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咱們拉不上那話話招一招手(3 / 3)

夢裏那種荒涼和絕望,要瘋了。世界安好,可是我的災難發生了。醒過來,淚就下來了,哭得越來越厲害。四個小時,不停地哭,不停地流淚。想著停下停下,可是就是停不下。心裏的什麼東西,也許是希望,也許是什麼,感覺正被淚水泡軟,泡塌。

第二天醒來,眼睛是腫的,梳洗上班,一切照常。沒有人看出來我昨晚什麼樣,更沒有人看出來我心裏什麼樣。我也看不出別人昨晚什麼樣,心裏什麼樣。每個人的災難都發生在心裏。就像一個鄰人去世,並無什麼人悲痛,因為他既病且老,纏綿床榻,老妻本來自己也有病,還要掙紮著做飯端水伺候他。大家都想她如釋重負,可是她哭著說:“怎麼不讓我也死了,叫我這麼牽掛他?”一個尋常的人的尋常離去,對於她來說,是災難發生了。明白嗎?無可彌補的災難發生了,房倒屋塌。

而哲學啊,宗教啊,距離啊,光陰啊,歸根結底,也不過或者遺忘,或者看開。災後重建的過程,人類永遠找不到一個一勞永逸的方法。

戲裏紅妝戲外香

我是個愛戲的人,濃墨重彩繪人間百態,裂石驚雲唱千古傳奇,沒法不愛。愛戲,也愛上了有關戲的事情。比方說以戲為題材的電影。

看過一個叫做《舞台姐妹》的,香港片,慚愧,沒記住導演是哪個,我一向粗心。看了兩遍,還意猶未盡。對裏麵的情節一遍遍回味,在腦海裏重放。

一個小戲班,幾個弱女子。地痞來搗亂訛錢,抬出老大的名頭唬人。這一班風擺柳葉的女伶不含糊,說,你們老大我們沒聽說過,你知道我們老大是誰嗎?地痞茫然。不知哪個老板(對“角”的稱呼。比如梅蘭芳,要尊一聲梅老板)一聲令下:請我們老大出來。於是人人伸手,請出掛在兵器架上的“老大”。長杆短棒,銀刀鐵槍,紛紛出籠。前台家夥後台用,演出一出全武行。結果台下打到台上,賽小雪賽老板——一個唱小生的姑娘,扮著武生妝,抬腳一靴,把為首的地痞踹翻下台,隨後袍襟下擺一撩,短發一甩,無意間擺了個酷酷的造型。真個是颯爽英姿女兒身,顧盼生風。

班主懦弱,帶大家出去吃慶功宴,無端被隔壁流氓侮辱。平時清清秀秀,不言不語的秦老板仍舊沉靜如水,推椅站起。剛才還為包銀多少吵吵鬧鬧的女老板們此刻紛紛出動。十來個美嬌娘把幾個市井閑人打得落花流水。那個秦老板到最後打翻兩人,兩臂平伸,穿著旗袍來了個馬步造型,嗬嗬。看著個個溫柔端莊,實則人人如虎似狼,看著就是一個字:爽。

對外敵愾同仇,內裏各有爭鬥。你受寵我嫉妒,我包銀多你受不了。那個唱青衣風光不在的郝老板(可能是這個姓),竟然下車來對那個滿大街張貼的紅伶崔燕俠的招貼泄憤,給人家憑空添上眼鏡和胡子。憨厚的人力車夫拉著她趕緊逃跑,一路上她笑得陽光燦爛,車夫汗流滿麵的臉上也綻放著陽光,真是一個動人的景象。怪不得汪曾祺筆下那個雲致秋寧可當二路角也不挑班,淘不起那份神。幾個“老板”沒事閑磕牙,你咬我我咬你,比幾千隻鴨子還噪得緊,誰也不肯斂了自己的鋒芒。

最火最紅是一個“插班生”,從外地特聘回來的武旦名伶——崔燕俠崔老板。也是個薄命紅顏。傷情失身,不得已放棄根據地,懷珠南下。臨出門被記者圍著拍名人照,滿腹辛酸無處說,嫣然巧笑的臉上是一雙緊鎖的愁眉,還有泫然的眼神。這個表情,真是淒婉。即使這樣,也不肯倒了架子,班主捧鳳凰一樣捧著這個大腕,招來其他女伶又嫉又妒。彼此嚌嚌嘈嘈,互不相讓。

賽小雪在惡霸四爺的堂會上被強搶,這個崔老板一聲叫:小老板,托天!那邊將手一墊,這邊飛身直撲,一通混戰,戲班人馬全身而退。平時無論怎樣,到了關鍵時刻,仍舊是魚和水。為救姐妹,不吝性命。

一枝草,一點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感情世界和感情依托。那個風光不再的郝老板被淳樸憨厚的車夫敬慕和愛戀,拉著她走東跑西,快樂著她的快樂,悲傷著她的悲傷。為救她失聲的嗓子,在深夜戒嚴的大街上疾行,結果大夫請來了,一路上灑滿了車夫從中了槍的腰腹上淌下的鮮血。留給這個戲子的最後一個表情,是這車夫蒼白的臉上一抹欣慰的笑容。

戲班和四爺結怨,到最後唱也唱不成了。

惡霸出頭,搗毀戲台,惡戰一場的女伶們被拿槍的兵丁堵在戲台上,性命就在俄頃。後台也在緊張操作,那個隱在戲班的高人鼓師和平時懦弱的班主匆忙把酒壇做成炸彈,浸濕搭在外邊的紅綢,在槍聲將要響起的一霎,衝上前台,槍響了,鼓師忍痛喊:快扔啊,一邊躍下舞台。電影定格在一片火海,幾個穿著長袍短靠的戲裝,演著別人的悲歡離合的姐妹,在自己的舞台上站成一道淒絕的風景。

看過大陸名導黃蜀芹拍的一部片子《鍾馗》。那個鍾馗在台上翻跟鬥,噴火,捉小鬼,威風八麵——戲裏有鬼,戲外也有鬼——不曉得是哪個暗鬼,嫉妒出演鍾馗的年輕姑娘,把圖釘反身放在她撐手必翻的桌上,釘尖閃著詭秘微利的寒光。一雙柔掌,撐拄桌上,不期然的疼痛中這個姑娘咬牙苦撐,倉皇四顧,碰上的都是冰冷不祥的目光。

下得台來,從肉掌裏把陰險的鋼釘咬牙拔出,麵對鏡裏的咬鬼吃鬼的惡臉,鏡裏鏡外,怔怔凝望。猛然伸手,把紅紅黑黑,筆筆分明的臉譜,抹成一片混沌,隻剩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因為太年輕,因為太純真,看不透世情,隻能忍受疼痛。啊的大叫裏,淚水縱橫而下。戲裏鬼好捉好降,戲外人難測難防。戲裏戲外,哪個更真?讓人淚如傾。

還看過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那個老爺下轄幾房姨太,個個被欲望和氣氛壓榨得變鬼變神。那個衰老、模糊,連麵目也看不清楚的老爺有什麼神怪,讓這幾個可憐人在這個陰暗的大宅子裏為點燃一盞紅燈籠耗盡青春。那個刻薄的三姨太惟一能夠拴住老爺心的,是一身戲裝下咿咿呀呀的聲音。那深夜、淩晨,下雪的房頂,空曠的庭院裏穿大紅戲服的身影和她破空而來,擾人清夢,叫魂也似的戲音,從戲裏響出了戲外,一直響到人心深處,宛然鬼哭。讓人毛骨悚然,又其心惻然。

苦也罷樂也罷唱罷,悲也罷喜也罷看罷。戲裏滋味長,長長的滋味不是戲,那是人生。

寂寞孤城

看到一幅豎條幅的國畫,名字大概叫《苦寒歲月》,要不就是《淒寒歲月》。

整個背景是沉灰,若隱若現的淡白痕斜穿整個畫幅,風雨如晦的感覺。一隻大公雞從沉灰中浮顯,周身漆黑,好似要和背景融成一片,顯眼的是紅色的雞冠和肉垂,鐵爪如鉤,健步前行。背景頗像魯迅先生的詩:“風雨如磐闇故園”,這個公雞也頗像魯迅先生筆下的猛士,當然,也像魯迅自己。

先生是我平生敬仰第一人。除了敬服他的大愛大恨,尤為敬服他的不妥協。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是對俗人而言。先生即死,其言仍不善。“被壓迫者即使沒有報複的毒心,也決無被報複的恐懼,隻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幫凶們,這才贈人以”犯而勿較‘或’勿念舊惡‘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這些人麵東西的秘密。“因此,他像貓頭鷹一樣,終生作惡聲。”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在未死之前,且不管將來,先非撲死你不可“,先生已然背叛了西土的”紳士風“和中土的”君子風“,必然是一頭孤獨的、受傷的狼——隻能做狼,這樣的風雨沉黑,任誰也做不成一唱天下白的雄雞。

不知道先生身處寂寞孤城會是什麼樣子,隻知道先生會經常不高興,然後半夜喝許多酒,然後走到沒有人的空地方蹲著或者睡倒。

還有一個人,波蘭的金發女子。她的美麗讓她在求學的時候備受矚目和欣羨,甚至於那些愛慕者簇擁在門邊,隻是為的要看上她一眼,多少人為她害著相思。要在平常女子,大概會引以為榮的同時把自己的青春放在垂釣下來的寸寸絲綸上,不肯讓華年荒廢。當然,她也不肯讓華年荒廢,隻不過她拒絕荒廢的形式是把自己的美麗交付給了枯燥的實驗和學習。甚至為了避免騷擾,剪掉自己美麗的長發,煞費心機降低自己的吸引眼球的概率。她的艱苦和冷漠一起馳名,為了抵禦嚴寒,甚至睡覺時都要蓋上椅子。

大家都知道我說的是誰,我發現我這樣一個慣常把生命過成一粒米一樣微小不堪的人,實在不敢玷汙了這個高潔的名字。

最有權利評價她的人,是一個叫做愛因斯坦的人:“在所有的世界著名人物當中,瑪麗·居裏是唯一沒有被盛名寵壞的人。”她終生守住這座孤城,寂寞裏不知道有沒有一絲絲的甜味。

有一個人在孤寂中死去。當然,死在孤寂中或因孤寂而死也是一種常見的結束生命的方式。在孤寂中死去的人並不少,但是同一種死亡內容下包容著不同的意義。

這個人,終生穿著樺木鞋與粗布衣,仿像我們古人說的衣褐,是典型的貧民打扮,卻又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貴族,自己的妻子整日操辦豪華的宴席。當我們把兒孫圍,床幘死當成最終最好的人生結局的時候,這個已是八十三歲的老人幹了一件叫人想不到的荒唐事——他居然離家出走了,簡直像不滿社會現實,不滿家庭管束的十七八歲的少年郎一樣不成熟和不穩重——我痛恨這種說法,因為它意味著整個世界把平庸當成了生命的最高形式,並且用它來衡量所有高貴並且痛苦的靈魂。

“現在隻剩下最後一件事,也是最困難的一件事,臨死之前像一頭野獸似的及時爬回那叢莽中去。因為死在家裏,就像我活著時一樣,是完全不合我的心意的。我已經83歲了,可是始終沒有找到使自己完全擺脫世俗的力量。”於是,一輛馬車載他去了離家越來越遠的前方,生命終結在一間車站上的淒涼的小木屋裏。

這是個老神經,竟然傻到要聽從靈魂的指引。他的名字叫做列夫。托爾斯泰。

還有一個困在寂寞孤城裏的人。這個人,是我心中的神。誰敢對他有一絲半點的言語不敬,我跟誰急。不過,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急過。

我的書架上有他的早期文集,一句“大江歌罷掉頭東”,抵得過庸人的千言萬語。

這個人可以成為一代文豪,也可以成為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英雄,前提是隻要他願意。結果卻是這些能夠實現個人人生價值的最重的砝碼都被他輕輕拋棄。他把自己汪洋恣肆的才氣和能力納入了一個最高尚的軌道:為中華之崛起。

此後的歲月裏,他當了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使,抹牆泥縫,左支右絀,總理一切,疲累至極。在風風雨雨幾十年裏,他再也沒有寫過詩,屬過文,非公事不再提筆。我永遠也不會承認總理無才,你隻看這一句“大江歌罷掉頭東”是什麼氣勢?哪個人敢比?窺一斑而知全豹,這是最平常的道理。為國家為大局,有些話必得說有些事必得做,而有些話必不能說而有些事也必不能做。權衡利弊中,他的詩情,才氣,傲骨,全都化成了俯身的影子。總理這個家當得累,總理這個人活得累,總理困在一個寂寞的孤城裏,除非一夢長眠,否則不得休息。

看著眼前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熱鬧,想著日後白茫茫一片真幹淨的結局,我在世界旁邊靜品寂寞的滋味。但是,同樣的困守孤城,對這些人,我卻永遠隻能是高山仰止,並且懷著最最崇高的敬意。我不自覺地用了當年向領袖表忠心的格式,實在是因為這些人的偉大的人格魅力。在這些參天大樹麵前,我隻是一粒謙卑的草籽。

我給你在心裏留了位置

他曾經是一個患抑鬱症的男孩,在十六七歲時染上網癮,體重達到一百八十斤。醫生說:“他為什麼胖?因為他要靠吃來壓抑自己的憤怒。”他不喜歡父親,說:“他從來就沒有鼓勵過我,我並不喜歡上網,網癮隻是因為現實生活中不快樂,沒有寄托。”

父親那時和他在家裏幾乎不說話,說對待他像對一個凳子一樣,繞過去就是,“不理他,恨不得讓他早點出事,證明自己是正確的。”

他曾經有一次拿著菜刀砍姐姐,幸虧被人攔住。可是他平時在生活裏幾乎是懦弱的,在抑鬱症治療中心,當著眾人麵連上台去念一句詩都做不到。他說:“我內心是有仇恨的,因為大人老說我,老說我姐姐好,老拿我們倆比,所以我就要砍她。”

在做心理治療時,他對大夫說起小時候被人欺負,父親不管他、不幫他,用拳捶打牆說“我恨你”,把手都打出了血。父親去了牆邊,拉兒子的手。他說:“這感覺非常奇妙,這麼多年我們都沒有接觸過。”他覺得有點原諒父親了。

那天,他要正式登台朗誦。父親說好要來,臨時有工作沒來。他急了,又捶著牆,不肯上台演:“既然他不來,你說讓我幹嘛來呀?”他父親後來趕到了現場,說事兒沒處理好,“今後一定改……”他打斷父親:“能自然點兒嗎?改變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以前怎麼冷落我的?我不願說,一說就來氣。”他父親神色難堪,壓不住火,說了句“二十年後你就明白了”,轉身要走,走到門邊又控製住自己說:“可能我的教育方式太簡單了,我認為兒子應該怎麼怎麼著。”一位帶著女兒來治療的媽媽說:“不光是簡單,不光是家長,不管任何人,你去告訴別人應該怎麼樣,這就是錯的方式。我就錯了這麼多年。”

--這都是那個記者記錄下來的。這個母親說得實在太對了。再對的道路也不見得就是唯一的道路。天底下多少父母覺得自己說得對做得對,以致孩子心裏有委屈。又有多少孩子覺得自己說得對做得對,以致父母心裏有委屈。

委屈是心裏捏緊的一個小拳頭,攥得緊緊的,自己出不去,也不許別人進來。不光是父母,還有兄弟姐妹,還有朋友,還有同學,還有同事,還有路上走的行人。彼此都有委屈,就都大家進不來出不去,原地卡死,誰也轉不過身,看不見別人的無助和委屈。

負責給他治療的心理醫生說自己三歲之前,被母親寄養在別處,母親帶著姐姐生活。重逢後她覺得母親不親,覺得母親更喜歡姐姐。五十年過去了,她養兩條狗來修複自己的創傷,“因為那個不公平的感覺一直在”。原先那隻養了六年的狗總是讓她抱,趴在懷裏,新來的流浪狗在旁邊眼巴巴看著。她想放下這個抱那個,這個不肯挪窩,那個也就上不來,她體會到當年母親和姐姐的難受勁。原來“在每個角色裏待著的人,都會有很多不舒服”。

她說,知道了這一點,就原諒了母親。

這個曾經患抑鬱症的男孩後來上了廚師學校,當過兵,交了女朋友,在一個環保機構工作,瘦了四十斤。很有公義感的一個人,常常給當年采訪他的記者提供汙染事件的報道線索。他現在夾在女友和母親之間,多少體會到了父親當年的感受,和父親在心裏真正達成和解。

原來所謂的和解,不是忍耐,不是容忍,不是被一時的感動鼓動著握握手、擁抱一下;而是理解,是理解基礎上的寬容,是在心裏留一個位置,讓那個原來不被原諒的人可以進來,使你感受到他的感受,使他得到被你原諒的機會。

人能感受別人的時候,心就變軟了,就像水。水是軟的,所以它能容納一切,淨化一切。它最沒有性格,卻是最強大的那一個,因為它給一切都在心裏留了位置。

思海拾貝:

生活複雜,人心錯綜,誰又能說自己沒有受過委屈呢?受了委屈怎麼辦?是不是一直不肯原諒那個給自己委屈的人?可是在不原諒那個人的同時,也就是在不原諒自己。永遠抑鬱愁悶甚至仇恨,把自己的心也吃得千瘡百孔。倒不如放下委屈,原諒了那個人,自己的心裏也輕鬆了。

且讀且練:

1.標題“我給你在心裏留了位置”,這個“位置”,指的是什麼?

2.本是懦弱的男孩,竟然“拿著菜刀砍姐姐”,為什麼?

3. “患抑鬱症的男孩”,為什麼父親沒到就“又捶著牆”?他不想上台演出的理由何在?

4.一個暴躁而仇視家人的男孩最終成為很有公義感的職工,分析他所走過的心路曆程。

5.人與人之間的“委屈”是如何造成的?你認為怎樣做才能避免“委屈”?

6.作者在結尾將人能夠感受別人比作水,運用了什麼修辭手法?結尾一段在全文中起了什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