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誰道群生性命微(3 / 3)

佛說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佛的一切學識最終也是要人人自救,泯除差異,同至聖境。息卻外部紛爭,靜觀內心蓮開。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但這種教人不爭的方式,在亂世裏顯然無益,隻能助長陰殘愚妄者的氣焰,讓整個世界變成弱者呼號慘痛,烈焰熊熊的地獄。

少有人肯做穿著馬毛襯衣的苦行修士,少有人肯做寂寞裏驅馳的孤獨猛士,少有人肯做黑暗裏呐喊不止的鬥士,也少有人肯做清醒而苦痛的文士,化筆為槍,直秉亂世。

除了魯迅。

他沒有逃,沒有為自己活,沒有把自己一隅清掃已畢就盤腿坐下論道參禪。他做了一個辛苦的清道夫,推走一擔又一擔的垃圾,掃走一層又一層的雲翳,累得心力交瘁,大發脾氣。如果說形式上或者外在表現上他夠冷酷沒有溫情,那麼,在他的心裏,大憎的背後有著大愛護,大恨背後有著大關切。為的救拔苦難,他做了一個辛苦的觀世音。隻是坐著的不是蓮花台,而是傷皮傷骨的釘板。

魯迅先生把用世精神發揮到極致,剖開亂世的內髒,從裏麵拉出一條又一條絛蟲,暴露在空氣裏。剝去醜行惡跡的美女畫皮,用力地狠狠鞭打。

佛家思想是將身出苦,置身化外,基督教的思想是以身入苦,以一己之苦,救萬民之罪。一個是出世,一個是用世。用世是難的,用世是苦的。清醒者不是聖經裏說的“有福了”,而是“有禍了”。所有這些革命家、思想家,睜開眼睛看世界的人,哪個是真正的安詳平靜的?哪一個不是如坐針氈,和黑暗與不公性命相搏?流亡、判刑、苦難、死亡。這些清掃牛圈的人,心裏全是佛家的慈悲為懷,卻又不肯讓自己超脫紅塵之外,掛副悠遠淡漠的表情,瞅著濁世裏拚命掙紮的眾生。他們統統有一副當娘的心腸。

到了現在,我們這些當世的人和我們後世的子孫,在沒有了信仰和熱情的現世,有沒有人肯舍棄身家性命和握在手裏的幸福,去秉承這個當娘的使命?

捧殺與棒殺

“捧”與“棒”,隻是偏旁不同,其實都是奉上的意思。隻是一個奉上的是自己虔敬的雙手,一個奉上的是粗壯的木棍。結局也一樣,好比兩條背對行來的路程,穿越整個地球之後,最終會在同一個地點重逢。被捧的人和被棒的人,隻要定力不夠,最終都會喪身失命。

看過一幅漫畫。一個人慷慨激昂,發表演講,聽眾用力鼓掌,十分擁戴,簇擁而行。擁戴者越來越多,幹脆抬起他來遊行。這個人仍舊一路走一路疾言厲色,進行鼓動。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一起做了抬高這個人的轎夫。這個領袖漸變漸胖,身軀日漸寬廣,到最後,如同烏雲罩頂,壓在無數人的頭上。把所有人都壓得扁扁的失了本形。在這場吹捧造勢裏,不是雙贏,而是雙輸。領袖在眾口一辭的讚頌裏失了自我,迷了本性,群眾在盲目崇拜的狂熱裏讓一顆腦袋代替所有人的腦袋進行思考,到最後被擠到逼仄窄狹無法舒展的境地。這真是捧殺的最好詮釋。

據《水滸》所記,凡是被充軍發配的人,到了解送地點,先要領受一頓傷筋動骨的殺威棒,那意思是滅滅你這賊配軍的威風。結果能不被滅去威風的人真是十分的少,大多從此俯首貼耳,做了可憐的應聲蟲,乖乖接受勞動改造。棍棒下麵,輕則不能做人,重則丟掉性命。這棒殺二字,實在不能小覷。

能在棒下不倒,是勇士,能在捧下不暈,是達人。

有時老天爺會給人開惡劣的玩笑,給一個人接二連三的殺威棒,打得他暈頭轉向。能接得住的,成了英雄,接不住的,就是庸人。我敬佩夢見獅子的海明威,敬佩舉家食粥酒常賒的曹雪芹,敬佩受腐刑作《史記》的太史公,就因為他們是棒不殺的英雄。

可惜,不少人能抵抗住出世以來生活給予的無數殺威棒,卻難能受起命運居心叵測的三句捧。沒有哪個人對自己有十分清醒的認識,一捧再捧連三捧,一般都會捧得暈暈然飄飄然,於是凡塵俗子等閑入不了我眼,名家大作也不在我的話下,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尊來尊去,自己孤獨地崇高起來。卻忘記了花無百日好,人無千日紅的淺近道理。同時,這暈人也忘記了一句話: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自個兒都成了無邊落木,被秋風掃蕩殆盡了,仍舊不肯放下臭架子。而是逮誰罵誰,大歎世道不古,人心不古,嘴上不說,心裏往往扮演一回九斤老太嘮叨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一代不如一代……

真正的作家不是這樣子的。他們伏案筆耕,汗流浹背,累得頭暈腦脹,心心念念牽掛著和自己毫不相幹的人物的命運。他們沒有時間炒作自己,也沒有精力關注別人對自己的反應。像拉車的牛,隻是拉車而已。像路遙,像莫應豐。我發現我屢次提及路遙的名字。我以為他才是真正的作家,是作家精神的化身。他的作品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可是自己的生命卻像蠟燭被消耗淨盡。為了寫作,他疏離了家人,淡漠了親情,結果妻子在得了絕症的丈夫的床前,扶著他顫抖的手,在離婚協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一個為了寫作而獻出了幸福和生命的人。

凡是癡迷一項事情的人,好像都有這個特征,不希罕人誇,不在乎人罵。任憑風狂雨驟,我自巋然不動。這個詞用得也不當,巋然不動還有一個有意識的姿態作在那裏,他們根本就想都沒想起來要做一個什麼樣的姿態給人看。他們不動也沒有意識到自己不動的偉大,所以,我才說他們偉大。

這樣的人活在捧或棒之外,真實自然並且活出了自己的境界。

有相識的不相識的朋友,說,涼月,你的文章寫得真好,涼月女士,你的文章現在是亮點。

我的後背有些涼。

我知道這以後的事態走向。

我想起以前的日子來了。

以前,不斷有人說,老閆,你的課講得真棒;閆老師,敬請指教。

聽著這些,心裏悲哀。這雙眼睛,看人情不透,看世情可以看個透心涼。我深知棍棒可以殺人,捧誇一樣可以殺人。現在的如火如荼,隻能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一時之盛。盛開緊接著凋零,鮮紅過後必然是暗淡發黑,日後的日子怕是難過。

果然。

現在,人為和自身的原因,使我被動放棄了一切以前擁有的東西,在人群裏,我需要到處承受異樣的目光,帶著累累傷痕裝出澹定的笑臉應付這個世界。我一個親戚是養雞的,說起群雞的一個惡劣習性:如果哪隻雞受傷見紅,不能再放進籠子,否則群雞會一哄而上,爭相啄之而後快,直到這隻雞在眾口猛啄之下一命嗚呼。現在,拔下那些閃著光澤的漂亮羽毛,我就是那隻醜陋的病雞。在眾口鑿鑿之下,艱難地度過每一個日子。

小時候經常會看從小格窗裏透到灰暗的屋裏去的陽光,陽光裏總有那麼多正在跳舞的灰塵。這些嫋嫋舞動的灰塵,在太陽照射的刹那,亮起來,亮起來,讓人無法不感知它的存在。隨著光影移動和它自身的輕飄無質,它又會很快黯淡下去,重新生活在無人知道的角落。我就是一粒造物主造出來的卑微的灰塵,在這個世間到處遊離。一時亮起來,最終會黯淡下去。

我能做的,好像隻有在一個無人知道的角落,按部就班,過一種命定的日子。並且低下頭來,對所有的一切,懷著深深的感激。

我如果是個信主的人,可能會下跪,並且謙卑地低下頭顱,說,主啊,這一切,全拜你所賜,求你讓我在棍棒麵前,不要軟了我的脊梁,在嘉許麵前,不要亂了我的心智。我別無所願,隻想在一個安靜的角落,寫一些願意寫的文字。而且,始終保有一種平和清澈的心境,可以看透浮華,在朋友的扶掖下,一起走過一段有花有月的路程。

《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的延伸閱讀

《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是美國孟菲斯大學曆史係的華人教授孫隆基先生的一部哲學著作。本書1983年麵世,卻如其前言所說,“等了二十年才有機會在國內出版。”這過去的二十年足夠定義一個時代,這個時代對思想的禁錮達到空前未有的程度,對一本書中對自己民族和人性的清醒認知十分抑製,所以就可以理解為什麼整整二十年,我們等得花兒都謝了的時候,這本書才和我們見麵。這本來是一件讓人欣慰的事,卻又使我有些憂慮:一個時代過去之後,這本書還有沒有“時效”性呢?或者說,它還有沒有繼續存在和讓人閱讀的價值?

事實證明,固然本書中提到的“文革”及其餘緒已經逐漸在人們的腦海中遠去,但是孫先生所剖析的文化密碼對中國人的設計,仍舊很新鮮、很真切。

他在這本書的一個章節《中國文化對“人”的設計》裏,這樣論述:“中國人的‘仁’指的是這樣的一種關係:人與人之間的心意感通,亦即是‘以心換心’,並且,在這種雙方心意感通的過程中,理想的行徑必須是處處以對方為重。中國人的‘禮讓’其實正是這種關係的外在表現。這種對‘人’的設計,一般地使中國人富於‘人情味’,亦即是:在麵對相識的人時,不輕於拒絕別人的要求,急人之難,忘我地為別人辦事,以及自己多吃一點虧也無所謂的作風。此外,一旦當人際關係建立起來後,就有趨於持久穩定的傾向,例如,不忘故舊,維持終身的朋友關係與婚姻關係,等等。”

事實也大多如此。而且,中國人的利他的另一端是為了利己,是為的建立自己的人情檔案,從而使自己急難之時也有人搭救,就像居士供養佛子以為功德,和尚念佛吃齋以為功德。孟嚐君食客三千,以備不時之需。表麵上是弘揚佛法和利他利佛,實際上是拯救自己。

當然,所謂的回報可以是有形的物質回饋,也可以是無形的精神慰藉,哪怕隻是預備一個永遠用不著的自救途徑呢,心裏也會覺得十分安慰:萬一哪一天用得著呢?

實際上,也就是這本書裏闡述的道理:中國人“一人”之“身”被結構的方式是必須恒常受到“二人”之“心”的照顧,而自己這一方也總是養成“多吃一點虧”的習慣,以便在對方麵前“吃得開”。換而言之,吃虧變成了使自己得益的方法。

不過,縱使如此,有一種人性卻是橫行無國界。即如中國而言,大愛和忘我犧牲、全身心奉獻的精神一直不絕如縷,大禹的三過家門而不入,屈原的自沉,焦裕祿的忘我,雷鋒的做好事行萬裏路,在在皆是。這些雖在作者言外筆外,卻也不能忽視。落實在普通百姓身上,對兒女的犧牲與奉獻,也未必單純是利己,而是在犧牲與奉獻中,得著精神上的滿足與愉悅。

孫隆基還有一句話:“一個孤零零的‘個人’總是給人還未‘完成’的感覺。”

我對它的理解,就是中國人是最不具備個性的民族。一個人隻有結了婚,為了父母,才算完成一件造物的作品。而且作為一件完整的“作品”,“父親”和“母親”是最不具備個性的兩個角色。

中國家庭中的父親、母親,就是一種共性最大的群體,一旦跨入這個行列,極容易心甘情願地泯滅自己,而一個有個性的父母在忙自己的事情時也往往會對子女產生未能盡責的羞愧。所以多少父母都是美德彰顯而個人麵目無限模糊,隻成了“愛”和“寬容”、“饒恕”的代名詞。張愛玲是對人性最清醒的一個女作家,她在《傾城之戀》裏寫到白流蘇受了哥嫂氣之後撲倒床上,用腳踢著床幃,一邊低低地叫:“媽呀”,這個“媽”並不是具體指誰,而是被抽象成一種永恒的心理寄托與安慰,這是所有母親的惟一職能,而這個職能背後,活生生的個體是沒有存在的理由的。這也就是孫先生想要表達的意思:“社會角色的完成是以自我泯滅為代價的,形成的是一個又一個共性突出而個人麵目模糊的群體。”這和當年的樣板戲實際上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是大隊長就一定是包著白羊肚手巾,敞著懷,插著腰,拿著旱煙袋;年輕社員就一定是紅背心外套白褂子,紅臉膛,一口白牙;是礦工就戴著礦工帽,礦燈亮閃閃的,照著光明前程;女隊員們就兩手拄著鍁,用心的聽著大喇叭裏廣播豐收的好消息,鬢邊戴著一朵野花。

這本書裏還有許多精辟論調,不再一一列舉。這本書實際上是孫隆基先生在試圖破譯中國文化的密碼對人的思想、行為的設計,這種設計有些是有積極意義的,有些是消極甚至對人性扼殺和扭曲的。這本書對中國人而言是一麵很光亮的鏡子,可以清清楚楚照見我們的瑕疵。

也許這本書的確“隻是一個遠距離觀察自己民族的人對整體民族文化的觀照”,並不能起到“救國”的目的,如他所言,隻是一份“個人的陳詞”。但是,所謂人貴有自知之明,一個民族,也應該借助一個清醒的人的言論對自身有一個比較明晰的了解,惟其如此,才能自立。

不兼容的軍規和人性

朋友來電,問我在幹什麼,“啊,”我說,“我在看書,《第二十二條軍規》。”他笑,“這書你也看?”“當然,”我也笑,“愛看著呐,這是第三遍。”

這是美國作家約瑟夫·海勒寫的一本黑色幽默小說。當然,我說的是文學史對它的定位,我在它裏麵找不出多麼幽默的東西,相反,荒誕、沉痛、滑稽、血腥交織在一起,像沼澤,構成一大片讓人沉陷的憤激與傷感。

它是對打著國家旗號的榮譽、犧牲、服從等美好字眼的無情嘲弄。這一切被媒體大肆宣傳,以致深入人心,但在約瑟夫·海勒的筆下卻顯得如此荒謬,並且張著利口,吞噬著一個又一年輕蓬勃的生命。

一群被遠派海外的軍官奉命執行對敵對國家的轟炸任務,需要架著飛機,一路飛到投彈目標上空,冒著密集的高射炮火網,投下炸彈,然後狼狽逃竄。運氣好的話,可以有驚無險,運氣差的被擊落、在半空爆炸、粉身碎骨、命喪黃泉。或者在完全沒有防空火力的小村莊上空投下炸彈,把不知閃避,甚至成群出來看稀奇的老弱婦孺炸得血肉橫飛,房屋被夷為平地,隻是為的驗證一下哪個渾蛋官員憑空想出來的新詞:投彈散布麵,目的是為在上空可以拍下比較壯觀的照片。

以尤索林為代表的飛行員們的飛行次數規定是25次,後來漲啊漲,一直漲到了70次、80次,這中間有人送命,有人受傷,有人發瘋到天天和一隻貓拳擊。但隻要不死,就沒有一個人可以結束自己的任務。

這些轟炸手、駕駛員、副駕駛,都被一條荒謬至極的軍規牢牢捆住動彈不得,這就是第二十二條軍規。

這條軍規規定,如果誰精神不正常,可以獲準不再參加轟炸任務,隻要他自己能夠證明。

如果自己能夠證明自己精神不正常,那就說明他的精神沒有不正常,他就需要繼續執行轟炸飛行任務。

圈套就在這裏。

它把人們搞得全都要發瘋,不是死於非命就是發了瘋之後再死於非命:亨格利·喬天天和一隻貓打架並且夜夜做夢夢見貓睡在自己的臉上,悶得自己透不過氣來,天天大喊大叫。

弗盧姆上尉被懷特·哈爾福特威脅著要一刀切斷他的喉嚨,嚇得他跑到樹林子裏當野人,下雨的時候都不敢回帳篷。

而懷特卻堅持一定要讓自己死於肺炎,結果冬天來了,他果真患肺炎死去。

尤索林因為膽怯隻好在轟炸目標上空再兜回一次,造成人員傷亡,飛機報廢,卻獲得一枚勳章,而他領獎的時候卻赤條條站在隊伍裏,讓勳章沒有地方可以別。

這種轟炸任務把官兵們弄得不是精神緊張得要發瘋,就是良心不安得巴不得死去。得到厚利的是那些愚蠢、粗暴、拿官兵性命來換取前程、肩章、綬帶的卡斯卡特上校、德裏德爾將軍等一小撮狂熱好戰分子——之所以狂熱好戰,是因為他們永遠也不會被派上前線。

這樣一群被戰爭機器壓得變了形的活鬼們一邊殺人,一邊被人殺和被貓殺,一邊無可避免地意外死去(一個被飛機螺旋槳切成了兩半,而那個把他切成兩半的人架著飛機撞向山頭)。他們無可逃避,因為將軍要榮譽,上校要升職,在這種種壓榨之下,人命不如一隻螞蟻。

眾多人物裏麵我對三個人的印象格外深刻。

一個是愛上一個妓女的年輕單純美好的小夥子,為了和她在一起,寧可主動要求增加飛行次數,以便不被遣送回國。這個妓女卻滿不在乎地和別的軍官睡覺,和那個人一起花他的錢。這個叫狄布雷的小夥子死了,死在執行戰爭任務的過程中。

一個是長著齙牙、嘴裏含著七葉樹果子要不就是山楂樹果子——一邊一隻,成天傻笑的奧爾。不斷傻笑,不斷做荒唐事,不斷被擊落,不是把飛機肚皮著地緊急迫降就是噗通一聲掉進水裏,然後他劃著一隻藍色塑料小槳把他的機組人員救出來,還在大雨滂沱的海麵衝茶給他們喝。他還不斷地修爐子,在他失蹤前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幫尤索林修了一個漂亮的爐子,好讓他冬天不挨凍,並且有熱水洗臉。然後——他就消失了。飛機被打到海裏去,他和機組人員分開,自己上了一條小救生艇,用小木勺一樣的塑料槳,頂著瓢潑大雨,一路劃到了中立國瑞典。他勝利了,他用心計和智慧使自己既保全了性命,又遠離了戰爭。這是一個可愛的小子,不僅不傻,而且精明,雖然精明,卻不奸猾,善良、友愛,身上閃耀著人性的光輝,並且用自己的方式追求自己生存的權利。

是的,人性。人性至上。它淩駕於國民性、政治性之上,是最基本的東西,為人而須具備的最真切可貴的品質。人而為人,靠這一種普遍的性質支撐,善良、天真、自信、互助,諸如此類的正麵道德支撐起整個人類發展的框架結構。不過,在荒謬的戰爭裏,到處是欺詐、仇恨、迫害、幸災樂禍。哪怕同處一個陣營,也那樣的仇視和不共戴天。人性已經被侵吞,被擠壓變形,被消解到將歸於烏有。

閃耀著人性光輝的,還有那個倔強、魯莽、粗心大意的尤索林。用戰爭和軍人的眼光來看,他不夠勇敢,甚至是一個膽小鬼;用道德的眼光來看,他亂搞女人,是個敗壞分子;用處世眼光來看,他不夠包容,動不動威脅別人離他遠一點。可是從他的眼睛裏看出去的世界,原本就是荒謬絕倫,一切都隻不過披上了一層漂亮的外衣,內裏是鑽營、謀求、腐化、墮落、無恥、迫害、打擊,又怎麼能要求他做一個正人君子呢?可是他沒有泯滅了做為一個人的良知,而不是軍人的所謂道德正義感和愛國精神。

看他的這一大段心理活動:“夜晚很冷,一個男孩穿著單薄的襯衫和破舊的褲子,光著腳丫從黑暗中走出來。這孩子缺鞋少襪,頭上的黑發也很需要修剪。他滿麵病容,顯得蒼白而憂傷。……尤索林對他的窮困深表同情,他恨不得一拳把他那蒼白、憂傷、帶有病容的麵孔揍個稀巴爛,把他打死,免得他使人聯想起就在這天晚上意大利還有無數蒼白、憂傷、麵帶病容的孩子,……他使尤索林想起那些殘廢的人,那些受凍受餓的男男女女,還想起那些沉默無言、無精打彩的虔誠的母親,她們流露出緊張的眼光在同一天夜晚呆在戶外,用挨凍的動物般的乳房哺育自己的嬰兒,乳房毫無感覺地袒露在寒冷的雨裏。……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擅長鑽營奔競、無所顧忌的一小撮人外,大多數人都還得不到溫飽和正義。多麼可惡的世界啊!……”

做為一個人,而且活得這樣清醒,隻好痛苦。他有權保衛自己的生命,而不是為了那些所謂的國家和責任去一次又一次地冒著生命危險飛行。

他也抗爭,並且取得了效果。隻要和卡思卡特上校等無恥之尤達成一個單方麵的協定,回國去給他們大肆宣傳,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國去接受慰問和鮮花。結果他不肯,有奧爾成功的例子鼓勵,他采取了艱苦的逃跑方式——他要在天羅地網的追捕之下隻身逃往瑞典。

兩枚從戰爭機器上主動脫逃的螺絲釘,身上閃耀著人性的光芒。

戰爭永遠會存在,可是戰爭永遠不該發生。醜惡永遠存在,可是醜惡應該深埋地底,而不是趁著戰爭或者其他誘因肆虐和瘋狂。剛讀過肖複興的文章,兩個德高望重的校長,運動來了,被他們的學生們剃陰陽頭,坐噴氣式,掛牌子遊街,拳打腳踢,最終一個自殺,一個倒斃在校門旁邊。一個老婆婆也講過類似的事情,一個五十歲的中年婦女,勒令跪在高凳上,然後旁邊有人一腳把凳子踹開,女人跌得鼻青臉腫;一個三十歲的老師,不堪受辱而自殺,棺材還要被拉到街上遊街,上麵大書:自絕於人民!罪有應得!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被毆打得快要斷氣,內髒破裂,家人奉命前來侍候,姑娘彌留之際和母親淚眼相望,不敢有任何出格的話語。這是什麼世界,人性在哪裏?美好在哪裏?原來這種東西脆弱得好像玻璃器皿,一碰就碎。

希望到了最後,可以有一天,人類不用再有戰爭、窮困、犧牲、卑劣,人性把整個世界都籠罩上一層美麗的光輝,好比朝霞,預示新生。

思海拾貝:

人性是很複雜的東西,當善良閃爍著光輝的時候,邪惡也張著布滿利齒的大嘴。每個人身上都有好的人性與壞的人性,它們是一體的兩麵。我們要做的,也許就是對自己的人性有所警覺:好的人性自然是發揚光大,壞的人性則要努力使之消泯,從而使自己變得更美好。

且讀且練:

1.開頭一段說“愛看著呐,這是第三遍。”分析作者看第三遍的理由。第二十二條軍規的內容是什麼?

2.根據文中劃線句子內容,總結這場戰爭的性質。文中“人性的光輝”,指的是什麼?

3.最後一段表達了作者的什麼意願?你認為這一天會不會到來?為什麼?

4.“成天傻笑的奧爾”,是如何“用自己的方式追求自己生存的權利”的?

5.兩位德高望重的校長被毫無人道地折磨與文章前半部分描述的戰爭有什麼類似點?

6.作者為了表達中心思想運用了哪些表現手法?舉例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