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海上升明月,明月照花林(3 / 3)

海上升明月,明月照花林

大概前天晚上,下了班,回家。可能吃過簡單的晚飯:一碗黑米粥,一個或者兩個小麵包,也可能沒有吃過。總之,餐桌邊是幹淨的,我坐在那裏,頭頂上灑下來燈光。沒有開電視,也沒有放歌聽。很安靜。貓跳到我腿上,蜷伏著。我一支胳膊支著腦袋,另一支胳膊把手搭在桌沿上,貓就把腦袋稍抬起來一點點,擱在我懸垂下來的臂彎。我們兩個都不說話。

好安靜。

時間像水。

一寸一寸地淌過去。

就為這一刻,好像一年的促迫忙亂都有了價值。

前陣子出差去北京,兩天行程安排得水潑不進,夜裏十一點還在和同仁開會。那麼大一個城,顧不上看看北海,頤和園,故宮。坐在回程的車上,沿路見一個地方欄杆逶迤,橋帶如虹,凍樹瘦枝虯曲,映著蒼色的天空。那一刻心“倏”地飛出去,在樹梢轉了一圈。不看也似看了,一霎抵得數日。覺得來得值。

值,約略是這麼一種意思:過去登高位,如今跌塵埃。年年世味厚,而今世味薄。可是小樓一夜聽春雨,天明猶聞深巷賣杏花。這一刻抵得過數十載沉李浮瓜。

也約略是這麼一種意思:天天受饑寒,日日被逼迫,風卷屋上三重茅,夜來風雨侵薄被,可是盼到天明,風晴日暖,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一路隻管漫步走去,眼前又見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黃鶯恰恰啼。這一刻抵得過數十載命薄運蹇。

也約略是這麼一種意思:奔跑著,跑累了,停下來,喘粗氣,抬起頭,鼻尖掠過一陣微風,似有所覺,似無所覺。可是身體的一個什麼開關好像打開了,那一刻,覺得天也在,地也在,雲也在,風也在,原來一切都在。這一刻抵得過千裏萬裏,揮汗如雨。

看電影,不獨看情節,更像讀書的勾勾劃劃,給一個個精彩鏡頭做眉批:

前幾天終於看了《2046》,王家衛導演的,情節跳得厲害,一個一個的人物登場,劉嘉玲好像扮演一個舞女,粗著喉嚨,那樣深痛到刻骨的哭泣;那種憂鬱絕望的眼神,走投無路,心被燒得一點點焦燎、卷曲,疼得要死。

還有《全民目擊》,孫紅雷扮演一個處心積慮搭救犯罪的女兒的父親。他事業有成,心思深細,一步步的援救都不成,最後他要把自己獻祭出去,讓法官以為犯罪的是自己。要上法庭了,鏡頭從下朝上,照見他的一隻手一張,然後猛地一握,拔步走去。決心不在豪言壯語,不在起步又躑躅。一張又一合的手,說明了一切。

又看了馬龍·白蘭度主演的老片子《教父》。一個說話含混不清、看上去完全溫和無害的老頭子。他被謀殺,受重傷臥床,小兒子替他報仇之後避禍遠走,大兒子被仇殺。他立即從病床上爬起來,召開全黑幫老大的會議,聲明不追究所有的事,隻有一個條件,讓小兒子平安歸來--他擁抱了指使殺他大兒子的人。然後,他站起來,一瞬間殺氣爆棚,陰狠氣質暴露無疑。他說:我是一個小心眼的人,如果我的小兒子不能平安歸來,哪怕是得了病,或者是死於意外,我都會把罪過歸於在座的所有人。就衝這一個鏡頭,這一個麵部表情,他是當之無愧的影帝大人。

還是老片子,梅爾·吉布森主演的《轟天炮》第一部。他飾演的警察一邊喝酒一邊就把玩手槍,然後把手槍頂在額頭上,想了想又頂在喉嚨裏。鏡頭移到他的臉,他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我看著看著,就哭了。那麼深、那麼深的絕望。他的妻子死了十年,他無法自拔,一直懷念。

看了這些,覺得看似浪費的時間不曾浪費。

你說,人活著有什麼意思?錢太多,錢就變得沒有價值;位太顯,位就顯得沒有價值;日子太多,日子就變得沒有價值;工作太忙碌,工作就變得沒有價值。不是,不是。這些不是真的沒有價值,隻是顯得沒有價值。到手的東西,永遠不如未到手和無法到手的東西。比如時間,比如清風明月,比如賣花聲,比如這一刻、那一刻看到的東西,卻又轉瞬消逝。比如忙亂一年,恰得寧靜,貓卻隻肯偎我片刻,又起身跳開。我卻願為這片刻寧靜,再起身忙亂一年。

因為我得了圓滿。

而所謂的圓滿,也許就是從心裏把自己倒了出去,不再去憂慮、去想念,去憂憤,去向往,去恐懼,去希望。“我”不在了,附麗於“我”身上的這些東西,都不再構成擾亂和威脅。於是,無牽無掛,自由自在,一心如月。海上升明月,明月照花林。

做飯去

我們單位有一塊菜地,前兩天大家一起去種蒜,撒菜籽。見茄秧子上東一個西一個掛著摘剩下的小茄包,我就摘了些回來洗幹淨,一個一個切片,下麵不斷開。然後燒開水,把茄包焯好,撈出來晾涼;再到陽台上把醃鹹菜的小壇搬進來洗淨擦幹,再搬回陽台。

第二天下班,先拐去超市買粗鹽、辣椒、花椒;回來後開火煮花椒水,水裏放粗鹽和兩把幹紅椒。等著水晾涼的工夫,把茄包盛到壇子裏,一層茄子一層粗鹽,碼好,等花椒水涼後蒙頭澆上,不管它了。兩三天就有鹹菜可以吃。

然後去洗澡,洗好後見貓蹲在門邊看著我,就把它也撈進來順便衝一衝。貓的情緒很平和,雖然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地想掙脫,並不伸出尖利的指甲,隻用軟軟的腳墊對抗我的魔爪。我一邊洗一邊安撫她,哄她說:“乖,叫媽媽。叫媽媽。”

洗衣機裏洗著衣服,餐廳角落還放著和茄包一並摘回來的青紅的尖椒。從浴室出來又擇辣椒,洗淨,還有一個白蘿卜和一個紅心蘿卜,也一並洗淨晾幹,醃成鹹菜。兩天前買的兩隻長茄子一直沒吃,也切了切扔進鹹菜甕。

一邊收拾著,洗衣機洗好了一撥,把濕衣服拎出來,再洗第二撥。趁洗衣機工作著,又把明天要吃的兩隻紅薯洗淨,放烤箱裏讓它自己嘀嘀嗒嗒地烤著。牆角還放著一箱柿子,準備明天倒小半碗酒,把它們一個一個用酒滾過,密封袋封好,過一個禮拜就有脆柿子吃了--看著食譜學的。

衣服洗好,拿陽台上晾;晾之前先跑陽台上把幹的衣服收進來分門別類放好。貓也跟著我來來回回地跑,我繼續哄騙她:“叫媽媽,叫媽媽給你吃魚”,她不理我--我是真覺得它可以叫得出“媽媽”這兩個字來的。

衣服洗好晾好,剩的水洗了幾塊清潔巾和一個拖把頭,把客廳的濕痕拖淨。累了,沒開電腦,也沒看電視,就那麼躺著,就像躺在水裏一樣,感覺光陰從烤箱開關“滴滴答答”的聲音裏一路跑過。

我什麼時候變這麼勤快了?

昨天同學來,我給她烤紅薯、燜米飯、炒空心菜,又給她烤土豆。有一個很大的生土豆,切成滾刀塊兒,在烤盤裏鋪上錫紙,拿一塊土豆蘸著花生油在錫紙上擦一層薄油,先灑上椒鹽,鋪一層土豆,用幹淨的刷子蘸著花生油在土豆上再刷一層薄油,再撒一層椒鹽。放入烤箱,正麵烤十五分鍾,翻麵再烤十五分鍾。我這個迷你小烤箱脾氣溫吞,急切烤不好,要慢慢來。烤好後的土豆鹹香幹麵,是很好吃的。我這麼跑來跑去的伺候著,心裏洋溢著快樂。

同學走後,晚上我又給自己炒了一個細絲白菜。桌子上還擺著茄包,豆醬,橄欖菜,盤盤碟碟的,雖然是一個人,很豐盛啊。

以前沒有這麼多家事可做的,有丈夫的時候,被丈夫做了;母親跟我住的時候,被母親做了,我隻負責上班下班,寫稿賺錢。那個時候,一心奔著過,隻覺得什麼都不夠,時間不夠,錢不夠,房子不夠,車不夠,想要更多、更多、更多,搞得自己好像一個高壓鍋,頭發也白了,一把一把地落。

然後,遇到丈夫--現在該叫前夫--出軌,就嘭一下炸開,整個家都散了。前夫和前夫的父親給我打電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敢離婚就讓你身敗名裂”,結果我還是離了。父母陪我住了兩年,回了鄉下。如今因為怕黑,我客廳裏的燈終年亮著;床的外沿被我擺上了卷成條兒的毯子和半人長的大枕頭,讓它們保護我。我開始學習著做飯洗衣,擇蔥、剝蒜、切菜、炒菜,吃過飯收了碗筷盤碟去洗,再把餐桌和灶台擦抹幹淨,把地掃淨,把垃圾放進桶裏,如果太滿了,就提到門邊,準備第二天上班順路丟出去。然後拆一個新的袋子鋪進垃圾桶。不知道什麼時候,做這些竟然開心地哼起荒腔走板的調調。寫東西少了,形而上的東西少了,我倒覺得如今才是真正在過生活了。

下了凡了。

下了凡才知道什麼是修行。原來修行不是碧海青天,不是古佛青燈。吃飯也是修行,洗碗也是修行,吃茶是修行,吃過茶後把茶杯洗幹淨也是修行。

我的母親是個可憐的人,幼時喪母,及長喪父,婚姻大事由哥嫂做主,嫁給一個長自己好幾歲的莊稼漢,苦了累了難了這麼些年。陪我住的時候父親病癱,徹徹底底不能起床;母親一邊伺候他,一邊還忙忙碌碌地洗菜切菜,要不就是擀麵包餃子。奇妙的是她時常哼著歌子,還會跟貓鬥兩句嘴。貓衝她叫:“喵”,她就說:“你叫我也沒吃的。”貓說:“喵。”她又說:“說了沒吃的還叫,你聽不懂人話嗎?”

我一邊抱著電腦寫東西一邊奇怪她哪來那麼多話,好煩啊。那個時候心窩裏是涼的,像六月裏下雪,可是又不平,雪底下是埋起來的亂草,毛紮紮的冷和煩。有一次問她這麼難的光景,哪來這麼多的高興,她說:“人活著就是來受苦的,不受苦就死了!”

我說:哦。

原來受苦就可以活著,而活著的時候,能感覺到一點點、一米米、一寸寸、一絲絲的快樂就是修行了。

禪宗公案裏,無論你問趙州老和尚什麼高深的話,他都隻是讓你“吃茶去”--這個老師父一定是愛吃茶。還有,一個小徒弟問師父:“師父,什麼是佛法?”老師父問他:“吃飯了沒有?”“吃飯了。”“那就去洗碗。”若是我,若別人問我什麼是佛法,我也就是讓他做飯去、吃飯去、洗衣服去、一天一天過日子去。所謂的心得與智慧看似求之不得的高大上,其實也不過就是做這一切不覺得是苦,反而覺得是一種離了塵世又回到塵世,腳踩塵世又出離塵世的喜悅和幸福。

你奔跑不奔跑,上帝都不在乎

書上看到一句話,說:“上帝隻偏愛奔跑者”,因為奔跑者肯上進,因為奔跑才能成功。

的確,好像成功的都是在人生長途上奔跑不輟的,起碼按照我們的世界通用的標準來說,他們是成功了:住大房子,開漂亮的車,吃昂貴的法式大餐,出入前呼後擁--我就見過一個大老板,他一邊走路,手下一邊給他在前邊鋪紅色的地毯,地毯一路延伸。

可是,他們心裏的滋味是怎麼樣的,跟你說過嗎?

周星馳從一個“死跑龍套的”,做到了一代笑匠宗師,他主演的電影讓人笑中下淚,淚中又破顏而笑;他導演的電影也起到同樣的效果。可是他麵對記者采訪的時候,卻反複地說:“我運氣不好。”當你不知道他是誰,隻看他的眼睛,你很容易就會覺得,這個人是真的運氣不好。他的眼睛不是頹喪,是一種很深的,靜水流深那樣的安靜的絕望。他說假如他可以再重來,就不要再那麼忙,要“幹我喜歡幹的事情”,可是這一生哪來的那種假如呢?於是他就忙著忙著,隻剩下一個人了:沒有家庭,沒有妻子,沒有兒女,孒然一身;拍著讓人笑的電影,然後靜著一雙眼睛,說:“我運氣不好。”

--跑著跑著,他把幸福給跑丟了。

如果有兩個小孩,一個快樂地在後院裏玩泥巴,一邊念著顛三倒四、不知所雲的兒歌;一個在前庭裏辛苦且痛苦地奔跑,你更想要你的小孩做哪一個?一個辛勤打漁的漁夫,和一個在樹蔭裏躺著睡大覺的漁夫,你怎麼知道上帝更喜歡哪個?假如這個辛勤打魚的漁夫一邊揮汗如雨一邊快樂地哼歌,無疑,他是深得偏愛的,因為他從工作中獲得快樂。假如他一邊揮汗如雨一邊咒罵命運,你以為上帝會喜歡一個裝滿黑色毒藥的瓶?

所以,誰快樂、誰平靜、誰自由、誰幸福,誰就是那深得偏愛的。相信我,你奔跑不奔跑,上帝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你行走或者奔跑的時候,是不是哼著歌。

外國的街頭,一個小女孩向一個街頭拉琴賣藝的藝人的帽子裏丟了一枚硬幣,然後他開始演奏;然後,另一個演奏者出現,坐在旁邊一把椅子上,拉起他的大提琴;然後,又有三兩個出現,小提琴也來了,貝斯也來了,然後,各種各樣的樂器都來了;然後,架子鼓也來了;然後,樂隊指揮也出現了。剛開始低沉的琴音被激昂而配合默契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曲代替,響遍全場,觀眾從開始的少到多,從迷茫到激昂,從觀看到投入,到最後大家放聲歌唱。

看啊,這麼多的街頭天使。我沒有話講。

他們的身體裏,全都湧動著上帝的靈魂。他說:“來啊,來吧,我們一起唱,我們一起笑。”而我,真就隔著小小的屏幕,一點一點地,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而之前我是在寫作,在趕稿,在人生的道路上奔跑。我覺得這是一件大事,馬虎不得,卻忘了問問自己快樂不快樂。

一個奶酪小店被好萊塢電影導演發現,將它作為拍攝地。店主卻依舊像從前一樣,跟所有走進他店裏的大學生打招呼:“Hi,馬修的奶酪是馬修親手做的喲。”雖然現在買馬修奶酪的人排了很長的隊,但馬修卻說:“我隻是一個熱愛做奶酪的人,埋頭幹活,遠離麻煩。”他甚至拒絕了家樂福、歐尚這樣的大型連鎖超市的配貨訂單。

“我們在這兒非常快樂,我對現在擁有的一切感到非常滿意。夠了。”他說。“我並不富有。但錢對我就像甜布丁,多了會毀掉我的牙齒。”

他看明白了,上帝才不會懲罰不肯奔跑但是快樂的人呢。

現下,中國人的普通的心理狀態就是不安。我們不安,所以我們會怎麼做都不對,當再大的官也不開心,賺再多的錢也不開心,有多少人陪伴也不開心。因為你的心不在這裏。你沒有心。

心不認美酒佳肴,認媽媽做的粗茶淡飯;不認寶馬香車,認有情飲水飽;不認高位,認忙時種花,閑時臥草。它認純淨的眼神,和固執而良善的堅守。所以,也許不必鬥智鬥勇,不必奮勇爭先,不必觥籌交錯中頻把流年換。哪怕我們這代人注定被物質勾引得犧牲心靈,因而每個人的堅守也都顯得悖晦難明,可是隻要你肯聽從心聲,哪怕步履漂泊,當下也得快樂與安寧。

--上帝偏愛你這樣的人。

思海拾貝:

麵對這個世界的時候,至關重要的是我們看待它的角度和對待它的態度。如果我們的角度是偏的,態度是憤激的,整個世界都會看上去荊棘叢生,令人難行;如果我們的角度是正的,態度是平和的,整個世界也都會看上去安詳平和,沒有苦難,沒有危險。心放正了,生活就快樂了,哪怕是奮鬥,也是快樂地奮鬥;即使拚搏,也是快樂地拚搏。

且讀且練:

1.周星馳在事業成功之後說,“我運氣不好。”“運氣”指什麼?

2.一個做奶酪很成功的人,卻拒絕大型連鎖超市的配貨訂單,他是不是很傻?為什麼?

3.談談你對文中劃線句子內容的理解。

4.你認為上帝究竟偏愛什麼樣的人,幸福的含義應當包含哪些內容?

5.給自己製定一個規劃,如何使自己快樂地度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