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誰道群生性命微
悲歌一曲廣陵散
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嚐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太學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焉。
——《世說新語·雅量》
中國曆史上有名的幾個黑暗年代中,魏末算是一個。群雄已經不再逐鹿,天下也算小一統,三足鼎立剩了獨木撐天。魏是篡漢自立,挾天子以令諸侯,結果天道循環,到了魏,也麵臨這種尷尬的局麵。據說曹操曾經夢見三馬同槽,解夢者言吉,結果竟然應在了司馬氏的身上,曹魏政權在司馬氏的覬覦之下搖搖欲墜。至今還流傳一個成語道: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司馬掌權的政治是高壓的,搞得人人自危,佯狂避禍,不問政治。比如竹林七賢。這七賢愛在竹林下聚會,吟詠嘯歌,談詩論藝。這幾位都借酒不理世事,劉伶幹脆就是酒泡人身,揚言死便埋我。
在這種尚難保全性命,避禍惟恐不及的情況下,竟然出了一個敢捋虎須的人——嵇康。
嵇康是七賢之首,才藝雙全。按文學史的定位,他是一個文學家兼哲學家。同時,還是一個音樂家。文與哲都不必說,他在中國曆史上不是浪得虛名的。音樂上的造詣也是登峰造極。他創作的《長清》、《短清》、《長側》、《短側》四首琴曲,被稱為“嵇氏四弄”,與蔡邕創作的“蔡氏五弄”合稱“九弄”,是我國古代一組著名琴曲。隋煬帝曾把彈奏《九弄》作為取士的條件之一,足見其影響之大、成就之高。袁顏伯《竹林七賢傳》雲:“嵇叔夜嚐采藥山澤,遇之於山,冬以被發自覆,夏則編草為裳,彈一弦琴,而五聲和。”——一個曠古奇才。因為他的刑場彈奏,廣陵散成了不世出的名曲。
而且,這個人還長得好看,是個美男子,按現在的標準來看,一米八多的大個兒,《世說新語》中說他:“蕭蕭肅肅,爽朗清舉。”,還有一條:“或雲:”肅肅如鬆下風,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這個美男子情趣高潔,位列竹林七賢,痛飲酒,避亂世,而且還有個很有趣的愛好,就是打鐵。“生絕巧而好鍛,宅中有柳樹甚茂,乃激水環之,每夏月居其中以鍛。”這種健美的男子在南朝倒是不多見的,那個時候,士族男子不辨菽麥且不用說,甚至不堪羅綺,弱到無以複加,所以他就顯得卓爾不群了。
這樣一個人雖然社會地位不高,卻娶到了曹操的曾孫女長樂亭主,做了駙馬,就不足為怪了。不過,這樣一個社會背景之下,當曹氏駙馬,並不是好事,無疑的會結恨於司馬大將軍。這個人好像傻到不知道避禍。不如阮籍。他的好友阮籍已經修煉到隻拿青白眼看人,十年不言人非。司馬想向他提親,結果他事先得到消息,大醉兩月不醒,讓使者找不到說話的機會,自動打消動議。
如此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才高八鬥之人,且位列七賢之首,司馬政權自然願意籠絡帳下,於是派出同為七賢之一的山濤勸他為官。同是文人,假如這事兒放在現在,恐怕好事臨頭,樂得屁顛屁顛,感激涕零,馬上整整衣飾,抹足頭油,然後走馬上任。嵇康不,不僅嚴辭拒絕,而且變本加厲,寫了一篇《與山巨源絕交書》,公諸天下,公然與司馬政權為敵。
這篇文章名垂青史,確實寫得虎虎生風:“人倫有禮,朝庭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臥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鉤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複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己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世故繁其慮,七不堪也。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其甚不可一也。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而發,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統此九患,不有外難,當有內病,寧可久處人間邪?……”
這讓我想起了陶淵明的“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來,誌趣之高潔,自不同於凡人。而且除了強調自己的不堪束縛之外,要命的是他公然宣言:“非湯武而薄周孔”。湯武周孔,認真說起來都是篡位而自立,他這樣一非議,不是給司馬將軍的取曹而代之設置言論障礙嗎?更何況這個人還剛腸嫉惡,對不喜歡的人絕不假以辭色呢?殺機已經埋伏。
嵇叔夜是非死不可了,隻是苦於沒有合適的理由而已。不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隻要想讓他死,就絕不會找不到理由,而且從來也不會缺少爪牙。
嵇康的朋友呂安被誣陷入獄,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舉出嵇康來為自己作證。嵇康不負友望,陳詞相救,卻不料連他也一齊陷進牢獄裏麵。小人鍾會進言道:“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不為物用,無益於今,,有悖於俗。昔太公誅華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負才亂群惑眾也。”小人幹起壞事來,也知道引經據典,文人整起文人來,真是非死不歡:“今不誅康,無以清潔王道。”
鍾會怎麼會半路裏殺將出來,當了嵇康的勾魂使者?我對這個人知之甚少,隻知道他也是個文人,而且對於嵇叔夜非常之仰慕。寫了一篇《四本論》,想給嵇康看,如果是朋友,盡可以敲開大門,登堂入室,大大方方地遞交,一邊喝著茶水,一邊傾聽友人意見。如果是門人,則也可雙手奉上,恭聽訓辭。看來鍾會於嵇康非友非師,並且對他忌憚得很:“鍾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於戶外遙擲,便回急走。”真夠狼狽。由此可見嵇康對他向來是白眼看雞蟲的。
更為傳神是第二次:“康方於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揚錘不輟,旁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鍾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小人結怨,以命相償,千古定理,又在嵇康身上得到驗證,悲哉!
嵇康臨刑,可以看出這個人的人格和感召力:“康臨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嚐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時年四十,海內之士,莫不痛之。”——《晉書》。嵇康臨刑,萬人空巷,幾千太學生遊行請願,不僅要求釋放他,而且要求讓他來當導師。如若不是人格和才氣雙勝,何能如此?
這讓我想起金聖歎的結局來了,這也是一個硬骨頭的文人,為民請願,最後被斬,法場之上,從容如此,對前來探刑的親人說了一句大乖人情的話來:“花生米與豆腐幹同食,有牛肉味。”假如不是生死置之度外,不會這個樣子。一彈琴,一諧語,或雅或俗,都感召天地,流芳千古。
而瞿秋白說:此地甚好。然後從容就死。
莫說世上文人中蠅營狗苟者眾,剛腸疾惡,雖死不惜之士也代代不絕。全靠他們,中國曆史才走到了現在,他們是中國的人格脊梁。廣陵散雖絕,弦音卻好像一直響到千秋萬代,精神永遠燭照蒼穹,像一道電光,照徹古今。
抵押尊嚴
吃過晚飯,出去走了一圈,到處是三三兩兩的人們。大狗小狗牽在主人手裏,一路走一路嗅來嗅去,有的兩狗走個照麵還彬彬有禮地抬高鼻子致意,頗像紳士們見麵時的脫帽為禮。孩子們穿著冰鞋呼嘯著飛速滑過。一個媽媽在訓斥蹣跚走路的小娃娃:你非得在馬路上脫鞋不可嗎?啊?紮著腳了怎麼辦?老頭老太一邊背著手走一邊安靜地交談。
一路走,天色一路暗,到最後,竟然陰得沉黑,且有零星一兩點小雨落在鼻子尖上。便道上兩個十六七的姑娘安靜地坐著,膝上分別攤著一本書,一個正在埋頭看,一個正仰起臉來,眼神裏透著遙遠,顯然不是注意天氣。職業習慣讓我不由得想提醒她們:注意眼睛。
教學有年,看書知味,走近一掃之下就知道是學習用書,說不上來的一種莊重和刻板。這才回過神來:又到高考了。我一聲不出,安靜躲開。現在對於她們,眼睛不重要,天氣也不重要,隻有那些數字、符號、拚音、字母才重要,哪怕過了這一關再把這些統統撕掉。
是啊,又是一年高考時,千軍萬馬過橋日。
我們高考是九一年。我們是學校的文科尖子班,出色的學生實在太多。有的經常在省級報刊發表文章,有的英語全國競賽得獎,像我這樣的,在別的班大概能占到前五六名,但在我們班隻能是十一二名,還得緊扒邊,不能鬆勁。
考前一個月,也就是現在的日子,保送名額下來,我們班分一個。古人說十年寒窗苦,對於我們,從小學算起,就是十一年寒窗苦,複習生就說不清是十幾年了。我後來大學的一個同學,高考考了五年,整比我大五歲;還有個學兄,八年抗戰,才考上了。如果不用拚命就能保送上大學,那是何其幸運的事情!
我的班主任向來很嚴正的一個人,當所有夠條件的人的眼睛都盯著這一個保送生的名額的時候,我們都相信他會把它給了最夠條件的人——我們的班長,抑或是我們的學習委員。現在的問題就是如何在他們當中二選一。
一天晚上,十分悶熱,教室裏鴉雀無聲,學生們全在低頭學習。班主任拿著一張紙一會兒問問這個,記兩筆,一會兒問問那個,再記兩筆,然後問到我這裏了。問,你是不是團員?我說是。再問,你拿過幾次三好學生?我說三次。又問,你想上什麼樣的學校?我說,師範院校。然後他問:你自己覺得你夠不夠保送的條件?我搖搖頭,也是,上麵出色的太多,且輪不到我呢。他如釋重負,直起身來,說,你自己也覺得不夠吧?這就算了。那一晚上我見他整忙了三節課,大概為的就是讓別人承認自己不夠保送的條件。
接下來的一個月,到我們再按正常節奏出操、上課的時候,教室裏就缺了一個人——班主任的女兒,——她被保送了。
再後來的一個月班主任的日子過得無比艱難,男生們抱著團和他對著幹,女生們悶頭不響,對他不瞅不睬。有一個女生在開班會的時候公然向他開火,然後摔門而出。
他用自己三十年的教齡,一生的清譽,費勁心機在我們麵前樹立的高大形象,給自己孩子從獨木橋上殺開了一條血路,讓孩子不戰而勝。
走在大街上,常常會碰到要飯的。不對,應該說是要錢的。或老或少,或瘦或胖,或病或殘,或癡或癲。有的手裏端個缸子走來走去,一路走一路顛動裏麵的硬幣,讓它嘩嘩作響,看見個行人就走上前去,叔叔伯伯,大嫂大妹子大兄弟的一路叫著,緊追不舍;有的趴伏於地,麵前豎一個牌子,都是自敘苦況,或是父母病重,無錢救治,或是家鄉鬧災,無法生活,總之苦況可憫,其情堪憐。
無論碰到哪個,總不肯讓自己一毛不拔地走開。
除掉裏麵那些真正的可憐人,那麼那些騙錢花的人,縱然他們有千種隱情,萬般緣由,既然踏上這一條路,雖然是不用出力出汗,不用打工賣藝,可是,步入街頭,伸出雙手,已經沒有了尊嚴。一個把尊嚴都抵押掉的人,就算再怎麼不值得同情,也值我們手裏的一點零鈔吧。
一念及此,真的希望有些人午夜夢回的時候感到不安,而且流汗,因為自己的良知和曾經的尊嚴。
誰道群生性命微
“子為眾星萬物之主宰”——《舊約·創世紀》
看張國榮主演的電影《人間道》,亂世裏書生投宿客棧,要的飯上來,竟然是人骨人肉,籮筐裏還堆放著那麼多人的毛發肢體。隻說是電影手法,不必在意,誰知讀到《閱微草堂筆記》,就是我們河北,饑饉荒年,無衣無食,竟有菜人生意,即如菜雞菜鴨菜牛類似。做了菜人的人,或為小孩子,或為軟弱婦女,賣到屠市肉案,捆縛起來,扔在角落,等客人指認要哪裏,屠夫就持刀屠割哪裏,慘號哀呼之聲不絕於耳,食者賣者皆視作無聞,照常交易。
有人說性本善,有人說性本惡,爭較不休,且如上一般,俱有實例。小孩子眼中沒有是非善惡的標準,一切依本心行事。相對大人,他是弱小,自然愛護妥帖,對於小鳥蟲豸,他又是強者,卻自來的為所欲為。所以會有小孩子把麻雀的雙腳剪斷,看它帶血用單骨在地上橐橐地走,也會有小孩子把鳥雀活埋到地裏,隻留下一隻鳥頭在地麵來回轉動,想發聲又發不出。不過畢竟是小孩子,善加教育,仍可痛改前非,雕琢成器。
倒是有些成人的做法,讓人實在不敢恭維,尤其為滿口腹之欲,極盡殘殺戕賊之能事。
有人製鵝掌,要熬沸一鍋油,把鵝掌投進去,鵝痛欲絕,縱放入池,鵝在其中顛躓跳躍,然後再捉將上來,如法炮製,如是者三四,製得鵝掌豐厚甘甜,入口即化,食中異品。嚐此鵝掌之人什麼感覺不知,我是一邊寫著這樣的字,一邊替那鵝痛得要死。
有位貴婦人愛吃貓肉。捕得貓來,投進石灰甕裏,然後澆以涼水。石灰產生巨大熱量,把貓生生炙熟,拎將出來,皮毛盡脫,內血不散,肉白似玉。我小的時候,和堂妹玩耍,不慎將生石灰撲入眼內,痛得將睜難睜,滿地亂滾。所幸沒落殘疾,但對這種東西卻由此敬而遠之。好狠心腸的婦人。
有人賣驢,把肉嫩肥美的小驢綁在柱子上,客人點哪一塊,店家用滾水澆之,燙至半熟,旋割而烹。驢嘴戴嚼鐵,或用鐵鏈縛緊。驢熬痛不過,叫聲難出,雙睛暴突,其慘可怖。店主無一毫憐憫之心,客人大飽口腹之欲。我以為這是古人的吃法,近日看到一篇文章,原來現今西裝革履,文質彬彬之士也這樣大動食指。
莫說萬物皆有靈性在,就算真同磚瓦木石,又何忍如此屠毒。怪不得論起來說所謂動物凶猛,其實真正凶猛的其實是靈長的人類。這種種做法,除一個殘字,怎可了得。
《創世紀》一開始就告訴我們,人為萬物之靈,可以自由主宰一切。怪不得人覺得天生優越。動不動就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用“他”、“她”指代,也等閑不肯讓動物在稱謂上僭越,再怎樣聰明靈秀,也非“它”莫屬。
這所謂的萬物之靈,到底所從何來,又當做何解?其實值得商榷。
或者是人為一己之私利可以大行於天下,特為造出一個土木偶人的上帝,然後把自己的意思賦予了它,讓它把權利神化之後再放還自己。如同古之天子,其實未必有天,天也未必有這樣不成器的兒子,一定要造出個天,再讓它生出個兒子,這個兒子當然地位也就尊貴無比,可以殺剮剔剝,隨心所欲。
也或者是世上真有上帝,上帝真造了萬物,最後一天看著天好地好,光好空氣好,空中飛的麻雀好,地上跑的小兔好,於是就按自己的模樣造出人類,讓他們來管轄治理。所謂的管轄治理,其實也就是一個班主任給自己的班級指定了一個班長的意思,負責維持秩序和領導全班一起奮進不止。不過上帝失算了,他本來是按自己模樣造出的人類,就好比人的父母生出的子女,滿以為可以肖父肖母,結果卻日長日大,日大日壞,最後竟至兄弟相殘,原子彈亂飛,拿著獵槍到處造孽,甚至為了一飽口腹把一隻大熊貓放翻在地。
於是就出現這樣的結局:上帝派我們來當班長,我們把自己當成了上帝。
小區一位少婦,一邊看著兒子拔兩隻小雞的毛,把兩隻小雞玩得奄奄一息,一邊毫不在意的說:沒有關係,當買了倆玩具。當媽的帶著孩子玩別人家的孩子,玩得這樣心安理得,振振有辭,除了人類,何物可比。就算我們當不了人人吃素的佛子,也不必這樣對一個一個的生靈殘毀。
我倒想起白居易一首詩來:“誰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勸君莫打枝頭鳥,子在巢中望母歸。”
古人還說一句君子遠庖廚的話,莫把它理解成虛偽,實際上是護自己的一點仁慈之心。就好比掃地不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真正論起來,不是單純護生,而是護心。就像豐子愷的理論:“……惜生是手段,養生是目的。……‘護生’就是‘護心’。頑童一腳踏死數百螞蟻,我勸他不要。並非愛惜螞蟻,或者想休養螞蟻,隻恐這一點殘忍心擴而充之,將來會變成侵略者,用飛機載了重磅炸彈去虐殺無辜的平民……”
就是這個意思。
如果真的有末日審判,而我們站在被告席上的時候,但願不會因殘致罪,從而墮入輪回,做馬夫的讓馬騎,廚師被小牛穿在烤叉上,鷸鳥端著槍向獵人瞄準,或者銀河係的人把我們切成薄片,蘸上椒鹽芥末吃“生人片”。
貪欲的隨想
“花園已沉入了黃昏,正處在白晝與黑夜之間。一輪皎潔的月亮懸在清空,一盞靈堂裏忘記關掉了的燈。”
這句話聽著像寓言。
事實上,這隻是那個叫做米蘭·昆德拉的人在一本叫做《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書裏寫給卡列寧的一句悼念。卡列寧是一條狗,是這本書裏惟一生活得真正幸福的生命。其他人,包括托馬斯、弗蘭茨、特麗莎,還有曾經做過兩個男人的情婦的美麗畫家薩賓娜,他們的生存狀態代表著周圍和身後所有人的生存狀態,這種狀態的描述都可以簡約為三個字:不幸福。
而卡列寧之所以幸福,是因為它隻是一條狗。每天都吃一模一樣的兩個麵包圈,卻不會向人類提出“我厭了,換一種食品給我”的要求。沒有這種意願,也就代表著不會對日複一日的生活不滿。
“人類的時間不是一種圓形的循環,是飛速向前的一條直線,所以人不幸福;幸福是對重複的渴求。”
所謂重複就是不會對每天說“我愛你”厭倦,不會對愛著我的你厭倦,不會對一份把握在手的感情厭倦,不會對現有的一切感到厭倦,而且不會因厭倦而出走、疏離、另尋新歡,或沒事找事、自尋麻煩。人類缺乏的就是這樣一種恒定的,一成不變並且一直延續下去圓圈。這就是人和狗的區別。人不可能天天麵對同一張麵孔,同一種生活方式,同一條路,同一片風景永遠感到新鮮。《重慶森林》裏的那個警察的情人天天吃廚師漢堡吃膩了,終於飛走尋找新的感情體驗。
讓自己的生活努力的一直向前,一直向前,不肯循環,或可名貪婪。
“終日奔忙隻為饑,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卻嫌房屋低。蓋了高樓並大廈,床前缺少美貌妻。嬌妻美妾都娶下,忽慮出門沒馬騎。買得高頭金鞍馬,馬前馬後少跟隨。招了家人數十個,有錢沒勢被人欺。時來運轉做知縣,抱怨官小職位卑。做過尚書升閣老,朝思暮想要登基。一朝南麵做天子,東征西討打蠻夷。四海萬國都降服,想和神仙下象棋。洞賓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一首古代小曲,畫出貪婪本心。
人性貪婪,大約也是胎裏帶的毛病。原始社會的時候,衣食不周是常事。野獸自產毛皮,夏換毛冬穿衣,有造物的恩賜,且天性愚癡無憂,所以合獵一隻獵物,也一定要啃光最後一口肉,連骨髓都咬開吸過,才進行下一輪的追逐。人沒有優勢,既無法和天地鬼神相抗,又無法確保一輩子保食暖衣,無災無病,隻好靠積累食物和建造住所來養育和保障自己。就連西遊記裏的妖精們,都知道把豬八戒的肉醃起來,防備天陰。
可是天道循環,天理昭彰,所謂富不過三代。追求再多的東西,最後都會消散淨盡。萬曆宰相張居正,被賜銅山的鄧通,九千歲魏忠賢,試問又有哪一個有下梢。
人在感情上的貪婪也無藥可救。由生而熟,由熟而友,由友而愛,由愛而起獨占之心,進而麵臨一係列的猜忌和疲憊,收梢如何未可預測,多是離多聚少。真正保鮮一生的愛情不說是絕無僅有,也屬稀缺之物。不是世間無愛,是愛的保鮮期太短而人的期望值太高。好比爐子上坐的水,由冷而溫,由溫而熱,熱到極致,熱情蓬勃,蓬蓬地冒著熱烈的水蒸汽,直欲掀蓋而起。假如不善加掌控,最終的結局大約隻能是水涸壺幹,而不再有心情經營的火爐子,最終也隻剩下一堆灰白色冷冷的灰。
這一個貪字,就是上帝給人類挖下的一塊張著大嘴的墓地。人們撲通撲通往下掉,下麵深不見底。
哲學的智慧就在於盡力挖掘人性本源,《聖經》裏對貪婪的表現和下場也作了有力的揭示:
“你若是貪食的,就當拿刀放在喉嚨上。不可貪戀他的美食,因為是哄人的食物。”,“不要吃惡眼人的飯,也不要貪他的美味。因為他心怎樣思量,他為人就是這樣。他雖對你說:‘請吃,請喝’,他的心卻與你相背。你所吃的那點食物必吐出來,你所說的甘美言語也必落空。”
上帝按自己的模樣造了人,卻被背叛和疏離。可惡的人祖聽取一條蛇的言語,就能違背自己的意誌,那麼上帝就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人這種東西,具備上帝自己也想不到的種種惡劣品質。所以上帝會坐在層雲之上,心中憂傷。憂傷歸憂傷,如人父母教養不成器的子女,仍舊苦心婆心,箴言傳世。對照而今,上帝的預見至為準確,我們親眼見到多少貪者馬失前蹄。有哪一個官員說,當初送我的錢鈔,其實是而今送我上路的冥幣。
佛家三戒貪嗔癡,貪是第一。莫說紅塵利祿之事要戒,就是清風明月,四季花開都莫貪,一旦貪,就有了執著心,執著心一起,百苦叢生。隻可是萬事隨緣,緣來則留,留則留之,緣去則舍,舍且舍矣,而心中不悲不喜,方算得不貪的好漢。
隻是,饑時想食,冷處思衣,不饑不寒時前麵又有更高的目標一閃一閃的召喚自己。幸福是對重複的渴求,貪婪是不肯讓生活重複的欲念。被貪欲推動,運轉不息的時候,我們也同時失去了幸福的權利。
卡列寧死了,一隻因單純而幸福的狗去了天堂。忘記關掉的燈是給人走失的靈魂照一條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