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擺花酒大鬧喜春堂 撞木鍾初訪文殊院(1 / 3)

第二十四章 擺花酒大鬧喜春堂 撞木鍾初訪文殊院

話說賈臬台的大少爺,自從造了一封周中堂的假信,吹了個風聲到河台耳朵裏,竟把河台瞞過,信以為真,立刻委他當了河工下遊的總辦。他心十分歡喜,立刻上轅稟見謝委稟辭。河台見麵之後,不免又著實灌些米湯。他到工之後,自己一個人盤算:"將來大工合龍,隨折保個送部引見,已在掌握之中。雖然免了指省、保舉一切費用,然而必得放個實缺出來,方滿我的心願。"又想:要放實缺,非走門路不可,要走門路,又非化錢不可。"因此他一到工上,先把前頭委的幾個辦料委員,抓個錯,一齊撤差,統通換了自己的私人,以便上下其手。下遊原有一個總辦,見他如此作威作福,心上老大不高興,屢次到河台麵前說姓賈的壞話。河台礙於情麵,不好將他如何。後來又被賈總辦曉得了,反說他有意霸持,遇事掣肘,遞了個稟帖給河台,請河台撤他的差使,以便事權歸一:"大人若不將他撤去,職道情願辭差。"河台無法,隻得又把前頭的一個總辦調往別處,這裏歸了他一人獨辦,更可以肆無忌憚,任所欲為。諸公要曉得:凡是黃河開口子,總在三汛。到了這時候,水勢一定加漲,一個防堵不及,把堤岸衝開,就出了岔子。等到過了這個汛,水勢一退,這開口子的地方,竟可以一點水沒有。所以無論開了多大的口門,到後來沒有不合龍的。故而河工報效人員,隻要上頭肯收留,雖然辛苦一兩個月,將來保舉是斷乎不會漂的。此番賈大少爺既然委了這個差使,任憑他如何賺錢,隻要他肯拿土拿木頭把他該管的一段填滿,挨過來年三汛不出亂子,他便可告無罪。就是出了亂子,上頭也不肯為人受過,但把地名換上一個,譬如張家莊改作李家莊,將朝廷朦過去,也就沒有處分了。自來辦大工的人都守著這一個訣竅,所以這回賈大少爺的保舉竟其十拿九穩。有話便長,無話便短。過了幾日,決口地方雖不能如上文所說的點水俱無,然而水熱漸平,防堵易於為力,又加以河帥恐遭嚴譴,晝夜督催。賈大少爺本是個嬌生慣養的人,到了此時,也隻好跟在工上吃辛吃苦,亦總算難為他了。等到工程十成八九,大眾方才把心放下。下遊工程統歸總辦作主,當由他選擇吉日吉時合龍。到了那天四更頭裏,賈大少爺換了一身簇新的行裝,擺齊親兵小隊,跨了一匹高頭大馬,親到工上督率。等著吉時報到,大工告成,總辦又統率在工大小文武員弁,上香行禮,叩謝河神。文武員弁,又一齊向總辦賀喜。總辦又赴河帥行轅稟知合龍。當蒙河帥傳見,允為從優保獎。照例文章,不用細述。賈大少爺事完之後,當即回省,仍在父親衙內居住。過了些時,電報局得了閣抄上諭,曉得賈大少爺蒙河督於奏報合龍折內,另片奏保,奉旨送部引見,先賞加布政使銜。得信之下,自然歡喜。河督因他是賈臬台的少爺,乃是同寅之子,雖未接到部文,業奉聖旨允準,特地先寫信來關照。賈臬台便叫兒子先赴河督、巡撫兩院叩謝。此時督、撫兩憲俱已開複處分,而且一齊又交部從優議敘,自然也是高興的。等到大案出奏的時候,賈大少爺除將在工員弁分別異常、尋常請獎外,又趁勢把自己的兄弟侄兒,親戚故舊,朦保了十幾個在裏頭。河督一時不及細察,統通保了進去。這是河工上的積弊如此,也無從整頓的。閑話休題。單說賈大少爺這一趟差使,錢也賺飽了,紅頂子也戴上了,送部引見也保到手了,正是誌滿心高,十分得意。在家裏將息了兩個月,他便想進京引見,謀幹他的前程。稟告父親,賈臬台自然無甚說得,隨向原保大臣那裏請了谘文,擇日登程北發。預先把賺來的銀子,托票號裏替他彙十萬進京。又托京裏朋友預為代賃高大公館一所,以便到京居住。諸事辦妥,然後自己帶了一個姨太太,一個代筆師爺,又一個管帳的,並男女大小仆人、廚子、車夫人等,數了數足足有三十來個。賈大少爺同姨太太坐的都是自己的車,其餘全是祥符縣辦的官車。在路曉行夜宿,非止一日。一日到得北京城,在順治門外南橫待,朋友替他預先找好的一座公館暫時住下。賈大少爺此番進京原是為廣通聲氣起見,所以打定主意,極力拉攏。到京之後,凡是寅、年、世、戚、鄉誼,無不親自登門奉拜,足足拜了七八天的客方才拜完。他每日出門,坐的是自己的坐車。騾子是在河南五百兩銀子買的。趕車的一齊頭戴羽纓涼帽,身穿葛布袍子,腰掛荷包,足登抓地虎,跨在車沿上,脊梁筆直,連帽纓子都不作興動一動。這個名堂叫做"朝天一炷香"。京城裏頂講究這個,所以賈大少爺竭力摹仿。坐車之外,前頂馬,後跟騾,每到一處,管家趕忙下馬,跑在前頭投帖。所拜的客,也有見得著的,也有見不著的,也有發帖子請吃飯的,也有過天來回拜的。賈大少爺都不在意,頂要緊的是太老師周中堂同著寄頓銀子一個錢店掌櫃,外號叫做黃胖姑的,到京的第二天,就去奉拜。齊巧這天周中堂請假在家,一見大片子名字上頭寫著"小門生"三個字,另外粘著一張簽條,寫明"河南按察使賈某之子",周中堂便曉得是他了。這位老中堂一直做京官,沒有放過外任,一年四季,甚麼炭敬、冰敬、贄見、別儀,全靠這班門生故吏接濟他些,以資澆裹。如今聽說是他,心上早打了底子,立刻請見。賈大少爺進去了好一回,隻覺得冷冷清清,不見動靜。約摸坐了半個鍾頭,中堂方才出來。賈大少爺朝他拜了幾拜,中堂隻還了半個揖,讓他坐。他曉得中堂的炕不是尋常人可以坐得的,就在帝邊一張椅子上坐下。中堂見了他,氣籲籲的,隻問得他父親一聲"好",跟手自己就發了一頓牢騷,隨後方問:"你來京幹嗎?"賈大少爺一一回答。中堂見話說完,就此送客。賈大少爺出來,忙趕到前門外大柵欄去找黃胖姑。黃胖姑是紹興人,因為在京年久,說的一口好京話,京城上下三等人都認得,外省官場也很同他拉攏。大家為他養的肥胖,做起事來又有些婆婆媽媽的腔調,所以大家就送他一個表號,叫他做黃胖姑。他這表號是沒有一個人不曉得的。賈大少爺到他店門口下了車,不等通報,闖進了門就嚷著問道:"胖姑在家沒有?"惹得一班夥計們都抿著嘴笑。一個夥計把他領到客座裏。隻聽得嘻嘻哈哈一陣笑聲,從裏頭笑到外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黃胖姑。黃胖姑一見賈大少爺,嘴裏嚷道:"我的大爺,你是幾時來的?可把我想壞了!"賈大少爺要同他行禮,他雙手拉住賈大少爺的手,不準他下禮,那股要好的勁,畫亦畫不出,兩人分賓敘坐。才坐下,黃胖姑又站起來問:"老大人好?"賈大少爺亦站起來回答說:"好。"然後仍舊坐下對談。黃胖姑要留賈大少爺吃便飯。賈大少爺道:"今天要拜客,過天再擾罷。"黃胖姑便問:"今天拜了些甚麼客?"賈大少爺回稱:"剛從周中堂那裏來。"黃胖姑道:"這位老中堂現在背時的了,你去找他做啥?"賈大少爺一聽大驚,急於要問。黃胖姑道:"新近他老人家因為誤保了一個人,上頭很不喜歡,著實拿他申飭,幾乎把官送掉,虧了一位王爺替他求情,官雖沒有壞,恐怕要去軍機,所以他這兩天請假躲在家裏。你想,出了軍機,還有甚麼撈呢?"賈大少爺聽說,心上沉思道:"怪不得走上大門冷清清,見了他老人家麵色很不對,又發了半天牢騷,原來就是這個講究。"想罷問道:"保著一個甚麼人保舉錯了?"黃胖姑道:"本來老中堂也太糊塗了!甚麼人保不得,偏偏保舉個維新黨,怎麼不要壞官呢!趕出軍機還是便宜他的。"賈大少爺頓腳說道:"糟了,糟了!裏頭頂恨這個,他老人家怎麼糊塗到這步地位!他保舉維新黨,人家就要疑心他,連他亦是個維新黨。"黃胖姑道:"對啊,正是為此。"賈大少爺道:"既然如此,以後他那裏我亦不便常去走動,省得叫人家疑心,說我也是他們同黨。"黃胖姑把大拇指頭一伸道:"我的大爺,你真是個明白人,有見識!我佩服你!況且這種背時的人,你巴結他也沒用。"去:離開、去職。賈大少爺聽了,半天不語。黃胖姑何等刁鑽,早已瞧出他是因為斷了一條門路,心上可惜的意思,便說道:"他的事是自己找的,我們也不必顧戀他。大爺,咱是自己人,你的事情我總可以效力。我有幾個朋友在裏頭,大家都還說得來,你委了我,我去托他們,包你成功就是了。"賈大少爺一聽這話,句句打入他的心坎,霎時轉憂為喜,連說:"本來有許多事要拜托費心。......過天細細的再談。"說完起身,要往別處拜客。黃胖姑又恐怕賣買被人家分做了去,不肯放鬆一步,先約他明天到便宜坊吃中飯,又道:"大爺早晨出門拜客,可以到館子裏去換便衣,咱們盡興樂一樂。"賈大少爺立時應允。臨時出來上車,忽然又笑著問黃胖姑道:"近來有什麼好'條子'沒有?"黃胖姑道:"有有有,明天我薦給你。"說完各自分手。黃胖姑回轉店內,立刻寫帖子請客。所請的客:一位是新科翰林錢運通錢太史一位是甲班主事王占科王老爺。一位是個宗室老爺,名字叫做溥化,排行第四,人家都尊他為溥四爺。一位是銀爐③老板,姓白號韜光。一位是琉璃廠書鋪掌櫃的,姓黑,名字叫做黑伯果,天生一張嘴,能言慣道,一到席麵上,咭咭呱呱,隻有分一個人說的話,大家叫順了嘴,把黑伯果三個字竟變為"黑八哥"了。還有一位,是在前門外開古董鋪的,姓劉名厚守,新近捐了一個光祿寺署正,常常帶著白頂子同大人先生們來往。這些人除去錢、王二位是帶還東的,其餘全是黃胖姑的好友,而且廣通內線,專拉皮條。黃胖姑看準了,想做賈大少爺一注生意,所以把這些人一齊邀來。當下數了數,連賈大少爺一共是七個客人。帖子寫好,派人一麵到便宜坊定座,一麵分頭請客。不在話下。太史:即翰林,因翰林院修史書而得名。甲班:甲榜,指進士出身。③銀爐:舊時鑄造寶銀的機構,清代有官設和私營之分,兼營銀錢業務。到了次日,看看自鳴鍾上剛正打過十一點,黃胖姑吩咐套車,自己先到便宜坊等候。約摸有三刻工夫,黑八哥頭一個先來。第二個便是宗室溥四爺,一進門就同黃胖姑請安拉手,說不出那副親熱樣子。賈大少爺雖然沿途拜客,倒也未曾耽擱,接著也就來了。一個個問"貴姓、台甫",黃胖姑替他們三個彼此通姓報名,大家無非說了些"久仰"的客氣話。後來說到溥四爺,黃胖姑說:"賈大哥!我們這位溥老弟乃是宗室當中第一位博學。"說罷,又哈哈一笑道:"誰不曉得北京城裏有名的才子溥四爺呢!我從前考過他的學問:我拿筆在紙上寫一豎兩點,他認得是個小的'小'字,後來我又在小字上頭加了兩橫,難為他亦認得,說是出告示的'示'字,跟手我又在示字上加了一個寶蓋頭,他說這是我們宗室的'宗'字。這些都不稀奇,末後來又在宗字頭上加一個山字,這卻難為他了,你說他念個甚麼字?"賈大少爺尚未接言,黃胖姑道:"他說是哈噠門的'哈'字。大爺,你瞧,虧他好記性,記得這字是哈噠門的'哈'字。"賈大少爺也明白,北京城的崇文門的俗名叫做哈噠門,想是溥四爺念慣了"哈"字,看慣了"崇"字,所以拿"崇"字當作"哈"字讀了。曉得這話是黃胖姑奚落溥四爺的,但係初次相會,不便說甚麼,隻好笑而不答。及至回頭再看,溥四爺卻是眉頭一掀,脖子一挺,欲笑不笑的滿麵孔得意之色。大家言來語去,正談論間,白韜光、劉厚守、錢太史三個人亦都來到。其時已有四點多鍾,隻差王主事一個人。黃胖姑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先坐罷,空了首席等他。"剛才入座停當,人報王老爺來,大家一齊站起,主人出位相迎。隻見王主事穿著衣帽進來,先朝主人作了一個揖,又朝台麵上作了一個總揖。黃胖姑讓他換了便衣入座。在席的人,王主事隻認得錢太史及古董鋪老板劉厚守兩個人。錢太史發達比他遲兩科,乃是後輩,並不在意。倒是這劉厚守,乃是一直充當現任滿大學士、又兼軍機大臣華中堂的門上。跟了中堂幾年,著實發了幾十萬銀子的家私,因此就在前門外開了一爿古董鋪。如今雖然捐了官,卻還常到中堂宅內當差。王主事還是那年朝考,中堂派了閱卷大臣,照例拜門去過幾趟,沒有得見,隻好在劉厚守門房裏坐坐。劉厚守雖不認得他,他卻記得劉厚守的麵孔。自古道:"宰相家奴七品官。"況且他現在又捐了署正,同是六品,一樣分印結,而且又是中堂老師的門口,尋常人那裏巴結得上。如今反見他坐在下首,自己坐了首坐,心上著實不安,一定要同劉厚守換坐。劉厚守不肯道:"你別光讓我,還有別人呢。"王主事隻得又讓別人,別人都不肯,隻得自己扭扭捏捏的坐了。然後同不認得的人,一一問"貴姓、台甫","貴科、貴班、貴衙門"。一問問到賈大少爺,賈大少爺回稱"姓賈,號潤孫。"黃胖姑插口說道:"這位便是河南臬台賈筱芝賈大人的少爺,我們至好。"王主事道:"原來是孝子順孫,聚在一門,難得難得!"跟手又問:"貴科?"賈大少爺漲紅了臉,回答不出。黃胖姑隻得又替他說道:"這位賈觀察乃是去年賑捐案內保過道班,今年河工合龍,又蒙河台保了送部引見。他老大人官聲甚好,早已簡在帝心,將來潤翁引見之後,指日就要放缺的。"王主事一聽他不是科甲出身,立刻回轉了臉不同他說話。在坐的人隻有同錢太史還說得來。王占科乃是"庶常散"的主事,錢運能乃是新庶常,所以錢運通見了王占科竟其口口聲聲"老前輩",自稱"晚生"。王主事卻是直受不辭,非凡得意。不料談了半天,劉厚守忽然問王主事道:"王老爺你好麵善,我們好像在那裏會過?"一句話問住了。王主事羞的滿臉通紅,歇了半天才答道:"厚翁,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兄弟那年朝考下來,三次到中堂老師那裏去叩見,回回都坐在厚翁的屋子裏,怎麼就忘記了?"劉厚守道:"莫怪,莫怪!我們中堂,每日找他的人可不少,咱那裏記得許多。不要說別的,外省實缺藩、臬來過幾次,我還記不清他的名字,何況......"說到這裏,不往下說了。黃胖姑趕忙打岔道:"這位王大哥,乃是刑部主事,貴州司行走,當差很勤。將來老中堂跟前,還得你老哥保舉保舉他,常常提提他名字,拜托拜托!"劉厚守聽了一笑。王主事更覺難以為情,坐立不定。"庶常散":庶常,即庶吉士。翰林院設庶常館,選新進士之優者入館學習。稱為庶吉士。三年後考試成績優秀者授以翰林院編修、檢討等官,其餘分發各部任主事等職,稱為散館。行走:被派到其它機構辦事的官吏。這個檔口裏,賈大少爺坐著無味,便做眉眼與黃胖姑。黃胖姑會意,曉得他要叫"條子",本來也覺著大家悶吃不高興,遂把這話問眾人。眾人都願意。黃胖姑便吩咐堂倌拿紙片。當下紙筆拿齊,溥四爺頭一個搶著要寫,先問:"王老爺叫那一個?"王老爺說:"二麗。"無奈溥四爺提筆在手,欲寫而力不從心,半天畫了兩畫,一個"麗"字寫死寫不對,後來還是王老爺提過筆來自己寫好。當下檢熟人先寫,於是劉厚守叫了一個景芬堂的小芬。黑伯果叫了一個老相公,名字叫綺雲。白韜光說:"我沒有熟人,我免了罷。"主人黃胖姑倒也隨隨便便。不料溥四爺反不答應,拉著他一定要叫。白韜光道:"如要我破例叫條子,對不住,我隻好失陪了。"大家見他要走,隻得隨他。錢運通說:"老前輩在這裏,不敢放肆。"王老爺不去理他,早已替他寫好了。溥四爺最高興,叫了兩個:一個叫順泉,一個叫順利。末後輪到賈大少爺。王老爺因為他是捐班,瞧他不起,不同他說話,隻問得黃胖姑一聲說:"你這位朋友叫誰?"賈大少爺叫黃胖姑薦個條子。黃胖姑想了一回,忽然想到韓家潭喜春堂有個相公名叫奎官。他雖不叫這相公的條子,然而見麵總請安,說:"老爺有什麼朋友,求你老賞薦賞薦!"因此常常記在心上。當時就把這人薦與賈大少爺。主人見在台的人都已寫好,然後自己叫了一個小相公紅喜作陪。霎時條子發齊,主人讓菜敬酒。相公:把男妓。不多一會,跑堂的把門簾一掀,走了進來,低著頭回了一聲道:"老爺們條子到了。"眾人留心觀看,倒是錢太史的相好頭一個來。這小子長的雪白粉嫩,見了人叫爺請安,在席的人倒有一大半不認得他。問起名字,王老爺代說:"他是莊兒的徒弟,今年六月才來的。頭一個條子就是我們這位錢運翁破的例。你們沒瞧見,運翁新近送他八張泥金炕屏,都是楷書,足足寫了兩天工夫,另外還有一副對子,都是他一手報效的。送去之後,齊巧第二天徐尚書在他家請客。他寫的八張屏掛在屋裏,不曉得被那位王爺瞧見了,很賞識。"說至此,錢太史連連自謙道:"晚生寫的字,何足以汙大人先生之目!......不過積習未除,玩玩罷了。"王占科道:"這是他師傅莊兒親口對我講的,並不假。照莊兒說起來,運翁明年放差,大有可望。"大眾又一齊向錢太史說"恭喜"。正鬧著,在席的條子都絡續來到,隻差得賈大少爺的奎官沒來。這時候賈大少爺見人家的條子都已到齊,瞧著眼熱,自己一個人坐在那裏,甚覺沒精打彩。黃胖姑看出苗頭,便說:"奎官的條子並不忙,怎麼還不來?"正待叫人去催,奎官已進來了。黃胖姑便把賈大少爺指給他。奎官過來請安坐下,說:"今日是我媽過生日,在家裏陪客,所以來的遲了些,求老爺不要動氣!"溥四爺說道:"你再不一,可把他急死了。"一頭說話,一頭喝酒。叫來的相公搳拳打通關,五魁、八馬,早已鬧的煙霧塵天。賈大少爺便趁空同奎官咬耳朵,問他:"現在多大年紀?唱的甚麼角色?出師沒有?住在那一條胡同裏?家裏有甚麼人?"奎官一一的告訴他:"今年二十歲了。一直是唱大花臉的。十八歲上出的師,現在自己住家。家裏止有一個老娘,去年臘月娶的媳婦,今年上春三死了。住在韓家潭,同小叫天譚老板斜對過。老爺吃完飯,就請過去坐坐。"賈大少爺滿口答應。奎官從腰裏摸出鼻煙壺來請老爺聞,又在懷裏掏出一杆"京八寸",裝上蘭花煙,自己抽著了,從嘴裏掏出來,遞給賈大少爺抽。賈大少爺又要聞鼻煙,又要抽旱煙,一張嘴來不及,把他忙的了不得。一頭吃煙,舉目四下一看,隻見合席叫來的條子,都沒有像奎官如此親熱巴結的,自己便覺著得意,更把他興頭的了不得。京八寸:長煙袋杆。黃胖姑都看在眼中,朝著賈大少爺點點頭,又朝著奎官擠擠眼。奎官會意,等到大家散的時候,他偏落後遲走一步。黃胖姑連忙幫腔道:"大爺,怎麼樣?可對勁?"賈大少爺笑而不答。溥四爺嚷著,一定要賈大少爺請他吃酒:"齊巧今兒是奎官媽的生日,你倆如此要好,你不看朋友情分,你看他麵上,今兒這一局還好意思不去應酬他嗎?"白韜光道:"潤翁賞酒吃,兄弟一定奉陪。"黑伯果拍他一下道:"不害臊的,條子不叫,酒倒會要著吃。"說的大家都笑了。賈大少爺卻不過情,隻得答應同到奎官家去。又托黃胖姑代邀在席諸公。王老爺頭一個回頭說:"明天有公事,要起早上衙門,謝謝罷!"劉厚守說:"我不能磨夜,有時候的,九點鍾總得回家。"黃胖姑道:"不錯,厚翁嫂夫人閫令極嚴,我不敢勉強。回來叫他頂燈吃苦頭,是對他不住的。"又朝著錢太史說道:"運翁明天沒有甚麼事情,可以同去走走。"賈大少爺因為他是翰林,要借他撐場麵,便道:"運翁是最好沒有,我們一見如故,今天一定賞光的。"錢太史無奈,隻得應允。王老爺起先還想拉住錢太史,做眼色給他,叫他不要去,後來見他答應,便也無法。他自己隻得跟了劉厚守,先辭別眾人,上車而去。這裏大家席散,約摸已有八點多鍾。等到主人看過帳,大眾作過揖,然後一齊坐了車,同往韓家潭而來。便宜坊到韓家潭有限的路,不多一會就到了。下車之後,賈大少爺留心觀看:門口釘著一塊黑漆底子金字的小牌子,上寫著"喜春堂"三個字;大門底下懸了一盞門燈。有幾個"跟兔",一個個垂手侍立,口稱"大爺來啦。"走進門來,雖是夜裏,還看得清爽,仿佛是座四合廳的房子,沿大門一並排三間,便是客座書房,院子裏隔著一道竹籬,地下擺著大大小小的花盆,種了若幹的花。這一天是奎官媽的生日,隔著籬笆,瞧見裏麵設了壽堂,點了一對蠟燭,卻不甚亮。有幾個穿紅著綠的女人,想是奎官的親戚,此外並無別的客人,甚是冷冷清清。當下奎官出來,把眾人讓進客堂。賈大少爺舉目四看:字畫雖然掛了幾條,但是破舊不堪;煙榻床鋪一切陳設,有雖有,然亦不甚漂亮。一麵看,一麵坐下。溥四爺、白韜光兩個先吵著:"快擺,讓我們吃了好走。"主人無奈,隻得吩咐預備酒。一聲令下,把幾個跟兔樂不可支,連爬帶滾的,嚷到後麵廚房裏去了。霎時台麵擺齊,主人讓坐,拿紙片叫條子,以有條子到,搳拳敬酒,照例文章,不用細述。這時候賈大少爺酒入歡腸,漸漸的興致發作,先同朋友搳通關,又自己擺了十大碗的莊。不知不覺,有了酒意,渾身燥熱起來,頭上的汗珠子有綠豆大小。奎官讓他脫去上身衣服,打赤了膊,又把辮子盤了兩盤。誰知這位大爺有個毛病,是有狐騷氣的,而且很利害,人家聞了都要嘔的。當下在席的人都漸漸覺得,於是聞鼻煙的聞鼻煙,吃旱煙的吃旱煙。奎官更點了一把安息香,想要解解臭氣。不料賈大少爺汗出多了,那股臭味格外難聞。在席的人被熏不過,不等席散,相率告辭;轉眼間隻剩得黃胖姑一個。奎官怕近賈大少爺的身旁。賈大少爺一定要奎官靠著他坐,奎官不肯。賈大少爺伸出手去拖他,奎官無法,隻得一隻手拿袖子掩著鼻子。賈大少爺是懂得相公堂子規矩的,此時倚酒三分醉,竟握住了奎官的手,拿自己的手指頭在奎官手心裏一連掏了兩下。奎官為他騷味難聞,心上不高興,然而又要顧黃胖姑的麵子,不好直絕回複他不留他,隻好裝作不知,同他說別的閑話。賈大少爺一時心上抓拿不定。黃胖姑都已明白,隻得起身告別。賈大少爺並不挽留。奎官一見黃老爺要走,怕他走掉,賈大少爺更要纏繞不清,便說:"求黃老爺等一等,我們大爺吃醉了,還是把車套好,一塊兒把他送回家去的好。"賈大少爺聽說套車,這一氣非同小可!他手裏正拿著一把酒壺,還在那裏讓黃胖姑吃酒,忽聽這話,但聽得"拍禿"一聲,一個酒壺已朝奎官打來。雖然沒有打著,已經灑了渾身的酒。又聽得"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