時變矮了。
我覺得有些難過。我無法理解,兩個在我看來品質都極為高貴的人,為什麼反而不能相愛呢?我為方雄抱屈,也為安琪惋惜,她為什麼要拒絕他呢?
“你知道,安琪為什麼拒絕我嗎?”方雄的眼睛注視著手裏的酒杯,問。他的眼圈已經發紅了。
“不知道,也許……也許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比你大一歲,並且讀過一年大學吧?”我疑疑惑惑地把心裏捉摸了好久的一個理由說出來。
方雄笑了笑,“是啊,你是不會明白的。”他又呷了口酒,“你還記得省歌舞團上次來縣城的演出嗎?”
“記得。”
“還記得那個獨奏長笛的家夥嗎?”
記得。怎麼會不記得,他吹得好極了。
“我們,還有安琪,曾經是一個班的同學。升高中的時候,我留了一級。那個現在吹長笛的人也失學了。他是個木匠的兒子,父親需要他去挑生活的擔子。很多年沒有見過他了。可他卻忽然擋到我的道上來了。你知道嗎,安琪愛的,就是他。”
“真的?你怎麼知道?”
“我在收發室拆看過他給安琪的回信。”方雄冷冷地一笑,說,“他已經結婚了。”
我用力咽了口唾沫。
“但是,安琪卻還在迷戀他。那家夥演奏時,你發現安琪的表情了嗎?沒有?你真呆。可我在前排的一個角落裏卻看得清清楚楚……”方雄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我記起來了:黑暗中,有一隻柔軟的、冰涼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微微顫抖。而當時坐在我身邊的,就是安琪。
我的天!
“是啊,開始我也認為,要是沒有他,我就完全可以得到安琪。她不過是個普通中學教員的女兒,除了美貌和聰明,還有什麼呢?可他媽的,生活卻嘲弄了我。問題在於,與其說安琪愛那個吹笛子的人,倒不如說,她愛的是他所象征的那麼一種人。那種人,完全憑自己的力量,登上人生的舞台。而我們,在她眼裏;不過是些狗屁本事也沒有的紈挎子弟,靠別人安排命運的窩囊廢。”
方雄一仰脖子又把一杯酒喝得精光,然後用力擦了擦嘴角,睜著滿是血絲的眼睛接下去說:
“應當承認,她是有他媽的道理的。你看,又在批什麼‘大儒’了。他媽的,這些年來,老家夥們,也包括我們,一次又一次受到挑戰。其實,這並不可怕。隻要老家夥們在,失掉多少,還是可以恢複多少。可怕的是時間,他媽的,時間!總有一天,新貴們就會冒出來代替老家夥,這班人不會顧慮我們的存在,不會象老子疼兒子一樣疼我們的!不,不能再這樣呆下去了。跟我走,老弟,滾他媽海島的蛋吧!到城裏去,到接近上層的地方去。我們的製高點在那兒!”
醫院坐落在一片光禿禿的山坡下麵。從太平間後麵的陽台向遠處望去,剛好望見山坡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墳包和歪歪倒倒、殘缺不全的墓碑。一抹發白的斜陽照在這些墳包和墓碑上,使這裏顯得格外淒清。
我想起了下茅山。
啊,下茅山。一年到頭山腳下海浪翻騰、山頭上迷霧籠罩的下茅山。簡直難以想象,我怎樣在那裏呆過了好幾百個日日夜夜。生活就象一本沒有曲折起伏的書:日出日沉,潮漲潮落,站崗,放哨,訓練,學習,吃飯,睡覺,大小便。由於霧,被子和衣服永遠是潮乎乎的。由於司務長和炊事兵的無能,天天總是一個食譜。值得向別人吹一通的隻有那麼兩三件事:一件是,有一次早上醒來,忽然看見離床頭不遠的屋角裏,一條眼鏡蛇正從那個長著青苔的縫隙裏伸出半個身子,瞪著兩隻發亮的鼓凸凸的眼睛,一條長長的帶叉的舌頭,“噝噝”地威脅著。我一下用被子蒙住頭,直到班長連新刀帶槍管一下捅進了那個縫隙,我才把頭伸出來;一件是,有一次下暴雨,一個霹靂順著儀器的天線打下來,一團巨大的火球轟然擊碎了窗戶上的玻璃。有一塊玻璃的碎片從我臉龐上削過去,在上麵留下了一道口子;再一件就是,我們駐地遭遇過一次強台風的襲擊。半夜裏,忽然一聲槍響,連長大聲叫喊著,整個連隊狼狽地在地上滾爬著,躲進岩石後麵的防空洞。台風過去,我們苦心經營的籃球場柵欄七零落,籃球架竟然沒有了蹤影;一大片綠油油的菜地片甲不存,隻剩一些埋在土裏沒有被卷走的拇指粗的蘿卜根,讓我們整整啃了一個月。不錯,剛來的時候,欣賞日出,眺望大海,我很激動了一陣子,但是新鮮感一過去,一切就變得平淡了。關於軍旅生活的種種驚心動魄的想象和建樹輝煌業績的願望,被常年彌漫的濃霧和喧囂不休的海浪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