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海上升明月,明月照花林(2 / 3)

每一種潮流的興起都會讓我想起卡萊爾的“衣裳哲學”。“衣裳哲學”是一種表麵世界的哲學,每個人都是為其他人而穿著,使他或她顯得同自己本身不一樣。對的,就是如此。寧悅人,不悅己,寧同人,不同己。這樣一個世界真讓人疲憊,穿一樣的鞋跳一樣的舞真讓人疲憊。

不知道水晶時代能不能從童話回到現實,反正到目前為止,我沒有美麗的水晶鞋,也無法在水晶般的世界裏舞成一個自己。

午夜冥想

此生多苦是幾乎所有人從解事以來的感喟和歎息,並且是整個人類達成的共識。所以,很久很久以前,人們在想像裏造了神,並且把自己置身於諸神的監控之下。從此以後,所有的善惡禍福,悲歡離合,順逆際遇,都交托給了神明。人所需要做的,隻是盡一盡自己的人事。至於或好或壞的結局,可以一勞永逸地請諸神來分配。

於是,各種宗教自誕生之日就具備了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給渺小而軟弱的人類準備了一個高高在上的神,他可以奉行監督和鼓勵之職,而且在必要的時候對不知好歹的人類施以懲罰。於是,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失敗、成功、幸運、不幸、瘟疫、戰爭、山崩、海嘯,甚至車禍和心髒病都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紀曉嵐會屢次在他的《閱微草堂筆記》裏寫到諸多的因果報應。例如有人以屠羊為業,且手段十分苛酷,到最後,他自己也身受此苦,身上肉片片爛下,如同滾水燙過。讀來十分恐怖。《聖經》裏也有上帝因為以色列的王大衛得罪了自己,所以怒降疫癘給這個民族,讓他們一氣死掉七萬人的記載。

神是如此大能,又是如此公義,無法不讓人十分敬仰並且恐懼。

時代邁著大步向前躍進,人類由愚弱蒙昧走向開化,智識一天天迭加積累。到了現在,人類終於可以上窮碧落下黃泉,甚至可以複製出自己。能力的無限延展極大程度的昭示了人無所不包的本事和決心,最終是人看著自己腦袋裏發達的神經細胞和臂上堅硬如鐵的肌肉,渴望主宰自己的命運,而不是終生匍匐在諸神龐大的陰影之下——神的地位被推翻了,神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於是,再怎樣的宗教,都不再有廣大的市場和豐厚的土壤。無神論的時代來臨了。

其實,倒不必為神的衰微而哭泣,因為神的沒落是大勢所趨。雖然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就好比說螞蟻一思考,人類就發笑,甚至是微生物一思考,螞蟻就發笑,可是,老天生人,有一顆會想事情的腦袋,思考已經成為一種必不可缺的建構上層建築的手段。建立在思考基礎上的大廈光怪陸離,無奇不有,無所不包。由此誕生了種種或正或邪的宗教和哲學也很正常。凡事都會由無走向有,最終又會由有走向無。無論哪一種思考的結果,最終能夠清楚的,隻是自己的影子和印記,而神的麵容注定是越變越模糊。到了最後,鏡子裏映出的,已經完全是人的形象,不複有神性的存在。

不再有神,不再有佛,不再有真主基督,舉頭三尺原來沒有神明存在,暗室虧心也不會為別人所知。這個時候,沒有監護和督察的內部環境和光怪陸離的外部世界一起作用,人們興高采烈奔向褻瀆神明的極端,如同孫悟空跳出了八卦爐,出海狂龍一般縱意恣情地倒海翻江。人類的惡之花空前未有地越開越鮮豔。信仰的消解解除了人精神上的枷鎖的同時,也順便把人一把推向惡的深淵。

於是,我們的生命開始被無限扭曲。本來純真的感情越變越複雜得讓人看不懂也想不明白。我們失去神的枷鎖和製約的同時,也捎帶著失去了我們賴以平和自然地生存的根基。在每個喧囂的音符裏,在每個勞碌的日子裏,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正在失去真正人性化的生存。在電視上熱熱鬧鬧地看著別人的故事,在網絡上忙忙碌碌地玩著自己的感情遊戲。沒有人肯在靜夜裏聽雪花悄悄掩落的私語,沒有人肯在春天看一隻用觸角探索世界的螞蟻。連小孩子也不會這樣幹了,他們的廣闊天地裏最廣闊的那一部分是在虛擬的社區。我的孩子會對還珠格格如數家珍,卻不敢下到莊稼地裏掰下一穗玉米。怪不得三毛會說現在的孩子們全是“塑料兒童”。

但是,無論怎樣,這都是人類自己自主選擇的一種生活方式,從理性來說,應該是無怨無悔。哪怕吸毒販毒嫖娼賣淫走私軍火發起戰爭把整個世界變成一片血海,一片墳園,也是自己的選擇。既然享受了反叛時的迸裂全身的激情和狂呼跳躍的快意,就無權後悔。

隻是,高潮過後會有低穀,激動過後會有低沉,最終迷惘和傷痛終將替代當初轟然的狂喜。一切生活變得流於形式和無法讓自己真正感受到生命的意義的時候,頹廢和迷惘就成為一代又一代年輕人的標誌,抽煙喝酒泡吧蹦迪刺青紋身濫交和用尖刀劃開別人的肚皮,凡此種種,無法一一列舉。如果真的有神明,我想他們會在天上哭泣,十分傷心。

解除神的束縛之後,自己的良知取代了神的地位,仍舊無所不在,仍舊對自己的劣跡惡意痛下貶斥。人為自己犯下的罪仍舊會在暗地裏悔恨不已。這讓人感到無比痛苦,好比人身上密布的神經線,動一動就會痛。幸虧!幸虧良知還是人自律的繩索,不然的話,這個世界會到個什麼地步。有一種牙痛,隻要把神經線燒斷了,就可以不再感到痛苦,可以什麼都咬得爛咽得下。假如人的良知泯滅了,就什麼惡都行得毫不在乎,這個社會,真就成了猛鬼完全手冊裏那個恐怖的世界。

也許我們需要重新把我們生命的碎片加以整合,需要在內心重新找回我們賴以生存的根基。有根基的世界是真正給我們帶來希望的世界。這個世界按朋霍費爾的預言,將會有以下表現:“在文化方麵,它意味著從報紙和收音機返回書本,從狂熱的活動返回從容的閑瑕,從放蕩揮霍返回冥想回憶,從強烈的感覺返回寧靜的思考,從技巧返回藝術,從趨炎附勢返回溫良謙和,從虛張浮誇返回中庸平和。”

這個時代的喧囂和浮躁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就像剛剛推倒偶像時揚起的一陣塵土和歡呼,人人用網絡和酒店來施行墮落和虛假欺騙,人們用自私和愚頑來處置善良和軟弱,這個時代的張狂幾乎是無法避免和無法掙脫。那麼,塵土總有落下的一天,歡呼也會漸漸消泯。當這個世界安靜下來,當越來越多的人需要反省和回顧,當清風朗月重新回歸人們的眼睛,當一杯香茶,一本開啟心智的好書麵向人們展開,當所有這一切寧謐的美景重新被人們期待,那麼,我們的社會和文化操作會轉向一種安靜和高尚的存活。時尚也許不會完結,但可以變得高尚一些。人們的智慧和對世界以及外在一切人們的悲憫,終會成為人人甘於受縛的一條繩,人們在它的束縛下快樂的歎息和愉快的勞作。

這個前景很遙遠,但我們不妨期待。

不想像螞蟻那樣生活

我小時候經常會長久地盯著一個東西發呆,比如一隻螞蟻。別人覺得螞蟻很勤勞,我覺得它們是傻瓜。

有一次,我見一隻螞蟻銜著一粒麥子死命往自己窩裏拽,地上坑窪不平,那家夥真稱得上是逢山開路,遇水架橋,回家的路程那樣的漫長而曲折。到它到了洞裏,我都替它鬆了一口氣,心想,這下該歇歇了吧。哪裏知道,一轉眼的功夫,大概連擦把汗的功夫都沒有,它又匆匆忙忙地出來了。這次它把一隻碩大的蜻蜓翅膀像孫悟空扛那把縮不回去的芭蕉扇一樣給舉回來了。簡直跟地主老財似的,聚斂無度。

我還看見過更傻的,那是一隻屎克螂,大概所有的屎克螂都這麼傻。它們用像鏟子一樣的前爪把糞一點點收集起來,拍圓,修理光滑,然後開始咕嚕嚕推著糞蛋上路。鄉間土路,人腳尚且不好走,更何況對於一隻推著輜重的蟲子。下坡可以,到了上坡,手不夠用了,它就用腦袋頂,屁股撅起,一點都不惜力。可惜,一下子頂歪,糞球滾了下去,它會一路追趕,然後掉頭再推、再頂,如是反複,樂此不疲,或者疲倦了但是並不打算停下來,誰知道呢。

等我後來知道多了一些,才發現它很像西西弗斯。當然,真正的西西弗斯比屎克螂要辛苦多了,他那命定的巨石推上又落下,然後再被他揮汗如雨地推上去,然後再落下,再上,再下……從誕生這個傳說為止,直到這個傳說在遙遠的未來結束,這樣的想像,多麼讓人絕望。

北軍大兵直壓亞特蘭大,守城南軍已經退出,斯佳麗提起拖地長裙沿街狂跑,腳步打出這樣的節拍:“北佬就要來了!北佬就要來了!”是的,北佬就要來了,不跑就沒命了,快跑吧,快!快!

近來腦子裏總反複出現《飄》裏的這個鏡頭,從來也沒有哪一次像這次一樣能夠真切地體會斯佳現的恐慌。而且總在心裏替她累得喘不過氣來,拚命奔跑把北軍甩在了身後,卻迎來了更為艱難的戰爭重建時期,度過重建危機之後,愛情的失敗又接踵而至。當一切都越追逐越離自己遠不可及的時候,惡夢就來了,她在迷霧裏跑啊跑,跑得胸膛都要裂開了,也找不到自己一直苦苦尋找的庇身之所,直到夢醒,一切結束,發現自己愛的人原來並不真的是愛,發現自己不愛的人原來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而醒悟太晚,痛悔已遲,再怎樣也挽不回那個鋼鐵一樣的男人——瑞特——的心了——那是怎樣讓人心碎的一刻。禁不住想問一問站在蒼煙暮樹下的斯佳麗:親愛的,你這樣拚命奔跑,為了什麼?又得到了什麼?

而年輕的張愛玲,也在出名的路上狂奔,我好像也聽到了她的腳步踏出的急促的節拍:“出名要趁早,晚了就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看到報紙上一句話:你如果二十歲不年輕,三十歲不強壯,四十歲不富有,五十歲不睿智,那你這輩子就別想年輕、強壯、富有和睿智了。號令一出,人人狂奔。真的,腦子裏念頭在瘋狂地旋轉:快,快!不年輕就來不及了!不強壯就來不及了!不富有就來不及了!不睿智就來不及了!

南榮趎背著糧食跋涉七天七夜到了老子門前。

當他滿身塵土,疲憊不堪地出現在老子麵前時,老子問他:“你為什麼和那麼多人一起來呢?”

他悚然回望,隻有他自己的影子寂寞地曬在太陽底下。

“沒有智慧人們會說我愚鈍,有了智慧反而使自身愁苦;不講仁惠便會危害別人,講仁惠就會使我自身愁苦;不講節義便會損傷他方,講節義就會使我自身愁苦。我該怎樣擺脫這樣尷尬的處境?”(不知乎人謂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軀;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我安逃此則可?)

能夠這樣問的人,已經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流裏個體生命的深處不想妥協又無法不妥協的無奈和痛苦。

問到深處人孤獨。

這麼多年,打拚不止。像南榮趎一樣裹挾在洶湧的人潮裏向前趕路。把自己變成一棵青皮的小樹,枝啊葉啊伸向天空,無休止地索要陽光、空氣和水分。根的每一個須須都深深紮入土壤,往自己身上源源不斷地泵送血液。當智慧、仁惠、節義、妻、夫、子、女按部就班或者不按部就班地一古腦來到的時候,樹老了,皮僵了,身上布滿了一個又一個的節疤,眼睛一樣,看著人生的秋天從容不迫地擁抱住了自己,而陣陣秋寒入骨中,雪埋雲護的冬天正向自己漫步而來。午夜夢回,撫著自己的蒼顏白發,才曉得了,衰邁真是從頭而來。看著睡在旁邊的已經不嬌的妻或者已經不帥的夫,會從腳底升起蒼煙落照之感吧。耳邊張雨生在落寞地唱:“我是一棵秋天的樹,稀少的葉片顯得有些孤獨。偶爾燕子回飛到我的肩上,用歌聲描述這世界的匆促。……”

想起我一個朋友說的話來了。他說啊,以前窮得緊,一個出過國的鄰居對他說,外國人天天吃雞蛋,聽得饞死了。於是他就發願,說什麼時候我掙了錢,要把第一個月的工資全部買了雞蛋。現在他四十有餘,一個月的工資買一卡車的雞蛋都富富有餘。可是,他說,他不幸福。一個雞蛋的幸福已經不存在,現在所有的雞蛋也無法把自己的幸福增加一分了。什麼都有了,可是快樂沒了,幸福沒了。

這個朋友說,我有好多朋友,他們全都有錢,有名譽,有地位,有漂亮妻子和孩子,可是,他們說起幸福來的時候,眼睛裏全都含著淚花。把他們的所得和所失放到天平上去稱,所得那一頭隻有輕飄飄的空氣啊。

讀到一篇文章,一個美國人,有家,有妻有子有房有車有工作有地位,什麼都有了,那是他多年奮鬥的結果,但是他卻在自己的生命最強音處戛然而止,不肯再向前邁動一步。他來了個人間蒸發,在他鄉的一個僻遠小鎮過起了流浪漢的生活,惟一陪伴他的是一把輕便折疊椅。每天他就是這樣默然端坐,看著麵前行色匆匆的人流,靠人們施舍的一點小錢維生。水樣的光陰裏他做了一個懶漢,不再被洪流裹挾而去,卻坐在那裏,任憑時間滑過身旁,帶走屬於他的一個又一個歲月。事到如今,與他休戚相關的,隻有流雲和微風。

真是的,當得到所有一切的時候,為什麼又有人在急著放棄?心裏的孤獨拱啊拱,無論怎樣華麗光鮮的外殼,多麼堅固牢靠的鎧甲,都可以鑽透,纏滿,宛如蠶絲繞滿了一隻蟲繭。行走在人群中,回望來時的路,暮色長天,流雲彩霞,下麵站立的是一個背著破舊的行囊的旅人,滿麵塵灰,麵對自己的墳墓,默然靜立,回思無限。

《白雪公主》裏那個經典狠毒的後媽的結局是這樣的,“她被迫穿上火紅的鐵鞋跳舞,一直跳到倒在地上死去。”讀到這裏,不由仰身靠後,盯住天花板發起了呆。一時魔念忽至,覺得天花板上布滿了形形色色的穿著燒紅的鐵鞋跳舞的人們,年齡不同,從髫齡稚子到耄耋老人;表情各異,有的歡欣有的悲戚,有的沉迷有的超然;理由不一,有的為錢有的為權有的為情有的什麼也不為隻是本性使然,但卻都在瘋魔一樣的轉著圈子,氣喘籲籲奔向自己生命的終極。

我想,總有一天,我是要和命運講和的,放下肩在肩上的行囊,脫掉火燙的落滿征塵的紅舞鞋,抱膝坐在漫漫流過的光陰裏,仰臉懇問命運:親愛的,我不跳舞,可以嗎?

種自己如一枝蓮花開

散步玄想,想著我自己大到可以是整個宇宙天體,緩慢旋轉,小又小到可以是我這麼個人,甚至我又可以是我自己的一片組織,一粒細胞,細胞裏的一點質子中子微子,可是哪裏有什麼質子中子微子,現代物理學中,有一種“弦理論”,說的是理論裏的物理模型認為組成所有物質的最基本單位是一小段“能量弦線”,大至星際銀河,小至電子,質子,誇克一類的基本粒子都是由這占有二維時空的“能量線”所組成。中文的翻譯上,一般是譯作“弦”。也許連弦也不存在呢,它們隻是彼此相互的一種關係,我因你而存在,你因我而存在,若我不存在,則你也不存在;若你不存在,那我也就消亡了。妙啊。

陽台上放著一堆雜物,陽光曬在雜物上,曬得它們也暖洋洋。一雙舊鞋曬在那裏,平時眼睛不見,因不關注,可是不關注不等於它不在。而那些我平時沒有關注到的事物,也都在那裏,包括一粒沙子,空氣裏飛舞的灰塵。我的注意力就像一束光,打在哪裏,哪裏的東西於我而言就是存在,否則就是不存在。其實上它們全部都存在。

那麼,過去、現在、未來也都同時存在。時間沒有界限。

眼耳鼻舌身意也沒有界限。

色聲香味觸法也沒有界限。

受想行識也沒有界限。

這就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裏所說的“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空,不是說空無一物,而是說一切事物之間的界限都不存在。苦與樂之間的界限不存在、你與我之間的界限不存在,過去與未來的界限不存在,我與非我之間的界限不存在,這一切界限都是空的。所以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過去就是現在,現在就是過去。苦就是樂,樂就是苦。

那麼,一切因為分別心而產生的苦也就不存在了。所以一切苦厄都得度脫。《小窗自紀》裏又說:“何地無塵?但能不染,則山河大地,盡為清淨道場;如必離境求清,安能三千外更立法界?偈雲:“對色無色相,視欲無欲意,蓮花不著水,清淨超於彼。” 這話是大悟了--有塵無塵,肮髒與潔淨,豈不是也是由分別心產生的分別境嗎?心地幹淨,則大地山河無處不淨;心地肮髒,則大地山河無處不髒。一切全在你的心,而不在外部環境。怕的是與外界環境同流合汙,還要以一個受害者的身份,說什麼“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自己的身心怎麼由不得你自己?塵世三千,你盡可以以一顆清淨之心,種自己如一枝蓮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