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苦難有什麼了不起(1 / 3)

第六輯 苦難有什麼了不起

陌生沉陷

坐在班車上,聽著滿車的笑語喧嘩,心裏很空很遠。

外麵花在靜靜地枯萎,落葉鋪了滿地,風悄悄地吹到這裏又吹到那裏。那個世界雖然隻隔著一層玻璃,可是卻永遠也進不去。我比不了一隻小小的螞蟻更了解它腳下的每一寸土地。想到這一點,足夠讓人灰心。

看似安閑沉默地坐在那裏,實際上腦海裏卻異常忙碌地展開一個和車廂裏毫不相關的世界。這個世界裏有書有畫有歌有詩,有好友相對和水流花謝的聲音。思緒飄飛,不知道跑到了哪裏。

想起了昨天晚上才翻看過的一則小故事。一個嫁作商人婦的女子,日日寂寞,獨守空閨。後來和一個儒雅俊秀的神秘男子,做了一對快樂的偷情夫妻。女子喝清泉而受孕,產下一子,恰逢丈夫歸來。男子化虹離去,當娘的把小孩子藏在甕裏。平穩度過年餘,突然一日雷電交加,風雨如晦。等到晴明,兩道彩虹從自己屋裏衝天而起,原來這是虹化的丈夫帶走了自己小小的孩子。剩下這個婦人在愛人經常出沒又最終消失的山邊水流處黯然傷神。

欣賞蔡誌忠在故事邊加的旁批:“‘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事業心重的男人小心了,莫教獨守空閨的妻子心生綺思,愛上了彩虹。”

覺得這“愛上彩虹”四字,分外的有餘味。彩虹空靈縹緲,讓人心生愛意,卻又握之不得,掬之不起,像極了不該發生的愛情,最終得到的除了心傷隻有回憶。可是,誰又能拒絕彩虹的美麗的引逗呢?

這個女子曾經問愛人:“你住在哪裏?”他說:“山邊水流處。”這幾個字,本身就是一幅畫,一首詩。天格外藍,地格外遠,流雲微風在我們看不見的世界裏美麗成了經典。

想到這樣溫柔清明的美麗,看著窗外唰啦啦飄落的黃葉,腦子裏又旋風般想到別處。想到了發生在秋天裏的愛別離:“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發生在秋天的離別總讓人腸斷,因為後麵連著一個肅殺無奈的冬天。真是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啊。

心底莫名湧上一層哀愁。為了開解,腦子裏給自己放起了音樂。悠遠綿長的兩記沉鍾,從半天之外響到耳邊。鐃拔絲竹奏出陣陣無字梵音,清幽曠遠,可以盛得下古往今來一切榮辱興衰,料理清楚多少剪不斷理還亂的愁懷。這個宗教讓人迷戀之處,就是讓人曆經百苦之後,還可以有一個溫柔的彼岸等在那裏。我的意思,本不必把它研究多深多透或者由此挖掘出多少的哲學意味,於俗人而言,有一個寄托已經不錯。這曲《茶禪一味》,縱然不能當了臨濟宗的棒喝渡引迷人,也可以讓勞人暫時息肩,拂一拂身上的歲月風塵罷。

不過天下事往往如此,越是聰明的人,越是對生命步步緊逼,聲聲發問,永遠不肯滿足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比那個天生大才的李叔同,心裏多少疑團不可開解,最後隻好到佛那裏去繼續完成對生命的追索。

想到音樂,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二泉映月》。這世上音樂經典不少,經典得這樣簡單倒並不多見。感覺它和繁複的交響樂代表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向來不大愛聽交響曲,總愛想起一個挺不搭界的比喻:這種音樂好比鐵鍁,雖然有本事把深埋心底的各種情感挖掘出來,卻需要花很大力氣,儀式過於的繁瑣累贅。你看,它囊括了那樣多的樂器,配備了那樣多的樂手,還要有一個穿著燕尾服人做指揮。你要聽它,得進劇場,戴白手套,著盛裝,正襟危坐,不言不動。而且結束之後還要有禮貌地鼓掌來回應指揮彬彬有禮的鞠躬。

《二泉映月》不與此同。你或許正在看書,或許正在說話,或許手扶窗子出神,結果簡單的二胡樂聲一起,就會使本來輕佻浮躁的心情一下子平複下來,原始的憂傷從心底汩汩流出來。在這種可以消解一切的聲音裏,不存在什麼堅固難摧的東西。柔情似水,憂傷似水,愛似水。它本來就是人心裏固有的一種隱秘情緒,結果被一個盲者撿到了破解它的密碼,然後坐在一把椅子上,拉過來拉過去,拉成了絕世名曲。

腦子裏的念頭走馬燈一樣轉來轉去,不安分的上躥下跳,和外表的安逸沉默形成強烈對比。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亂想裏,我覺得安適自在,周圍的人聲很遠,遙遠的世界很近。

有的同事注意到我的沉默,十分關心的問:“閆老師,你家小孩兒上幾年級了?淘不淘氣?你家暖氣費交了沒有?你這件衣裳從哪裏買來的?”

趕緊收心回頭,我開始笑容可掬地回答各種問題:“我家孩子上二年級了,特別調皮。暖氣費還沒交,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取得上暖呢,天都這樣冷了。我這是從街邊轉角那個服飾店買的……”轉過頭,我拉起一個同事白嫩細致的手,仔細端詳上麵的白金戒指:“真好看,從哪裏買的?花了多少錢?老公送的?哦,你真好福氣呀。”

就是這樣,我在熟悉的世界裏做了一個陌生人,卻又不得不深深沉陷進去,做一尾一天到晚遊泳的魚。

為孤獨找一個理由

夜晚如廁,看到桶裏養的幾樣草魚正安靜地躲在水底小憩,像一群標點符號聚在一起。隻有一條,黑黑的,自個兒在水麵上來回地轉悠,張大嘴巴吐泡泡,唼喋有聲。我把手悄悄放在它的頭頂,然後猛地一張。若在往常,再多的魚也會被我嚇得倏然四散,往水底亂鑽。這條不,仍舊在傻傻地繞著桶壁轉圈。我將要走出去,又回過頭去看了一眼,莫名的竟然有些擔心。

第二天早晨,看著桶底安靜地聚在一起的魚兒們,我和朋友說起這件怪事:“奇怪,人有夜深不寐,魚也有?要不然這條魚會夢遊?”

朋友說:“你真傻。這條魚有病了,要死了,它沉不下去,隻好漂著。”

我心裏一沉。

原來我正興味盎然地“挑逗”它的時候,正莫名其妙地研究它的時候,它卻正處在死亡的邊緣,在苦裏痛裏強自掙紮。我解除不了它的病痛憂愁,連了解它都做不到,遑論分擔什麼。養了它來做什麼?

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生物,把這個家分隔成了好幾個世界。那兩盆鳳尾竹是一個世界,我進不去,所以不曉得它們喜好什麼,厭惡什麼。結果是它們黃了自己的葉片,枯了自己的尖梢;那台電視是一個世界,我進不去,所以不曉得它哪裏不舒服,哪裏線路有故障,為什麼會出雪花,為什麼會色彩低暗。結果是它自己不言不語地壞掉了,拒絕工作,寧可淘汰掉自己的生命,讓我們換一台新的;我正在使用的電腦是一個世界,我也進不去,所以我不曉得它為什麼會越來越慢,為什麼會咕隆咕隆轉得好像外麵的壓路機。我不知道結果會怎樣,我能做的隻是把自己的東西預先存盤。在它死亡的那一刻,我好撿拾起屬於自己的東西。以前還養過一隻鳥。最初還記得給它天天添食換水,後來家裏有了事情,要施工,整天人來人往不斷,把這個小東西忘在一邊。等想起來再看的時候,它嘴巴搭著籠子沿,安靜地低歪著頭——已經死掉了,小胃裏扁扁的。

一直想為周國平那個惟一的“妞妞”寫點什麼,卻思量來總也無法下筆。手指輕巧地敲擊鍵盤,代替不了這個已死的妞妞曾經經受的萬般苦難。罹患癌症的小娃娃大哭大叫:磕著了!他媽的,誰幹的!好爸爸想想辦法,好媽媽想想辦法……可是沒有人能夠替她想出什麼辦法。所有的親人都隻能做一個心碎的旁觀者,所有的劇烈疼痛都需要她這個幼弱的小身體一力承擔。命運多麼荒謬。看著小妞妞身受的萬般痛楚,做爸爸的發出瀆神的詛咒:神啊,我永不寬恕!可是有什麼用處?再強烈的詛咒,再虔誠的祈禱,都無法讓妞妞漂亮健康地活下來,甚至不能讓她沒有痛苦地死去。這個可憐悲哀的父親,所能做的隻是抱著痛得發狂的幼仔,半夜三更爬行在黑洞洞十八層的樓梯,上了又下,下了又上,外麵是淒苦無邊的黑夜和步步近逼的死亡和別離……

人和人,人和物,永遠都是一個一個孤立和獨行的個體,永遠無法真正意義上溝通。苦難和幸福全是非常個人的事情。如果說文字是人用來傾訴的方式,可是寫出來的東西,其實最懂的仍舊隻是自己。

假如我信神,那我有理由相信,在一次事件發生以前,我們不是這個樣子的。在這之前,人我之間沒有距離。我愛著你的愛,你痛著我的痛,每個人都溫柔地相待。沒有殺伐征戰,沒有征服愚弄,沒有百年孤獨的嘶喊和瘦盡燈花又一宵的寂寥。在那次事件發生之前。

“……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是一樣。他們往東邊遷移的時候,在示拿地遇見一片平原,就住在那裏。他們彼此商量說:”來吧,我們要作磚,把磚燒透了。‘他們就拿磚當石頭,又拿石漆當灰泥。他們說:“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各地上。’耶和華降臨,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華說:”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言語,如今既作起這事來,以後他們所要作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我們下去,在那裏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於是,耶和華使他們從那裏分散在全地上,他們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為耶和華在那裏變亂天下人的言語,使眾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別(”變亂“的意思)”

上帝真是厲害。他變亂的不僅是種族間的聯係,更是在所有人和人、人和物之間,播下了層層迷霧,栽上了重重藩籬。從此以後,每一朵花,都是孤獨地開放,每一粒草,都閃著寂寞的綠光,沒有誰肯去感知一隻小蟲子的死亡,而熙熙攘攘的人群裏,到處是漠然的表情和冷峻的眼神。就是神之子,為贖世人之罪,戴著荊棘冠冕,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時候,他的疼痛和絕望也不曾引得別人為了他真誠地哭泣。

合上《聖經》,深深歎息。我為所有的孤獨都找到了理由,包括自己寂寞咬齧下的夜夜笙簫。

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讀到一則小孩子趣話,和長安有關:晉明帝他爹晉元帝逗兒子玩,借著大臣稟事的由頭問他:“你說長安和太陽哪個遠?”明帝回答:“太陽遠。從沒聽說過人從太陽那裏來。”做父親的十分驕傲,第二天就拿來獻寶,向諸大臣賣弄,活脫脫一個寵愛兒子的凡夫俗父,不像高高在上的皇帝。而且還命人把兒子抱來當眾表演。結果這孩子回答讓他爹十分下不來台,小孩子這回回答:“長安遠。”不過他下麵的解釋讓他即使日後沒有別的政績,也足夠名垂千古了:“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一霎那,八個字構出一幅蒼涼的圖畫。思鄉的遊子,天天看到太陽東升西落,夢裏思想年邁雙親和糟糠之妻,以及不解事的兒女,還有自家的菜園和田裏的莊稼,雙腳卻總也踏不上故土;思夫的怨婦,天天看著太陽照著自己照著夫君,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夢裏相逢擁泣一回回,卻無法真正目睹愛人的容顏。至於寒暖饑飽,更無從知曉。可不是舉目見日,不見長安嗎?可不是長安比太陽更遠嗎?

雖然早就知道現在的西安就是古代的長安,但是,對它有了鮮明的印象乃至向往,還是從一個朋友曾經的個人資料始。這個滿腹詩書的朋友用一句詩注明了自己的出身之地: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原來這薑子牙直鉤釣王侯的隱逸之地,冠蓋如雲的京華,是他的家鄉,無法不讓人羨慕。這裏的一磚一石,都烙上周秦的印跡,這裏的一草一木,都頂過漢唐的露水啊。

秋風起兮,落葉滿天,這個大城,別有一種古往今來多少事,都付千秋一夢中的凝重和蒼涼。

長安城,居不易,這裏有一段佳話。唐張固《幽閑鼓吹》雲:“白尚書應舉,初至京,以詩謁顧著作況,顧睹姓名,熟視白公,曰:”米價方貴,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賦得古原草送別》,即嗟賞曰:“道得個語,居即易矣。’因為之延譽,聲名大振。”軼事流傳,未必屬實,但卻說明了一個事實:要想居留長安,需要文名才氣。換句話說:長安,是一個詩意的棲居之地。

這樣的人文寶地,不出幾個傲骨天成的詩人,是說不過去的。所以才會有“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半樹桃花月滿天。”的詩文和人品。為了紅灼灼的桃花和天上涼月,地下茅屋,輕易舍去滿眼繁華和無邊榮寵,這種曠達和瀟灑,隻有詩仙當得。在李白眼裏,長安隻如一襲敝衣,一雙草鞋,萬千富貴,不抵手中一杯酒和滿目碧桃花。

而亂離時刻,長安城一片荒涼時,手中那支筆既忠實記錄史實,又深情抒發沉痛,莫過於杜甫先生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原來的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現在恐怕粉漬脂汙,香銷玉殞;原來的連雲甲第,也成了現在的破磚爛瓦。安史之亂一起,皇帝後妃跑掉了,達官貴人也跑掉了,剩下的百姓,成了任人宰害屠殺的羔羊。就像老舍先生筆下寫的老北京城,蘆溝橋的炮聲一起,百姓的災難就來了。詩聖眼裏,長安是貴人的遊樂場,卻是百姓的斷魂鄉。

當然,這長安城也是羞花美人楊玉環始承恩澤的地方,隻是幸福總是太短,怨恨又嫌太長。一邊是可憐的老人玄宗在寂寞的餘年裏鎖居深宮,靜數荒涼,無邊思念,交付流光:“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鍾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一邊是被逼自縊做了神仙的帝王妃在天上表訴衷情:“昭陽殿裏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在美人眼裏,不得再見的長安是前世今生的相思之地和永遠夢得見卻永遠歸不得的故鄉。

近來讀禪宗詩語,發現長安一詞,還另有意象在。

“條條大路通長安”,意即修心參禪的人,不論用什麼方法,或聆獅吼,或承棒喝,或柔曼接引,密潛細推,都可指證大道,見證佛光。那麼,這裏的長安,和我們日常勉勵別人或自己時的“條條大路通羅馬”是一個意思。你看,有趣的是,長安本來就是和羅馬並列,一東一西,是人類文明的兩大發源地,撕破蒙昧的兩支火把,而古禪詩裏,早在人們不知道羅馬是何地甚至何物時,就已經把地位一樣崇高的長安拿來做了象征了。

那麼,求佛不得佛,參禪不明禪,不去執著心,一味生妄念的人,就是“信步入荒草,忘卻長安路”了。這裏,長安仍舊喻指自己精神家園。

看來,長安不僅是詩意的棲居之地,也是禪心的不二故鄉。任憑東邊日出西邊雨,我隻需水自茫茫花自紅。隻要真性情不泯,就能看見城頭的獵獵旌旗,在呼喚自己回家。

而我自己,從來也不曾到過長安,沒有見過高大的城牆和肅立的兵馬傭,隻在想像裏上演一幕幕宏大的場景:寬袍大袖、峨冠大帶的古人,男子腰佩寶劍,氣宇軒昂,有著“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的傲氣;女子蛾眉高髻,貼著花黃,披著珍珠串成的披肩,壓住了輕薄的綾羅製成的衣裳想要在風中颺起的衝動,襯托出了豐腴的體態。一群群的紅男綠女,一匹匹的高頭大馬,一隊隊的士兵持戟列隊而過。今夕何夕?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不過沒關係,即使不踏上而今稱做西安的長安的土地,我也覺得自己夠幸運。把它當作自己心裏的家園,讓自己疲憊時有個可以想望的去處,不是更好嗎?

但願不像一個朋友的一係列的長安詩裏說的,泣長安醉長安別長安思長安,我隻願能夠梵唱長安,心靜如蓮。恍然一念,發現長安原來並不遙遠。

前人寫盡今生事,又留古月照今人

有時感覺自己困入圍城,無法脫身,左推右撞,全是旁人。手裏的這支筆,永遠在拾人牙慧,除非我想另類,想製造快餐。

一片葉子,有蕉葉,有桐陰;一個角落,有深院,有重宮;一個眼神,有抬望眼,壯懷激烈,有回眸一笑百媚生;一朵雲,有總為浮雲能蔽日,有雲破月來花弄影。

愁來,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怨起,有總把東風怨,夢魂驚長安;氣勢上頭,有黑雲壓城城欲摧,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通身氣派,有氣昂昂頭戴簪纓,氣昂昂頭戴簪纓。雪飛有鳥盡人蹤滅,霜至有風敲竹葉響。

原來今生的風霜雨雪,花鳥魚蟲,身上早已刻滿千年萬年的紋身,正在經曆的愛惡情仇,貪嗔癡怨,也早已被古人演繹至盡,不留餘地,甚至包括白骨蔽平原的戰爭和饑餓,包括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的監獄和大劫。

翻開浩浩典籍,自以為新鮮的這支筆,根係紮入的仍舊是一片陳舊的土壤。如鳥鼓翼,再怎樣飛翔,也是在地麵之上,天空之下。

怎麼辦?箍在鐵圍城裏,無處可逃。

思想及此,耳邊仿佛有簫聲和鳴,弦樂聲聲: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端的是前人寫盡今生事,又留古月照今人。

偶爾悶來,會去聊天室閑逛一逛。平生喜讀詩詞曲賦,卻煩去“詩詞對聯”、“詩風詞韻”之類的地方。總覺得那些納蘭們,寶黛們,斷雁叫西風們,搬弄些熟詞生曲瞎搗騰,搜羅些冷僻對聯為難人,自覺風雅出塵,實則窮掉酸文。也有人在那裏大談佛理,說一些“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禪家偈語唬得人一楞一楞的。一時性起,對一個奢談佛理的人窮追不舍,大有丐幫“趕狗入窮巷”的架式,搞得這人很狼狽,我也覺得很無聊。這本身就不符合佛家精神,好在我也並非佛教徒,不必言謹遵行謹守,隻是慨歎自己火性不退,故有此舉,實在多餘。

每天衣食住行,上班去對著呆頭呆腦的檔案出神,下班來鑽進裝滿柴米油鹽的廚房奮鬥,一身俗灰,萬般思慮。欲求靜而不得,想出塵又不能。好在還算幸運,斜雨霏霏的時候,還可以從腦子裏自然蹦出一句兩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之類的句子;春暮飛花的時候,也可以在腦子裏勾勒出“落紅成陣”的淒美場景;心情不好時,有“何處何成愁,離人心上秋”替自己抒懷,逢良辰美景,自然會想起“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

想起這些來的時候,感覺自己好像有了片刻的清雅,就像寶釵和李紈調笑時說的那樣,小事也得有大題目提著,不然就都流入世俗去了。從本心來看,不想著脫出什麼流俗,本來是一個俗人,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拔蘿卜一樣硬拔出生養自己的泥土呢?隻是,當可以有這些聯想在腦海裏走馬燈一樣轉來轉去的時候,覺得前人非常體貼,把什麼情緒都替自己想到了和抒發出來了。同時,也覺得一絲絲的寂寞,覺得今人少有解者,另類和時尚已經引領時代潮流,有哪一個人還會和自己一樣守著一種傻傻的古典情懷獨立小橋風滿袖呢?

當然,如果真有這樣的人,則是前人之幸,跨越千年萬載,今世竟然有了知音,更是我之幸,因為我一直把下麵的境界視為至美至真:劍逢知己舞,詩與解人吟。相視一笑,了然於心。

這樣說來,用別人的歌曲訴說自己的心事,用滿地的梨花和天上的一鉤殘月,築起一座寂寞的圍城,當關塞望斷裏,旅人的腳步正疲憊地踏著蒼涼的調子走來,又有哪一個會埋怨,當街彈奏者婉轉心碎的胡琴聲,發出的不是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