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一聲,桌子上的菜碗,乒乒乓乓,把吃剩的殘羹冷炙,翻的各處都是。幸虧台麵沒有翻轉。奎官一看情形不對,便說道:"大爺,你可醉啦!"賈大少爺氣的臉紅筋漲,指著奎官大罵道:"我毀你這小王八羔子!我大爺那一樣不如人!你叫套車,你要趕著我走!還虧是黃老爺的麵子,你不看僧麵看佛麵,如果不是黃老爺薦的,你們這起王八羔子,沒良心的東西,還要吃掉我呢!"一頭罵,一頭在屋裏踱來踱去。黃胖姑竭力的相勸,他也不聽。奎官隻得坐在底下不做聲。歇了半天,熬不住,隻得說道:"黃老爺,你想這是那裏來的話!我怕的大爺吃醉,所以才叫人套車,想送大爺回去,睡得安穩些,為的是好意。"賈大少爺道:"你這個好意我不領情!"奎官又道:"不是我說句不害臊的話,就是有甚麼意思,也得兩相情願才好。"賈大少爺聽到這裏,越發生氣道:"放你媽的狗臭大驢屁!你拿鏡子照照你的腦袋,一個冬瓜臉,一片大麻子,這副模樣還要拿腔做勢,我不稀罕!"奎官道:"老爺叫條子,原是老爺自己情願,我總不能捱上門來。"賈大少爺氣的要動手打他。黃胖姑因怕鬧的不得下台,隻得奔過來,雙手把賈大少爺捺住,說道:"我的老弟!你凡事總看老哥哥臉上。他算得什麼!你自己氣著了倒不值得!你我一塊兒走。"賈大少爺道:"時候還早得很,我回去了沒有事情做。"黃胖姑道:"我們去打個茶圍好不好?"賈大少爺無奈,隻得把小褂、大褂一齊穿好。奎官拗不過黃胖姑的麵子,也隻得親自過來幫著張羅。又讓大爺同黃老爺吃了稀飯再去。賈大少爺不理,黃胖姑說:"吃不下。"因為路近,黃胖姑說:"不用坐車,我們走了去。"於是奎官又叫跟兔點了一盞燈籠,親自送出大門,照例敷衍了兩句,方才回去。當下二人走出門來,向南轉戀,走了一截路,出得外南營,一直向東,又朝北方進陝西巷,一走走到賽金花家。黃胖姑一進門便問:"賽二爺在家沒有?"人回:"賽二爺今兒早上肚子疼,請大夫吃了藥,剛剛睡著了。"黃胖姑道:"既然他睡了,我們不必驚動他,到別的屋子裏坐坐,就要走的。"當下就有人把他倆一領,領到一個房間裏坐了。黃胖姑問:"姑娘呢?"人回:"花寶寶家應條子去了。"黃胖姑無甚說得。於是二人相對,躺在煙鋪上談心。賈大少爺一直把個奎官恨的了不得。黃胖姑因為是自己所薦,也不好同他爭論什麼,隻說道:"論理呢,這事情奎官太固執些,你大爺也太情急了些,才擺一台酒就同他如此要好,莫怪他要生疑心。過天你再擺台飯試試如何?"賈大少爺道:"算了罷,那副嘴臉我不稀罕。我有錢那裏不好使,一定要送給他!"黃胖姑道:"你的話原不錯。這種事情,丟開就完了,有什麼一直放在心上的。好便好,不好就再換一個,十個八個,聽憑你大爺挑選,誰能夠管住你呢。"賈大少爺道:"你這話很明白。我今天要不是看你的麵子,早把那小鱉蛋的窠毀掉了。"黃胖姑道:"這些話不用說了,我們談正經要緊。你這趟到京城,到底打個甚麼主意?"賈大少爺便湊近一步,附耳低聲,把要走門子的話說了一遍。又說:"在河南的時候,常常聽見老人家談起,前門內有個甚麼庵裏的姑子,現在很有勢力,並且有一位公主拜在他門下為徒。老人家說過他的名字,我一時記不清楚。這姑子常常到裏頭去,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上頭總說他們出家人以慈悲為主,方便為門,他們來說什麼,總得比大概要賞他們一個臉。其實這姑子也是非錢不應的。不過走他的門路,比大概總要近便些,譬如別人要二十萬,到他十萬也就好了;人家要十萬,到他五萬也就好了。隻要認得了他,是一個冤枉錢不會化的。倘若不認得他,再要別人經手,那就化的大了。"黃胖姑一聽這話,心上畢拍一跳,心想:"被他曉得了這條門路,我的賣買就不成了!"其實黃胖姑心上很曉得這個姑子的來曆,而且同他也有往來;因為想嫌賈大少爺的錢,隻得裝作不知。又假意說道:"大爺你既有這條門路,那是頂近便沒有了,為甚麼不去找找他呢?"賈大少爺道:"動身的時候原問過老人家。老人家說:'你一到京打聽人家,像他這樣大名鼎鼎,還怕有不曉得的。'所以我來問你,到底他如今怎麼樣?"黃胖姑假作躊躇道:"你這問可把我問住了。不是我說句大話:北京城裏上下三等,九流三教,隻要些微有點名氣的人,誰不認得我黃胖姑?倒沒聽說有甚麼姑子同裏頭來往。你不要記錯,不是姑子,是和尚、道士罷?"賈大少爺道:"的的確確是姑子。老人家說過,我忘記了。"說罷,甚是懊悔。黃胖姑道:"既然說是住在前門裏頭,你何妨去找找,有了這條門路,也省得東奔西波。咱們是自己人,我也幫著替你打聽打聽。"賈大少爺道:"如此,費心得很!"坐了一回,又抽了兩袋煙,姑娘出條子還沒有回來。賈大少爺摸出表來一看,說"天不早了,我們回去罷。"賽金花始終也沒有見麵,隻有幾個老媽送了出來。二人一拱手,各自上車而去。賈大少爺回到寓處,一宵無話。到了次日,仍舊出門拜客,順便去訪問他老人家所說的那個姑子。一連問了幾個朋友,也有略知一二的,也有絲毫不知的。隻因這些朋友不是窮京官,就是流寓在京的,一向無事同這姑子往來,難怪他們不曉得,弄得賈大少爺甚為悶悶。一心思想:"我若是把各式事情交托黃胖姑,原無不可;但是經了他手,其中必有幾個轉折,未免要化冤錢。倘若我找著這個姑子,托他經手,一定事半功倍。老人家總不會給我當上的。隻恨動身的匆忙,未曾問得仔細,隻好慢慢的尋找。"一個人坐在車中往來盤算。一走走到他老人家拜把子的一個都老爺家。這都老爺姓胡名周,為人甚是四海。見了麵,居然以世侄相待,問長問短,甚為關切。賈大少爺急不待擇,言談之間,講及朝政,不說自己想走門路,但說:"如今裏頭的情形,竟其江河日下了。聽說甚麼當姑子的,膽敢出入權門,替人關說,這還了得!"胡都老爺道:"是啊,越是他們出家人,裏頭越相信。時事如此,無法挽回,也隻得付之一歎的了。"賈大少爺道:"老世伯現居言職,何不具折糾參,那倒是名傳不朽的。想是不曉得那個庵裏的姑子叫個甚麼名字,所以未曾動手?"胡都老爺道:"名字倒有點曉得,不過現在裏頭閹寺當權,都成了他們的世界,說了非但無益,反怕賈禍,所以兄弟隻得謹守金人之箴,不敢多事。"賈大少爺道:"老世伯身居台諫,尚然如此見機,無怪乎朝政日非了。現在京城地麵既有這種人,倒不可不請教請教他的名字,將來當作一件新聞談談亦好。"胡都老爺想了一回,說道:"這姑子的名字叫鏡空。這種人你找他去做啥?如果一定要找他訪問個實在,你隻要進了前門,沿城腳去問,有幾個轉彎,我聽人家說過,如今也記不得了。四海:指廣交朋友。賈大少爺問到了地方名字,心中暗暗歡喜,同老世伯無甚說得,隻得興辭出來。一見天色尚早,就命車夫替他把車趕進前門。車夫請示進前門到那一家拜客。賈大少爺便按胡都老爺的話,一一告訴了車夫。車夫道聲"曉得",於是把鞭子一灑,展起雙輪,不多一刻,捱進前門。約摸轉了七八個灣,到得一個所在:隻見一道紅牆,門前有幾棵合抱的大槐樹。山門上懸掛著一方匾額,上寫"文殊道院"四個大字。山門緊閉不開,卻從左首一個側門內出入。但是門前甚是冷清,並無車馬的蹤跡。賈大少爺下得車來,車夫在前引路,把他領進了門,乃是一個小小院落,當頭一個藤蘿架,其時綠葉正茂,賽如搭的涼棚一般,不見天日。院之西麵,另有一個小門,進去就是大殿的院子了。南麵三間,開出去便是山門;北麵為大殿,左為客堂,右為觀音殿:一共是十二間。院子裏上首兩個磚砌的花台,下首兩棵龍爪槐。房子雖不大,倒也清靜幽雅。賈大少爺一路觀看,踱進客堂,就有執事的道婆前來打個問訊。賈大少爺便說是專誠來拜鏡空師父的。道婆道:"老爺請坐,等我進去通報。"不到一刻,隻見道婆引了一個老年尼姑出來。老尼見了賈大少爺,兩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動問:"老爺貴姓?是什麼風吹到此地?"賈大少爺便把自己的姓名、履曆背了幾句。又道:"是進京引見,久仰師傅大名,所以特來拜訪。"老尼一聽他是道台,不覺肅然起敬,連稱:"不知大人光降,褻瀆得很!......"賈大少爺回稱:"說那裏話!"又問:"師傅出家幾年?是幾時到的京城?這庵裏香火必盛,來往的人可多?"老尼道:"不瞞大人說,老身原是本京人,出家就在這庵裏。是二十五歲上削的發,今年六十五歲了。京城地麵乃是紅塵世界,老身師徒三眾一直是清修,所以這庵裏除掉幾位施主家的太太、小姐前來做佛事,吃頓把素齋,此外並無雜人來往。大人今天忽然下降,乃是難得之事。"賈大少爺一聽不對,沉吟了一會,便問:"師傅的法號,上一個字可是'水月鏡花'的'鏡'字,下一個字可是'四大皆空'的'空'字?"老尼道:"一個字不錯,上一字乃是清靜的'靜'字,並不是鏡子的'鏡'字。"賈大少爺便知其中必有錯誤,忙問:"有位與師傅名字同音的,但是換了一個'鏡'字,這人師傅可認得?"老尼道:"一個北京城,幾十裏地麵,庵觀寺院,不計其數,那裏一一都能認得。"賈大少爺知道走錯了路,隻得說了些閑話,搭訕著辭了出來。老尼又要留吃素麵。賈大少爺隨手在身上摸了一錠銀子送與老尼,作為香金,方才拱手出門,匆匆上車而去。賈大少爺一麵上車,一麵問車夫道:"不對啊,你從那兒認得這姑子的?"車夫道:"小的從前伺候過順治門外南橫街戶部謝老爺,跟著謝老爺來過兩趟,所以才認得的。他庵裏很有兩個年輕的姑子,長的很俊。謝老爺上年在這裏請過客,小姑子出來陪著一塊兒吃酒。今天想是為著老爺頭一趟來,所以小的不出來陪。這庵裏很靠不住。"賈大少爺聽說,心上一動,把頭伸到車子外頭往後一瞧,隻見剛才替他通報的那個道婆在那裏探頭探腦的望。此時賈大少爺弄得六神無主:意思想要出城,因聽了車夫的話,想要會會那年輕的姑子;待要下車,又見天色漸晚,恐怕趕不出城。車夫見他躊躇,也就停鞭以待。賈大少爺沉吟了一會,道:"今天鏡空會不著,倒想不著走到這們一個好地方來。姑且回去通知了黃胖姑,過天同他一塊來。他在京裏久了,人家不敢欺負他。甚麼相公、婊子,我都玩過的了,倒要請教請教這尼姑的風味。"說罷,便命車夫趕車出城,過天再來。車夫遵諭,鞭子一灑,騾子已得得而去。賈大少爺又不住的把頭伸出來往後探望,一直等到轉過灣方才縮進。霎時到得寓所,下車寬衣。隻見管家拿了兩副帖子上來,當中還夾著一封信。賈大少爺看那帖子,是一副黑伯果,請在致美齋吃午飯;一副是溥四爺,請在他叫的相公順泉家吃夜飯,都是明日的日期。另外那封信,乃是黃胖姑給他的。賈大少爺看得一半,不覺臉上的顏色改變,等到看完,這一嚇更非同小可!欲知信中所言何事,以及賈大少爺明天曾否赴黑、溥二人之約,並後來曾否再去訪那姑子,且聽三續書中分解。
第二十四章 擺花酒大鬧喜春堂 撞木鍾初訪文殊院(2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