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印象
正看戲,河北梆子:兩個老乞丐白發蒼顏,鶉衣百結,認親不遇,凍餓街頭,在呼嘯的寒風裏像篩糠般抖。
有豐就有儉,有富便有窮,隻要社會沒到大同,富到登天和貧無立錐就是一體的兩麵。乞丐這種東西以前常見,俗稱叫化子、要飯的,現今名目尚存,內質卻變了不少。以前災荒年間活命的路數,現而今成了一種發家致富的職業。現今的乞丐形象和作為似乎不必說它,說來反而讓人齒寒。倒是說一說以前純樸的乞丐吧,就像是向著久遠的年代唱了一支蒼老的歌謠。
小的時候,我們村裏經常會有成群打夥的外地乞丐行乞到此,問起原因來,多是水旱災情,饑饉困頓,逼到無奈,牽大拉小,扶老攜幼,合家甚至合村出逃。我印象最深是一大家子,小的不離娘抱,老的已登耄耋,個個破衣爛衫,身上都散發著臭氣,借宿在廢棄的牲口圈裏,下麵鋪玉米秸,角落堆著兩床破絮。一邊安頓著,消息傳開,人們就開始來圍觀了,一邊看一邊歎息,又慶幸自己還有一碗飯吃,不用去離鄉背井。到了晌飯時間,不用開口討要,忠厚的農民自會一邊津津有味地學說他們的可憐樣子,一邊把自己吃剩下的一半碗小菜飯端出去,有的給拿上兩塊紅薯,有的是半個窩頭,你也端來,我也端來,彙少成多,也夠這一大家子人填饑腸了。窮人格外容易同情窮人的,都有省自己一口,活他人一命的覺悟。
我稱這些為遊方乞丐,就好比行腳僧一樣,雲遊天下。日子好過了在家種地務農,災年衣食無著就會舉家討飯,如果光景不變,就永遠是雙重身分。
我們村還會常來兩個外村的職業乞丐。
有一個乞丐麵黑身長,憨厚老實,叫瞎黑小——是個瞎子。雙目失明,無親無眷,無法種田下力,用這種方法來維持一條活命。一邊拿一根打狗棍探路而行,一邊肩上背一個小小的木箱,走街上巷地喊:“賣大——針——”。賣針能賺來多少錢呢,隻是用一個微末的職業維係住自己的尊嚴。中午了,他歇下來,坐在誰家門口一塊大青石上,靜靜等待,並不開口討要。
等我家飯畢,我娘就會盛上一碗飯,放一筷子酸黃菜,端了出去。及至走到黑小跟前,才發現他已經吃上了,旁邊還有幾個端著飯或是拿著粗麵餅子的女人圍觀。瞎子吃飯都是一個模樣,兩眼上翻,手拿住筷子在碗裏攪一攪,碰到什麼東西就夾起來放嘴裏,有時是菜,有時是南瓜山藥。不論飯好飯壞,一律吃得香甜。
還有一個,也是個瞎子——地處平原,除非年老無人贍養,或是殘疾無人照管,沒有哪一個肯做乞丐。他叫瞎明,麵白身矮,脾氣暴烈。不知道在哪裏熬過饑腸轆轆的一宿,又拄著盲棍走了半天,到了我們村子裏,已經氣不打一處來。坐在大青石上,開始扯著嗓子吆喝:“爺爺奶奶大爺大娘叔叔嬸嬸子們行行好,給點飯吃嘍!”我娘和鄰家大娘就會皺眉頭,說:“瞎明又來了!”
這個人吃法和黑小相似,但修養卻遠不如人,飯不合口味或涼酸餿臭之類,都會嘟嘟囔囔地罵——是個有性格的人。不過誰會要一個仰自己鼻息過活的人有性格呢?所以他挨餓。一餓就罵,一罵更挨餓。
這兩個乞丐已經過世,當年隨父母行乞的遊方小乞丐不知道現在怎樣了,村子裏已經看不到正宗乞丐的影子了,多的是討要糧食拿來賣錢的冒牌貨。
這次回家,我的父親病臥在床,心情抑鬱,我母親坐他旁邊給他開解:“你著什麼急呀?你看,你花錢有丫頭供給,拉屎撒尿有我伺候,說吃雞咱就吃雞,說喝奶咱就喝奶,又不委屈你一半點。你要落在良那樣的境地,難道就不活了?”
這個良,是我家屋後的鄰居,一個老光棍,依附兄弟過活,穿著開花爛棉衣,露腳趾頭的破棉鞋,白天在街上踏啦踏啦地走,要不就在門口呆著眼看路人,晚上睡冰涼的土炕,數九寒天升不起一個火爐。抽了一輩子煙,老了幹不動了,連煙錢也斷了。跟他兄弟要一塊錢,也被拒絕,無奈何走街上滿地撿煙屁股過癮。有時我娘拿著燒餅油條往家走,他會叫住:嬸子,給我一個嚐嚐。
我娘說這些,我就想起我已逝的大舅了,一樣的境地,也是破衣寒窯,也是求人施舍,最後死在寒冷的小破屋裏——遠在城裏的我接到喪信,縱然並不十分親近,可是想起一個老人死得還不如一條狗有體麵,仍舊心裏難過。
不必為丐卻一定要行乞者不必可憐,可是本不必為丐卻不得不為者,卻讓人覺得心痛。孟子描繪了一個七十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的理想社會,可是事到如今,有鮮衣怒馬,就有敝衣破裘,有山珍海味,就有饑餓寒苦,有光光鮮鮮的生,就有黯黯淡淡的死,有對一隻貓一條狗的鍾愛寶貝,就有對可憐老者的厭棄和漠然。這個世界金錢是大爺的時候,“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古訓在人們頭腦裏已經變得十分淡薄。剛讀到一篇報道,一個孤寡老人被趕離了一家光榮院,最後凍餓而死在異地的街頭。
據說地藏王菩薩發願“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真不知道他還得在地獄裏呆上多少年。
一曲歌罷大江東
蘇軾是個戀生的人,連做神仙也不羨慕,你看他的“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可是,人間又有什麼好呢?“懷弟子由”,兄弟情深,不也一樣天隔一方?而且,人間有貶謫、有誣陷、有係獄,有恐慌、有焦慮、有磨難。
越是傑出的人,麵對這些災禍的概率越大,所不同隻是人和人的反應。屈原幽憤沉江,淵明怨而歸隱,諸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讓別人大歎他得其人而不得其時,劉伶輩寄情於酒,曹操要橫槊賦詩。相較他們,東坡在潑天冤枉和迫害麵前,要顯得平和得多。支撐他走過一生劫難的,倒更像是一種天真。天真也者,老天生人而自來的真純,這種真裏有天生對世上美好事物的熱愛,愛吃、愛睡、愛交友、愛好心情、愛詩、愛詞、愛春花和秋月,愛生命。他像傑克。倫敦筆下的小說裏和狼搏鬥的主人公一樣,勇猛和堅持得讓人敬畏——但卻是一種不自覺狀態下的堅持,所以更難能可貴。
而且東坡先生貴乎自知的同時,更磊磊落落,若鬆生石上,如雲開月明,襟懷豁達,絕不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所以,他和酒徒來往,和娼妓來往,和挑夫販卒來往,而且,為了草民百姓舍命的和變法不當、誤國殃民的新黨抗爭,和心胸狹隘、把新黨好的一麵也全麵抹殺的舊黨抗爭,不惜丟官去職,一貶再貶。貶來貶去,一路貶到了海島瓊崖。
東坡貶官,所到之處,懲辦悍吏,滅蝗救災,抗洪保堤,改革邑政,盡可能多的采取便民措施。這本為官本分,不必多說。不過,在貪官多如牛毛和酷吏剝皮敲骨的壓榨之下,在官本位的封建社會有這樣的好官實屬百姓之幸。
假如僅以政績而論,他也無非是一個孔繁森式的好幹部。定位如此,就顯不出他的出奇來了。關鍵是這個人的大才氣。
放在整個文學史長河中,東坡是一代泰鬥。詩書畫三絕。牛皮不是吹的,詩絕不必多說,他是豪放詞派的創始人,有名的關西大漢,鐵板銅琶,一曲大江東去盡得豪邁風流;書絕,他同蔡襄、黃庭堅、米芾並稱“宋四家”。畫絕,論畫卓有主見,竹石自成骨格。
放在整個思想哲學史長河中,東坡仍舊占據重要地位,他從本質上講是個儒生,可是思想中卻濡染了佛老氣息。儒也者,居於高位,主張“知命必盡人事,然後理足而無憾”,主張“凡可以存存而救亡無不為,至於不可奈何而後已”。這和“刑天舞幹戚,猛誌固常在”的精神一脈相承,隻不過一個死而後已,一個死而不已。死後的事情無人知曉,活著執著已經十分的難能可貴,更何況東坡的執著沒有一毫的私利之心。被捕遭貶,被讒遭忌,卻又曠達超然,“遊於物之外”,“無所往而不樂。”再悲憤一點,他就成了屈原,得了絕症,他就是焦裕祿。結果他誰也不是,他曆盡磨難也不懷石自沉,整天受海南島的暑熱濕瘴熏蒸也沒有得不治之症,貧而無衣,窮而無援,連朋友都不敢理他了,他還身板站得直直的,還能夠笑得出來。在這方麵,我們要感激佛老的遁世思想給蘇軾提供了一個緩衝地帶,可以讓他的心靈有一個喘口氣的地方。好鋼繃太緊也會折的,佛老在關鍵時刻的出現,不但沒有把東坡拉進虛無的深淵,倒反而讓他的思想因之變得更加圓潤如珠,閃著明亮的光澤。
豐子愷先生對植物有過一段精辟的闡述:“……牡丹花要吃豬肚腸,葡萄藤要吃肉湯,許多花木要吃豆餅;……越要吃得多,越要吃得好,就是越‘貴’。吃得很多很好而沒有用處,隻供觀賞的,似乎更貴。例如牡丹比葡萄貴,是為了牡丹吃了豬肚腸隻供觀賞,而葡萄吃了肉湯有結果的原故。楊柳不要吃人的東西,且有木材供人用,因此被人看作‘賤’的。”
那麼,東坡算是什麼呢?好像不算楊柳,畢竟這種東西能看不能吃,應該是文人學士下麵那個龐大的平民基座。也不是牡丹,牡丹隻供觀賞,最大的用途就是被美人戴在發髻上,你看楊貴妃的頭上不是有一朵大大的牡丹花?李白在做禦用文人的時候,是有點像牡丹花的。東坡應當算是葡萄吧,他的生平傳記,隨筆小記,詩詞歌賦加起來有一百萬言,說果實累累,絕不為過。
有一本書叫《憤怒的葡萄》,我沒讀過,也想像不出葡萄憤怒起來是什麼樣子。東坡這株葡萄什麼品質都不缺,少的正是劍拔弩張、決眥欲裂的憤怒。他對海樣大的誣蔑和迫害也恐懼,也害怕,但不以頭觸柱,破口大罵,反而在牢裏麵呼呼大睡。好容易揀回一條命來,但被貶官遠地,不但能睡得著,而且睡得美,美起來賦詩一首:“抒說先生睡未足,著人休撞五更鍾”。貶他的章惇一看:謔,東坡過得蠻愜意,再貶!得,又更遠了。遠了不怕呀,流放蠻荒之地瓊崖海島,他又饞上荔枝了: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吃蠔也吃上了癮,寫信叮囑別人,可別告訴人家,怕那些京官都謀著外調,跑這裏來分他的蠔吃。唉,真應了一句話: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一株豁達的葡萄。
蜀犬吠日,越犬吠雪,高風亮節的人太少了,引得這幫小人如此的驚悸,急欲除之而後快。也是,中國人最大的一個本事就是替人修尖打杈,黨同伐異,把高者削平,使大家共矮。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你不是高嗎?貶你、囚你、發配你。
你不是潔嗎?誣你、陷你、汙穢你。
你不是笑嗎?驚你、嚇你、折磨你。如有可能,除掉你。
最著名的就是烏台詩案。
天生劉伶,以酒為名,天生蘇軾,是以詩為名。
嗜酒放曠還有一個此人是喝了酒,從而取得人們諒解的緩衝地帶,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因酒致罪的機率低得多。魯達打壞了山門金剛,長老方丈也拿他無可奈何,李白喝醉了酒,皇帝還用龍袖給他揩抹嘴角的涎水。
嗜詩者比嗜酒者倒黴得多。一言一動,一思一念,全都現諸詩篇,形諸文字。白紙黑字,授人以柄。即使不授人以柄,整人者也會從裏麵牽強附會出來別的意思,要不幹嘛會有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的文字獄大行其道呢。自古及今的文字獄裏,從來就沒有所謂的湛湛青天。
曾經讀過一則民間傳說,說蘇軾和王安石是前生冤愆,所以今世爭鬥不休。也是,蘇軾一生和王安石翻來滾去,打了一個回合又一個回合,王安石最失勢也不過是罷相而已,而蘇軾倒黴倒大了,差點為此賠上身家性命,最終背井離鄉,遠放嶺南。這一切的原因,是因為王安石本身的文人相妒,同時還有他的用人不當,小人專權。
王安石被宋神宗一日幾詔,封為宰相,從此拗相公開始推行他的新政。新政之初,就是給政府部門大換血,把反對新政的官員全部拿下,統統換上自以為得力的助手。這是一個小人得勢的最佳時機。他把正直的禦史全部逐出,換上他賞識的所謂人才,這些人典型的小人嘴臉,既有點小才氣,又成不了大氣候,對皎皎紹紹,文聲卓著的蘇軾懷有陰暗的嫉妒心理。於是把蘇軾的詩拿來,曲解其意,上疏神宗,指責他的詩中有反叛之語,藐上之罪。神宗本來對蘇軾的印象很好,他身邊的太監說,每當皇帝停箸不食,都必是在捧讀蘇詩。結果駕不住這幫子人一而再再而三鍥而不舍的吹風,三人言而成虎,皇帝一聲令下,把蘇軾從湖州逮捕係獄,接受烏台禦史的審判。
“某始就逮赴獄,有一子稍長,徒步相隨,其餘守舍皆婦女幼稚。到宿州,禦史符下,就家取書。州郡望風,遣吏發卒,圍舟搜取,長幼幾怖死。”抓文人,不是抓大盜,如此的勞師動眾,讓人痛恨,嚇得大人孩子哇哇哭叫,女人罵東坡:“你就愛寫書,寫書有什麼好處,嚇死我了!‘”
蘇軾也後悔。書稿“悉取焚之”。心血凝成的文字,十之七八化成灰燼了。
黛玉焚稿是斷的對寶玉的癡情,蘇軾焚稿是想斷了對文字的癡情,火光裏飛舞著一群流淚的灰蝴蝶。
可是,癡情能斷嗎?蘇軾今生肯三緘其口,斷墨封筆嗎?天賦異秉,激情湧動,靈慧之氣在胸中左衝右突,找不到出口。“欲吐狂言喙三尺,怕君嗔我卻須吞。”把將要衝口而出的詩句咕嘟一聲吞下肚裏,真難受。
不過,東坡就是東坡,“惡衣惡食詩更好,恰似霜鬆囀春鳥。”又寫起來啦。真像一個屢教不改的慣犯,又像摔得鼻青臉腫仍不改其誌的小孩子,天生的純真閃爍著美麗的光芒。
這就是不肯隨其流而揚其波,哺其糟而啜其醨的東坡,被辱受創,赤子之心不改。
這個人的生機和活力怎麼都壓製不住。咱們天天提倡要熱愛生活,熱愛生命,可是卻活得低糜、頹唐、無力、纖疲,這個東坡是咱們的榜樣,受了多少苦,起而複降多少次,仍舊初衷不改,是為真丈夫。
天天都有人說人的劣根性,到底什麼是人的劣根性?群居共處的動物自從私有製確立,就有了競爭、比較,連打撲克都有爭上遊。有的爭盛名,有的爭厚利,有的比才氣。技不如人,才不如人,若非心懷恬淡,就必然會產生極陰暗的嫉妒心理。這種心理導致的最直接的行為就是造謠中傷、打擊排擠。越不修養自身,對其善加掌控,惡之花就開的越豔。東坡才氣太高,位列文士之首,以其磊落之心,給了陰暗的文人群體以巨大的心理壓力。天生的一雙赤子的眼睛,看不透,或者說覺得值不得去看透和研究世上的虛偽、奸狡、陰毒,如基督生於人間,東坡也行在了世間。基督被驅趕、被唾罵、被嘲笑、被出賣和釘十字架,東坡被誣陷、被關監,被貶謫到了荒山野嶺,差一點就成了人的惡的犧牲品,獻上人性的祭壇。
一邊寫著有些眼熟,翻出書來,原來林語堂也說過這樣的話:“與不當往還人往還,若酒徒娼妓,東坡全不在乎,耶穌也全不在乎。”
是的,的確如此。
可是,耶穌也會哭,淚如大血點滴在地上,也會熬痛不過衝著天空大叫: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蘇軾也害怕,人來抓了,凶神惡煞般到處亂搜亂嚷,嚇壞了婦女小孩,他也嚇得要死,良心不安,幾欲投水。在監獄裏又幾欲輕生。所幸他沒有。
生在東坡之後是我的幸運,目睹他的命運在生死一線間徘徊,我這後人又替他捏一把冷汗。替古人擔憂。
東坡去世了,終於沒有像他擔心的死在海南荒煙之地。元符三年,徽宗即位,遇赦北歸,第二年死在了常州。他死了,朋黨之爭仍未結束,新黨上台,當權群小恨不得對蘇軾戮屍寢皮,把以他為首,在元佑年間的蜀黨開列了一個三百餘人的黑名單,刻在石碑上,樹立全國各縣,詔告天下:凡是碑上有名的這三百零九人,奉旨本人及其子孫皆永遠不得為官,皇家子女亦不得與這些人的後代通姻,就是訂了婚,也要奉旨取消。這就是著名的元佑黨人碑,它本來是立著要對蘇軾等斬草除根的,卻不料事與願違,蘇軾之名越傳越遠,越叫越響了:“士大夫不能誦東坡詩,便自覺氣索,而人或謂之不韻。”
到了現在,宵小奸徒因了東坡而揚其惡名,也算做到了千古不朽,而蘇軾仍舊高踞文學史的頂峰,俯瞰群雄。
時常合書癡想,生於屈子之後,五柳之後,李杜之後,蘇軾之後,雪芹之後,何其幸哉。深夜翻書,讀著他們的文字,心裏升起久違的高尚情感。這些文字若綿綿細雨,滋養了整個幹涸的文化沙漠和人的心田,成了人的心靈最後一片綠洲。假如這個世界沒有他們,會是什麼樣子。
而他們,付出的不僅是心血,還有疼,還有悔,還有饑餓和病酒,還有傷害和疲憊,還有異地漂泊、孤村僵臥、憤而自戕。
蘇子自誕生到死亡,他的人已經消失,文字和精神始終沒有湮滅,經過代代打磨,越發的煜煜生輝。可是,在現世裏,蘇子也開始寂寞了。資本原始積累時期和打破格局進行板塊重組的社會,人心浮躁,惶惶不安,佛和道裏都無法安放自己的心靈,更遑論東坡的文字。
我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息:“單位就像一棵爬滿猴子的大樹,向上看全是屁股,向下看全是笑臉,左右看全是耳目。猴年裏,祝你使勁向上多爬兩根枝丫,看到更多的笑臉和更少的屁股。”逗得我笑的同時,也深深為一種向上爬的普遍的期望心態感到不安。
而過新年的祝酒詞裏占最大比重的就是大發財和發大財。雖然我心裏寧願讓命運之神許賜我平安和快樂,但朋友和親戚們仍舊執著地許諾要給我更多的銀子讓我變得更加幸福。
少有人再靜下心來關注一下這個天真的古人了。東坡的坦蕩敵不過現世流傳的厚黑學,東坡的才氣敵不過現世閃閃發光的黃金白銀,東坡的高尚敵不過現世追求的高官厚祿。
我敢擔保,現世裏可以出大作家,卻出不了蘇東坡了,可以出大哲學家,也出不了蘇東坡了,可以出大政治家,也出不了蘇東坡了。人人都在爭著深刻和深沉,人人都一臉的深思或是疲憊,東坡這個成年的,長滿胡子的大男人眼睛裏的純淨和臉容上的天真爛漫成了稀缺之物。
錢鍾書說過:“把整個曆史來看,古代相當於人類的小孩子時期。……所以我們反是我們祖父的老輩,上古三代反不如現代的悠久古老。”《閱微草堂筆記》裏寫到有人扶乩,請下古代棋聖,向他請教勝棋之道。他說我下不過你們的,果然就輸了半子。究其理,古人心地淳良,不涉險,不害人,下棋人君子之風,今人頗多狡詐和為所欲為的膽量,敢險中求勝,置之死地而後生,也舍得害人。
那麼,在做人上,在為人處事的圓滑上,在眼光的現實上,在整人的老到毒辣上,在假麵和兩麵人上,今人當然更勝一籌。幸虧!幸虧東坡不是生在現世,否則,怕不僅是坐監和貶官了,恐怕還來不及露一頭角,就已經被扼殺在搖籃中。
歐陽修見了蘇軾文,說:當令此人出一頭地,果然,前輩給後輩讓路,大加引薦,由是蘇軾才文名大振。而東坡給還沒出名且小他十歲的黃庭堅寫結交信的時候,口氣又是那樣地謙和有禮,絕不盛氣淩人。現在還有誰肯避讓稱揚,讓別人出一頭地呢?互相貶抑和打筆仗倒是層出不窮,陰暗的角落裏開滿的那都是什麼。
東坡的命運如此。生於古世群小圍困,生於今世怕也難逃厄運。天生英才多磨難,梅花香自苦寒來從來都是硬道理。
林語堂筆下的東坡機智、幽默、詼諧、佻達、頑皮;餘秋雨筆下的東坡悲壯、氣沮、疲憊、狼狽;赤壁賦中的東坡深思、睿智,有隱逸之誌,氣質沉靜而神思飛揚;“大江東去”中的東坡豪邁;“明月幾時有”中的東坡清麗;悼亡詩和祭小二娘的祭文中的東坡深情款款,悲哀無限。
這個人很難定位,真像他自己作的禪詩了:橫看成峰側成嶺,遠近高低各不同。走近他,就是發現一座寶藏,走進他,就是走進一座迷宮,到處是他的詩文,他的言笑,他的傳奇,他的精神,他仰天大笑的身影鑲在藍天之上,熠熠生輝。
一顆為娘心
“為了你有一個幹淨的住所,哪怕世界是奧吉亞斯的牛圈,我也甘願堅守其中,承擔起清掃它的苦役。”
——周國平《一個父親的劄記》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個牛圈,這個世界還是個火場和墳園。這裏擺著一場又一場的盛宴,由凶人的愚妄的歡呼,來把弱者的悲慘的呼號遮掩。疾雷烈風擊打吹落人們生命樹上的片片葉子,讓它們紛紛凋零,並且隕落在肮髒的地麵。
假如相對這個虛妄的野蠻的世界,還有另一個香花綠草的天堂在,你們想去就可以去,但是有一個前提,隻能獨身前往,不能帶上子息和親人,你會不會去?
林清玄的文章裏寫到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因某非洲國家內亂而撤館的外交官,說到那個國家的慘況:“滿地的屍體,腐爛、發臭,沒有人收;上遊泡著屍首,下遊就有一群難民舀水喝,喝了,病了,又死在河裏。不敢喝水的人,就喝稀泥,喝了也是死。……那真是人間的地獄。”
這個外交官可以帶他的非洲女仆回美國,她起先很興奮,但是得知不能帶孩子之後,她居然想都不想就說不要走。她擱不下她的孩子,她的愛,她的家,哪怕那裏是一片罪孽的火海。
是的,誰都可能會迫不及待地選擇離開,但除了母親。
你猜我想到了什麼?
我竟然想到了魯迅。
這是個最森冷的人,最嚴厲的人,最孤獨寂寞的人。他的手裏始終拿著寒光閃閃的解剖刀,把人性的弱點和蒙昧毫不留情地揭開晾曬。這樣一個剛冷勁硬,冷酷無情,一個都不寬恕的人,這樣一個憤怒到對這個世界決眥瞋目的人,怎麼看也不像一個母親,有一顆哀憐柔軟的心。
生活在一個肮髒、陰暗的亂世,看的是陰謀狡計,血腥屠殺,聽的是弱者的哀嚎和強人的歡笑,鐵屋子裏睡的是昏昏欲死的人,刑場上推去的是荷戟獨行的猛士。凡是睜開眼睛的人,都可以不費力氣的看到這一切的世相,但反應卻是各各不同。
有的鑽進書齋,把自己埋進故紙堆,有的拿起筆,寫一些輕倩靈動的文字,像《四世同堂》裏的冠曉荷,拿起源遠流長的文化長河裏的一罐臭漆來打扮這個腐朽的世界。所有的人都可以為自己的行為振振有辭地辯護:人情急時固然可以拿起菜刀拚命,但殺人並不是菜刀的天職。過這樣的生活的人,可以閉起眼睛來愜意、滋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