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穿過你的歲月的我的眼
關於食物
我永遠無法對吃的問題漠然視之。永遠做不到對食物不屑一顧。永遠不會像小資女人一樣隻靠香煙和咖啡就能夠維持自己憂鬱的情緒和生命。
紅樓裏官宦人家吃茄子都要加上那麼多雞來配,吃碗湯也有那樣多的花樣,有酸筍雞皮湯,有蝦丸雞皮湯,還有寶玉挨打後點的小荷葉小蓮蓬的湯,我大概今生也無法修煉到這等程度和有這等福氣。我是老百姓,而且像蓮藕一樣,起根就在泥裏,所以心總是牽掛在百姓身上,他們的衣食住行,喜怒哀樂,像一雙高明的手,時時刻刻都可能呯訇一聲,撥動心弦,讓我由衷地歌哭笑罵。
而土生土長的百姓,大概不會一邊吃著粗茶淡飯,一邊像文人一樣給自己勵誌說:“咬得菜根,百事可為。”對他們而言,吃永遠是一個大問題。
《詩經》裏有關吃的內容不算少:
“其蔌(即蔬)如何?惟筍及蒲”,這說明我國至少在周代就以竹筍和蒲作蔬食了。
“采荼薪樗,食我農夫。”那個時候也吃苦菜了。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就是采卷耳為食的,這種東西又叫苓耳,青白細莖,蔓生細小,所以采來采去老也采不滿筐。
最有名的當屬“薇”了。所謂“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意思就是采薇呀采薇呀,春天來了,薇已經長出來了呀。薇,就是野豌豆苗。殷亡後,伯夷叔齊隱居首山,唱歌道:“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家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直到這個時候,薇這種東西才具有了永久的生命力,作為經典食物,被人賦予誌向高潔的意義。唐王績就在歌頌伯夷叔齊的時候順帶歌頌了薇,詩雲:“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詩經多是民間采集,所以最能反映百姓心聲。即使是意思為別,但起興總愛用食物。如剛才所以說“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本意就是為寫戍卒的哀怨的,所以文末才用“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作結;“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是以瓜起興,兼喻周之王業日興日盛的。
詩中有食,以食入詩,最能夠體現“民以食為天”的硬道理。
可是我雖然樂於讀一切關於食物文章,甚至食譜,卻又總想回避一切因為食物缺乏造成的慘象,不願去看所有因為饑餓而暴突出來的肋骨,不肯和身陷絕境的小孩子的眼神對視,哪怕僅僅麵對一張照片。
我盯著一張照片看了半天,才算明白那個骷髏一樣的小孩子嘴裏叼著的是什麼東西了。起初我以為是香腸,可是軟耷耷的沒有質感。終於琢磨清楚的那一刻,我心裏發出一聲哀叫。那看起來隻有一周歲的小娃娃,一層薄膜樣的皮包著一具小小的骨架,腦袋見棱見角,嘴巴湊上去叼著的是一個女人的乳房,那個女人骨頭暴突的前胸還有另一隻乳房無力地垂吊在那裏,像一隻癟癟的氣球。
我翻箱倒篋找出一張情景相似的照片,我也在給孩子喂奶,我孩子也是一周了。就連姿勢都非常相似。寶寶正在床上吃蝦條玩,我往床上一坐,順手撩開衣服,她的小嘴就自然地湊過來了,她爸爸適時按下了快門。這張照片上孩子小臉圓鼓鼓的,紅潤有光,我的身體豐潤有餘,她的食物是充足而甜美的。
好幾年以前我還在《讀者》雜誌上見過一幅照片,是一個記者拍下的。一個隻有幾歲的非洲小孩子走在前去食品救濟站的路上。她由於饑餓而骨瘦如柴的身體顯然支撐不起一個大腦袋的重量了,於是她兩手捧住腦袋俯伏在地,蜷成一團,旁邊是一隻虎視耽耽的禿鷲,等著這個奄奄一息的孩子徹底斃命,做它的糧食。
好像還怕我的心不夠疼痛,好像為了給饑餓的概念做具體注釋似的,非洲一個小孩子的文章映入眼簾,題目就是:《我餓》:
“天哪,我餓啊。……
饑餓吞噬著我的生命,我瘦弱的身體變得佝僂,就像個老頭。我是靠著數自己身上的骨頭來度過一天又一天的。
我原來經常會走上一百多公裏,到沙漠運河找點兒東西來吃。在那種地方,如果不是嚴重脫水的話,看到一隻死麻雀,我都會流口水。我最後吃的東西是一隻小蜥蜴,那還是在九天前。就是那隻蜥蜴,我還分了一半給我惟一幸存的哥哥,因為上個月,他找來一點樹皮時,也分了一半給我。不幸的是,我的身體已經對食物不適了,吃一點點的東西都會讓它加倍難受。
聽別人說馬上就是新年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挨到那一天。我的胃腫得嚇人,就好像懷孕一樣。我昨天跟我哥哥開玩笑,指著我鼓起的肚子,說裏麵有個小家夥。哥哥沒有笑,他低下頭,哭了。
我的腿細得就像麻稈兒,眼睛已經幾乎看不見東西了。我盡量不讓自己做那些大吃一頓的白日夢。要是真的做起那種夢,我虛弱的心髒準會狂跳一直到破裂。為了止住饑餓,其他好多還活著的人已經開始吃汙泥和石頭了。……
這會兒,我僅有的一點感覺,就是饑餓穿過骨頭的那種疼。就連在烤人的太陽底下,我還是覺得冷。可能我不久就會得肺炎死掉吧,不過那樣也好,我就不會再覺得餓了。我多麼希望活著啊。可是,也許死了更好吧……”
是的,餓,餓。
因為餓,所以會有一個小女孩子久餓之後小小的身軀吃下三大碗麵條,然後脹痛而死。死前她說:姐姐,你要記住,我是飽死的,不是餓死的……不被餓死,已經成了她的終極人生目標。
張賢亮的《綠化樹》裏寫到了怎麼在凍硬的地裏像田鼠挖洞似的尋找一根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的胡蘿卜,怎麼因為有了兩個稗子麵餅子而覺得充實無比,在馬纓花家吃到一頓真正的飽飯之後怎樣的心滿意足。肚裏有了食物,上層建築的思維和意識才能複活,哲理和感情才能誕生。
讀《閱微草堂筆記》讀得心裏發冷,頭皮發麻。早就聽說過“易子而食”,但覺得時間與空間距離都很遙遠,隻能引發一陣泛泛的慨歎。但紀昀所記載的事實就發生在我們河北,就發生在不久的過去,饑饉來臨,無可裹腹,不是單純的易子而食了,而是新興了一種肉類買賣--菜人。以人為菜,“捆縛四蹄”,活著放在肉案上,主顧來了,想買哪裏,屠夫操刀或割或砍,菜人號痛,求速死而不得。饑餓使人們早已沒有了憐憫之心,聽在耳裏,無異豬羊在叫。這個時候,吃人的和被吃的都已不能稱而為人了。
想起村裏一個老婆婆。六零年,挎著一籃雞蛋去賣,毒熱的太陽烤得空氣像著了火,土坷垃全成了粉塵,一絲風也沒有,一點水也不見。這個老奶奶一步一蹭,想挨回自己家裏喝一口水,吃一點榆樹皮。勉強支持到村口,一頭栽倒不動了--死了。這個老婆婆,把一籃雞蛋,看得比性命都值錢。不是她吝嗇,是她實在是不舍得吃掉用來換全家救命糧的雞蛋。
這是什麼世界?老天生人哪裏就該得著受這樣的磨折?
所幸現在不光不再挨餓,而且吃飽之餘,可以精益求精,講求營養和搭配,中餐和西餐,不禁使人額手稱慶。
不想再說食堂裏滿地亂滾的雪白的饅頭,不想再說飯店裏滿桌狼籍隻動幾口的飯菜,不想再說款爺們怎樣一擲千金,花八千塊錢喝一小盅鰻苗,不想再說人們僅僅為了嚐鮮就置一隻大熊貓於死地,不想再說籠子裏那些將要滅絕的物種的哀哀欲泣的眼神……拿食物不當食物,和拿不該當食物的當食物,都是暴殄天物,我不想再說。
我的眼睛,隻願意看見圍繞在身邊的幸福生活。
走在大街上,一對戀人從身邊走過,女孩說,我們去麥當勞,我喜歡那兒的甜筒……
大渡橋橫鐵索寒
路上漫步,一個小娃娃腦袋衝下,好奇地從腿間瞅我。在他眼裏,大概我才是大頭衝下呢。我噗哧一樂,同時心裏又泛起一陣寒意,暗自說:小乖乖,很快你就不能這樣顛倒乾坤了呀。
你的小短腿,很快就會走上一座顫巍巍的橋梁,橋下怒水翻騰,橋上隻有鐵索,泛著寒光。
孩子,這一路上的風霜雨雪,你稚嫩的肩膀能不能扛?
江嫂子正在房上翻曬陳年小麥。她十二歲的女兒上房來找她,扯扯她的衣裳:“媽,媽!”
她有點不耐煩,“怎麼啦?不寫作業跑上來幹什麼?也不怕熱。”一邊說一邊繼續用竹耙把麥子劃出一道道的溝兒,這樣曬得透。
孩子跟著她來回地走,一邊說,“媽,我喝藥了。”
“喝就喝唄。什麼藥?感冒了?”江嫂子沒抬頭。
“不是,”孩子抱住她拿竹耙的手,“我喝農藥了。”
“別瞎胡鬧!”江嫂子生氣地說,“你再瞎說我就讓你爸回來打你!”
“是真的,媽,是真的,我難受……”?江嫂子回過頭來,孩子臉色已經泛青,嘴唇是紫的,正往外吐白沫。
“唉呀天哪我那娘啊!”
江嫂子大叫一聲,一下子把耙子甩得遠遠的,抱起孩子就下房往門外衝,一邊喊人,“快來人啊,我孩子喝毒藥啦!”
村裏醫生聞訊趕來,打上點滴火速找車趕往縣醫院。江嫂子一手舉著輸液瓶子,另一隻手不停地給孩子擦嘴角的血和白沫,擦了還有,擦了還有。走到半路,孩子斷了氣。
一聲長嚎,江嫂子撕下自己一把頭發。
事後問和她一起做作業的小同學們,說小玉不高興,這次考試沒考好。一邊做著作業一邊說,真煩,老也做不完了。還得做好多年的作業,考好多年的試,考不好得挨好多年的訓,死了算了。
同學們都當笑話聽,不知道她們前腳一散,她後腳就喝了農藥。
走在鐵索上的孩子,沒有抓牢,掉進下麵翻騰的怒水中,小小的魂靈,化了一陣微風。
我帶五歲的孩子回老家,正趕上隔壁哭聲一浪一浪傳過來。女兒一邊聽著敘述一邊臉上變顏變色,驚恐萬分。
她奶奶教一輩子小學,閱人無數,發覺有異,馬上抱過孩子,一邊拍哄一邊一臉凝重地問我:“孩子這是怎麼了?”
我繃不住勁了,淚水滾滾滑落:“媽,孩子有病了……”
孩子三天沒有吃過一口東西,怕飯裏有毒;嘴唇焦幹也不敢喝一口水,怕水裏有毒;晚上不敢睡覺,怕睡著了會出不了氣兒;整天就是把小手放水龍頭下麵用水嘩嘩地衝,一邊不停地抹肥皂,手洗得慘白,皮都要破了,我們一關龍頭她就尖叫;有一次她摸到自己的心髒嘣嘣跳動,嚇得大哭:我要死啦,我怎麼這裏亂跳啊,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起源還在一天早上。
我正吃飯,準備吃過飯送她去幼兒園,孩子不吃,先是窩在沙發上含著手指發呆,然後蹭我麵前,兩手交抱胸前,一上一下笨拙地衝我作揖,說,“媽媽我求求你,我不想上學了,你讓我在家呆一天,就一天”,一邊眼淚就斷了線般往下淌。
最後還是強行被我抱上了自行車,家人實在沒人帶她。哪知道走到半路性烈的孩子自己從車子上跳下來了,在一片驚呼聲中打兩個滾,滾進車流人流裏,一輛摩的在她腦袋前麵戛然刹住,司機臉都嚇白了。
我隻好抱她在懷,乖哄她,寶寶,我們去跟老師請假,然後回家好不好?
到了幼兒園,我去找她們班主任,那是個身材高大的女老師,居高臨下指著我孩子的鼻子尖跟我說,“你問問你們家孩子,看她在學校什麼表現?人家孩子會寫的字兒她寫不上,人家孩子會念的書她念不上,人家孩子把手背得好好的聽課,她在下麵搞小動作,畫小人兒——最不聽話!”最後四個字是老師牙縫裏崩出來的,冷得像子彈。
孩子的小手在我手裏攥著,冰涼,小人兒低著頭直往我身後躲。我再也無話可說,想著孩子一串串流下來的眼淚,想著孩子抱著小手作揖,求我們別讓她上學了,想著孩子不顧命地往下跳,差點被車撞死,我教書有年,知道老師在孩子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也知道老師的排斥和嫌惡簡直會要了學生的命,更何況一個五歲的小娃娃。算了,我流著淚拉起女兒回了家。
其後的一年,我們一家人全都身心交瘁,麵對一個瘋了一樣的小娃娃無計可施。
當已經八歲的孩子現在能夠歡快地跑來跑去和興奮地向我們講述她在學校裏的小插曲的時候,我一邊微笑傾聽的同時,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始終是憂慮的。——孩子現在剛剛踏上鐵索橋梁,通往彼岸的路,實在還很漫長啊。
一邊寫著,外邊雷霆閃電,雨驟風狂,哐啷啷玻璃碎裂的聲音把我帶回到十幾年前一個嚇人的雨夜。
高中三年,艱辛備嚐。黑色七月漸逼漸近,堪堪到了眼前。那段日子,所有人都穿著燒紅的鐵鞋在火上跳舞,停不下來。
也是這樣一個悶熱無比的夜晚,疲憊萬分的我們剛入睡不久又全不約而同地被驚醒。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中有人在痛哭,而且還伴隨著砸玻璃的哐啷哐啷聲,嚇得我們抱作一團,抖個不停。
第二天起床,樓道裏鋪滿了寒光閃閃的玻璃碴子,到處淋漓的鮮血,看得我們脊梁骨發涼,心裏發緊,小心翼翼穿行而過。
原來是高三理科班一個女生,心理壓力大到承受不了,無法釋放,學到半夜一點多,抄起廁所一根木棍,開始拿樓道玻璃出氣。每到一處,發一恨聲,一棍子下去,碎玻璃劈頭蓋臉罩下。身上穿得單薄,等到同學們叫到班主任來,五層樓的玻璃一塊完整的都沒有了,而她的手上,身上,臉上已經被瀑布般飛下的鋒利的玻璃碴子給紮得遍體鱗傷,好多嵌在了肉裏,問她,她茫然地不覺得痛。直到在她當天夜裏被送回家的路上,才神誌清醒過來,跟老師說:老師,別跟我家裏說我犯迷糊了呀,快高考了,我爹媽會傷心。老師聽得辛酸,剛強的男子漢熱淚滾滾,說,傻孩子,我不說,沒事的,你在家歇兩天還來,啊?
這一走,這個同學再沒有了音信,不知道最終結局。
想來等待她的,不會是過了橋後的陽光和鮮花。她的一生,斷送在沒過完的鐵索上,撿拾不回來。
是真正的大渡橋橫鐵索寒啊。
這些一生下來就注定要走上鐵橋的娃娃們,一路攀爬,戰戰兢兢,把明亮的眼神、咯咯的歡笑、懷中的布娃娃和對長大後種種美好的憧憬,都一路掙紮,一路丟棄了。挨到對岸的,鬢發仍黑,心已蒼然,不忍回頭,回頭一望裏,有雞鳴外欲曙的寒窗苦讀,有滿天涼月和風霜雨雪的徹骨生寒,還有那水下永遠沉埋的同伴。那挨不到對岸的,又是怎樣的心情和絕望的悲哀?
到什麼時候,我們的孩子們,才能夠真正迎著吹麵不寒的楊柳風,一路且歌且笑,歡快前行呢?
山重水複本無路
“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腳印,總讓人猜想他們是誰,曾在哪兒做過些什麼、然後又都到哪兒去了。”
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心理體驗,每逢讀到看到聽到一個不相幹的場景,總會不自主地揣想曾經在裏麵活動過的人現在怎麼樣了,乃至要懸揣一莖草、一片雪的下落。換句話說,就是總想重現和追問一段曆史。
愛看漫畫,最愛機器貓,那個帶著兜兜,沒有耳朵的貓咪太神奇,竟然能夠讓時光隨心所欲的倒流,可以讓某一個時段重複。比如說讓自己和十年前的自己相聚,或者讓十分鍾後、二十分鍾後、三十分鍾後的機器貓一起出現。
再想下去,假如這種論斷真正成立,或者說同一個世界裏本來就同時存在著未來、曆史、和現實,那同樣的一個人,是不是就意味著可以出生無數次,成長無數次,結婚離婚無數次,同樣的病得無數次,同樣的人碰到無數次,然後以同樣的方式死無數次?病死的一直病死,兵刀所傷者的結局永遠是鮮血淋漓,一時輕生的,也要永遠在同一個時間痛苦,絕望,然後吞槍,或是飲鴆,甚至懸梁跳水。比如說,徐誌摩可以一生又一生的飛機失事而死,海明威可以一生又一生的把手槍塞進自己的嘴巴,翁美玲可以在一個深夜裏一次又一次的傷心和痛哭流淚,寫變形記的卡夫卡永遠在寫變形記,梵高永遠要畫《麥田裏的烏鴉》和《向日葵》,李叔同永遠要拋妻別子,然後在逝前悲欣交集。
諸葛亮永遠要生活在亂世,永遠要躬耕隴畝以待時,永遠要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同時,殫精竭慮,鞠躬盡瘁,最後永遠要秋風吹麵,徹骨生寒,長歎“悠悠蒼天,曷此其極”。
而那個饞嘴愛吃零食的大美人楊貴妃也要使用同一匹馬一次又一次地馱同樣的兩筐荔枝,伴著同樣一個人一世又一世的春從春遊夜專夜,然後大軍威逼麵前,每一生都用白綾縊死自己。
在某部電影裏,成年的主人公意識到自己將要被孩提時預見中的女友殺死,一切都無可挽回,他抱著女友流下了眼淚。槍聲響起,有一雙清澈童真的眼睛的孩子推門而進,在意識模糊之前,他傷感的意識到,這正是童年的自己……
好恐怖的輪回。
幸虧這個世界上所有生命隻有一次,所有過去的都成為永遠的曆史。
而我想,所謂的曆史,無非就是人用各種方式努力證明自己活過。釋迦活過,老子活過,孔子活過,伏羲神農活過,蘇軾陸遊活過。他們活過的證據就是,我假如用智能五筆打他們的名字,可以直接輸入詞組。此外還有周恩來、魯迅,諸如此類。他們的名字已經成為語言文字學範疇裏的固定短語。
此外,還有好多好多不可能把名字刻上紀念碑的人一樣的活過。被日本兵砍下頭顱的女人,在被砍殺的一霎那,大張著驚愕的嘴,她活過;《藏著的關中》裏麵的一幀照片上那兩個包著黑頭巾的農家婦女一個張著大嘴在笑,一個驚詫的直麵這個新奇的鏡頭,他們也活過;三毛筆下的忙碌得一臉惶惑的小黑奴和他的被賣的啞巴父親也活過,周國平的妞妞活過。啊,這樣多的人,這樣多的人,都活過。現在呢?都在哪裏?當時的笑在哪裏?淚在哪裏?愛在哪裏?恨在哪裏?人在哪裏?心在哪裏?活呢?活這種東西又在哪裏?老家農村裏那個搖著小鼓的貨郎,走街串巷的收破爛換芝麻糖,他的一聲聲鼓聲在哪裏?他又在哪裏?他把他當初的影象留在我的記憶裏,然後管自的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老去。現在可還健在?是否子孫滿堂,抑或已經墓木拱矣?
打仗了,呐喊和廝殺,憤怒和仇恨在哪裏?傷了病了,傷口在哪裏?疼痛又在哪裏?每個人活出一個人生,當他歿後,這個人生又在哪裏?今天的此時此刻我孤燈下一邊聽著茶禪一味一邊敲擊鍵盤,久坐勞神,肩背和腦袋都隱隱作痛。百年之後,今日的情景又在哪裏?心情又在哪裏?疼痛和不舒服又在哪裏?我寫下的字在哪裏?我一個一個字的敲擊,同時在久遠的年代裏,又注定一個又一個的失去。這種勞作又有什麼意義?一直以來都不太開心,以致夜夜亂夢顛倒。夢裏活得無比喪氣又無比真實,醒過來了,夢又在哪裏?
上初中時,最愛的是初春,路兩旁的楊樹高大挺拔,鵝黃的嫩葉染成一條幽靜的胡同。天上波光雲影,藍得讓人心醉。現在我長大了,那些楊樹又去了哪裏?一棵樹我們看它的時候它是活著的,一朵花我們看它的時候它也是活著的,滿大街的陌生人在我們碰麵和無意識盯視的時候都是活著的,當我們背轉身去,它們和他們已經在我們的世界裏死去,而我們在別人的世界裏也在不斷的,不斷的死去。而所謂的死亡就是整個世界都在我們漸趨模糊的意識麵前決絕地背轉身去。
“火車就要開了,我就要走了,離別就要來了,話怎麼說呢?眼看天氣涼了,葉子在哭了,轉身是背影了,你就進了往事了……”
甜蜜似糖的負擔,黯然消魂的傷,那麼多年無法馴服的渴望幸福 ,但是悲哀,一切都不再來。每個人都渴望回歸,每個人都唱著你快回來。山啊水啊在遙遠的世外,聽著我們的長歌如斯,不絕如縷,唇邊一抹微笑除了上帝,無人能懂。
命運隨想曲
被兩個正在捉對廝殺的小蟲子遲滯了上山的腳步,我彎腰低頭,看著它們兩個抱成一團滾來滾去,一個狠狠撕扯另一個的觸須,一個叼住另一個的大腿使勁拖拽,這個小小的戰爭場麵十分激烈。行人說說笑笑走過,花一叢一簇愛嬌地開,但是對兩個小蟲子來說,這一切都不存在。管它滿山的水聲,管它晃動的人影,管它一路上石級通到望不到頭的天邊,而哪裏又傳來梵音陣陣,我活了,你死了,這就是宇宙,如果我們同時被一隻漫不經心的腳踩死,那是命運。
是的,無論怎樣強調個體努力和奮鬥不息,都有一個不可抗力橫在那裏。整個人類,整個宇宙,包括一隻小小的螞蟻,都在一定程度上受製於一種叫做命運的東西。
糟糕的是,我們知道受它所製,卻對它總也想不明白。如同荷爾德林的命運之歌所說:“……如今的我們,卻注定無處安息,忍受著煩惱,漂泊、沉淪。正如瀑布,從一塊岩石到另一塊岩石,一年又一年,跌入渺茫。”
渺茫就是我們麵對這個無窮大而又無形無質的東西時的切膚感受,它像一團霧氣,籠罩在我們的一呼一吸之間,抓握不住又很不友善,對正在兢兢業業活著的我們不懷好意地窺探。
“凡人的子孫啊,我把你們的生命當作一場空!哪裏有永生不朽者,他的幸福不是浮光夢影,轉瞬即逝?你的命運,你的命運——不幸的俄狄浦斯,你的命運警告我不要妄言凡人是有福的。”《俄狄浦斯王》裏的合唱隊唱出的是全人類的命運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