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化身一株卑微的細草,伸長細細的葉子,把自己長在靈河岸邊,看鶴舞白沙,流風回雪,碧瀏清水澄澈見底,遊魚細石曆曆可數。聽佛祖講經,須菩提岩中宴坐,帝釋天雨花讚歎,須菩提問其緣由,帝釋天說:“我推崇尊者善說般若波羅密多。”須菩提說:“我對般若,並沒有說一字。”帝釋天說:“尊者無說,我乃無聞。無說無聞,是真般若。”天旋地轉,花雨飄落更多。
我隱在萬花如繡的花園,看蜂飛蝶陣鬧紛紛,看二八美貌俏佳人,看花褪殘紅青杏小,看花謝花飛飛滿天。
我蒙著灰塵,萎頓路旁,被行人踩踏得垂頭喪氣,滿心悲傷。我看到一襲清涼潔白的衣裳,衣角拂過,帶著莊嚴的芬芳。我的耶穌對著我俯下頭來,他對我的慈悲讓我熱淚盈睫,在他麵前更深的膜拜。
我成了湖上一枝荷,在公子眼中羞紅了臉龐。愛的火焰在我胸中熊熊燃燒,我的公子他不知道。我目送他無視地離去,花瓣飄零,滿地傷心。
我成了列維坦的畫裏一地月光下麵沉睡的幹草垛,池塘裏片片漂著的浮萍中的一朵,那一條蜿蜒延伸的黃土路,躺在那裏,靜待遊子的赤腳踏過。
我成了席慕容詩裏拜佛的女子,仿佛真的在佛前祈求了五百年,今生才遇上我的那個他。我站成他窗前的一棵樹,我的疼痛一直延伸到了詩外,在一個不存在的世界裏開成一朵大大的花朵,睜著眼睛,尋找上一世遺失的愛。
我成了王羲之的蘭亭修禊會裏的一隻酒杯,一灣溪水,阮籍嵇康聚會的竹林裏的一枝竹,俞伯牙手裏那一弦琴,我在鍾子期的墓前片片碎裂,失友之痛,其痛如斯。
我在鬱金香麵前迷路,我在“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八個字麵前迷路,我在美麗麵前迷路,我在時間和美麗之間的衝突麵前迷路。這個世界不是我的故鄉,也沒有我故鄉的哪怕一絲的氣息。這裏的天空美麗裏透著一絲詭異,我無力自拔,隻好繼續迷路。我的迷路是一種不消不歇的衝突。
讀懂了如花美眷,曉得了花好月圓,讀懂了似水流年,知道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什麼事情最後結局還不曾到來,多少人在那裏臆想和懸揣,心證意證,你證我證。證來證去,其實都是無意義。什麼難題都可以交給時間,鈍刀磨下去,再死的結都可以解開。在時間裏麵,人是一個怎樣可悲和微小的塵粒。
花前發問:“你為什麼要開?你的美麗隻是時間打起的一朵小小的浪花,轉瞬消失,為什麼還要開得這樣有來有去?”
花也問我:“如果不開,我怎麼知道我自己是花?如果不開,我怎麼證明我自己活過?如果不開,沒有凋謝的同時,豈非也不是沒有了命運賜我的美麗?啊,我願意用一生能量,積聚一次燦爛的綻放,哪怕從此以後,飄零舞東風,是我的命運我也愛。”
如聞禪音,悲欣交集。花前迷路,再回頭處,我非我,伊非伊,茫茫不說悲愁喜,紛紛不爭親疏密。在時間裏麵,我也學一朵花,靜靜綻開。
不雨亦蕭蕭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人生如雨,雨中人生。一生與雨結緣的,不止蔣捷一人。
愛聽春雨,因為它的細膩輕軟,“潤物細無聲”,宛若處子,即使靜夜,也有一種暗黑的溫柔,即使花間,也帶紫色的幽怨,即使櫻桃,也可以洗濯得“紅更嬌”。春雨之境,隻宜聽在深幽靜謐的曲折小巷,青石板街上發著幽幽的青光,宜於相思。潺潺春雨,原本就是一闕婉約詞。
你聽過夏天的雨沒有?像老天爺大發雷霆,電閃雷鳴,沒有一點鋪墊的傾盆大雨瓢潑而下,如鍾鼓大樂,噌吰不絕。狂風刮得門窗哐哐地響,窗簾被吹得狂亂飄拂,像風中的亂草,雨霸道地抽打著房屋、街道、樹木,還有心情。這個時候,打開貝多芬的《命運》,會使人慷慨激昂,放聲長嘯,像嶽飛一樣,壯懷激烈。夏雨是壯士,仗劍佩刀,快意恩仇。
“誰人無事種芭蕉,早也蕭蕭,晚也蕭蕭。”“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秋雨最宜芭蕉聽。若是壯遊,秋雨宜於客船聽,“對蕭蕭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真正是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若是女子,則宜於枕上聽。“秋風秋雨愁煞人。”“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哪堪風雨助淒涼。”輾轉反側,萬般離愁,連天扯地的秋雨把思念也扯得長長的,密密的,離愁別怨,這次第,真不是一個雨字了得。
冬天不宜雨,我們消受不起它的肅殺和沒有餘地的冰涼。
年已三十,從雲端跌落到柴米油鹽,心裏卻仍然憧憬些微的浪漫。而有關浪漫的無端遐想,卻又總與雨結緣。
細雨騎驢入劍門是浪漫,夜雨孤燈閑翻書是浪漫,耿耿秋燈下的秋窗風雨是浪漫,一蓑煙雨任平生更是浪漫。
隻是,這樣的浪漫全都打上寂寞的印章。
一個女人在反複唱著今夜的寂寞讓我如此美麗。在這首歌裏,寂寞成為女人的裝飾品,裝扮著女人暗夜裏幽幽的光彩,燃亮了男人心底的疼憐和心有靈犀。其實寂寞是每個人無法逃避的命運,對於當事人來講,它不美麗,是一種展望未來長長一串孤獨的歲月時,心裏長滿了白草的荒涼。這種荒涼讓人心碎。就像海子說,月亮自己心碎,月亮早已心碎。
如果有的選擇,我既不想要夜雨孤燈的寂寞,也不奢望葉底紅蓮的愛情,我之所求,是在雨夜暫共朋友說閑話,且得浮生半日閑的言笑晏晏,這何嚐不是一種難得的浪漫。浪漫如斯,不作他求。
一生遇雨無數,有些雨,隻是下在心裏,卻照樣會把人澆濕。
“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時間累積這盛夏的果實,回憶裏寂寞的香氣,我要試著離開你,不要再想你,雖然這並不是我本意……”
從留言裏打開莫文蔚這首歌,才明白朋友為什麼失蹤那麼久。
外麵雨還未曾下,雷聲先轟隆隆響起,靠在椅背上,深深歎息。
已經算不出來這是第幾個半路走開的朋友。走開一個,心裏都會濕淋淋地下一場雨,而朋友們,也大多是冒雨走開,因為在我這裏得不到愛情。
我深知,有愛情的地方,荊棘叢生。會有每夜的等待,和無法印證的猜疑,會有誰理誰多一點誰又哪一次不理自己的斤斤計較,會有悄悄的背叛和明目張膽的疏離。這一道大餐裏,隻有一分甜蜜,其餘九分全是苦澀。
而且,理論和事實都證明,是愛都不可長久,最終刻骨銘心的愛都會變得淡然如水。愛情可以在這個世界永恒存在,但卻不可能在兩個人身上永遠的演繹。那種一生一世的愛戀,隻是一種美好的願望和自欺以及欺人。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做更透明更純真的朋友?這樣的溫暖,更恒久,甚至可以保鮮一生。一生至交,是怎樣的幸福和命運的恩寵。
朋友真傻,這樣的執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也真傻,這樣不肯放鬆自己,又是為了什麼。
朋友的離去,又加了一層秋涼。
初夏的夜裏,秋雨無邊無際地下起來了。
你真美呀,請停留一下
伸直兩腿僵在床上,亂夢顛倒,還是上山,下山,上山,下山,石磴蜿蜒,螞蟻樣的人誇張地在山間大喊:“哦嗬——嗬——嗬——嗬——”。大山不給麵子,回聲也沒賞一個。
走得我沒有意識,嘴裏嘟囔:“you will not necessarily die without regular physical exercises,but they 〃ll certainly help you live longer and more healthily……”(你不經常運動未必會死,不過運動可以讓你活得更久更健康)。朋友擔心的看著我,說:壞了,累糊塗了,開始說鳥語了。
一路上看了些曲折幽穀,嘩嘩的瀑布,冰層封山,被人腳踐踏得黑不溜秋,小孩子往瀑布裏撒尿,順岩縫流下,下麵大呼小叫的遊人們誇張地用瓶接水,說是山泉,帶回去嚐新。
山壁上毛茸茸的樹像嬰兒頭上黃黃軟軟的頭發,像禿子頭上新生的毛,龐大的山體上長什麼樣的樹都渺小得可憐,沒有和人對比時的威勢。身邊是高聳入雲的鬆林,筆直得不像話。我對朋友說不要動,我們看。看遠處的山,看山上的樹安靜地搖著樹冠,看啊,看山的沉默和坦然,一睡就是成千上萬年。山永遠在那裏,山在那裏,人卻一瞬間就要化為土泥,甚至比不得土泥有些氣息和滋味。四無人聲,鬆濤陣陣,朋友低聲說:好美。
聽朋友問前路還有多遠,一個半小時,一個小時,半個小時,二十分鍾,十分鍾,就到了。嘴唇幹裂,汗如雨下,天天在家悠遊自在,為什麼一定要跑出來整得自己這麼狼狽。
越往上走越險,步子邁不開。半路退回,絕不甘心。一路上吃這麼多辛苦,就為的看一眼頂上風光。可是,頂上有什麼呢?平平的一小塊,人們在這裏吃東西,照相,沒有好景致,樹著一個“小心墜落”的警告牌子。隻為一個“頂”字,每個人都想著上去,上去,頂上原來就是這個樣子。整個人生一路行來,揮汗如雨,因為有一個登頂的夢想在那裏,可是,上了,看了,原來就是這個樣子。
不過如此。
躺在旅館,白日登山成了過去,坐在車上,旅館一夜成了過去;到了家,人在旅途成了過去;現在寫字,亂夢顛倒成了過去;文章寫完,現在的一切也都成了過去。人的一生就是在不停頓地過去,過去。
叔本華說:“現實惟一的生存方式,隻是所謂‘刹那的現在’的現像。”我說,人的一生原來是由時間和空間為坐標形成的一個一個的斷點,一路點下去,無數的細點連成一條線,用一條線串起人的一生,不是射線,沒有永恒。
學子說:媽,我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給咱家爭光;商人說:我要掙大錢,我要當比爾蓋茨第二,不,我要超過比爾蓋茨!超生遊擊隊生了三胎四胎不罷休,一定要生個兒子,也是為的可以延續自己的血脈和生命;整個人類最有豪情的一句話是:我們要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書寫曆史!
每句話和每個願望的背後,都包含兩個信息:一是我要登頂,一是我要永恒。
頂已經登上,好比螞蟻爬樹,窮盡一生,爬到枝頭,卻發現爬錯了路。“人生隻是追求通常想像上的幸福,而且,能達到目的的絕少,縱能達到,也將立刻感到‘目的錯誤’的失望”——為什麼愛叔本華?因為他的冷銳,肯撕下輝煌的帷幕,展覽人生的殘酷。
最樂觀積極的一種可能,是真的達到了頂峰,真的是自己所要的,出名如此之美,發財如此之美,心靈靜修如此之美,我登上的頂峰如此之美。
“你真美呀,請停留一下!”
你猜,這句話的最直接後果是什麼?
浮士德這一句話一出,靈魂就要被魔鬼收去。時間滔滔流失,花開了會謝,水從西向東不舍晝夜,整個宇宙都在奔流不息,裏麵每一個微粒都無權要求停留,憑什麼你要這樣奢侈?這句話有罪,是因為渴望永恒有罪。
波德萊爾多麼正確,“把幸福建築在人心的基礎上,真是愚不可及。愛也罷,美也罷,都逃不過幻滅的命運,最終的結局總是被投入遺忘的背簍,再還給永恒! ”
低頭讀書,抬頭做事,安靜地居於一隅,冬來看雪,夏至觀雲,生而無憂,死而不懼,也許不渴望永恒的人生更自然一些。
但世界上永恒確實存在,永恒的梵高,永恒的《向日葵》,永恒的阿炳,永恒的《二泉映月》,永恒的達·芬奇,永恒的《蒙娜麗莎》,永恒的路遙,永恒的《平凡的世界》……
我看過梵高的自畫像,眉骨像原始人一樣高聳,土氣的臉愁容滿麵。這個人在生命盡頭痛苦的對他的弟弟說:我這一生一事無成。路遙在他的絕筆《我的早晨從中午開始》裏說,當《平凡的世界》獲茅盾文學獎時,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因為他的全部心思都是考慮怎樣寫完這部書,而不敢奢望它會受到什麼寵愛。
他們的永恒說明上帝還有沒有對這個日益淺薄浮躁的世界失去信心,我們現在需要做的是把自己沉入靜謐的激情深處,尋找人類亙古至今最為永恒的幸福。
再續前緣
開車回村,特意繞到顛簸荒涼的小徑,寬窄僅容一個車身。剛才一路車流如奔,空氣拉成一個又一個緊繃的長條,路兩旁陰鬱的天空下凍樹森列;如今站在空曠灰青的天幕下,眼前是禿毛稀黃的麥田,極目所及,一路延伸。昨晚急降一陣薄雪,如今尚有似隱似現的一層,覆著腳下凍草和旁邊壘垛的紅磚,覆著麥田。旁邊還有一塊芝麻田,枯莖垂掛著烏黑的枯葉,是凍展不開的旗。心就變得有一點空,有一點遠,那一刻覺著活著有點意思。
真是,人不能離了土地。
可是說不離還是疏離,隻站一會兒,冷風凍耳,趕緊爬回車內。
一個朋友愛爬山,家裏堆著無窮的裝備,登山鞋、登山杖、登山服。穿戴裝備著這些,就像我逃回車裏看天地,他的登山也隔著這如許的東西。它們連接了我們和自然,又把我們和天地隔開。我能看見一隻長尾巴喜鵲落下又飛起,它的眼裏卻沒有我的影子,它甚至不需要佯裝驚慌地振翅飛去,在它眼裏,我不存在。
重上大路,路旁一棵北方的老槐樹,蓬著委婉的枝子,擺個扭腰拉胯的姿勢,這是幾個意思?可是它不理我的質疑,我也並沒有停下來,抬起頭,和它說兩句。
“離緣”。就這兩個字。
我們熱衷於觀賞,玩樂,旅遊,就像隔著厚厚的缸壁觀賞一條條熱帶魚;或者是我們隔著厚厚的衣履,被山、石、樹、木、草、雲、天空、土地當成一條條怪異的熱帶魚。我們不再和它們是一體,不再能像一株野草一樣感受腳下的泥土是什麼樣子,像一隻喜鵲那樣感受翅膀劃過天際,不能用一隻兔子的眼睛去看眼前的世界,我們不能了解生靈們的恐慌,也不再具備生靈們的能力。
--不能因為我們會說,會寫,會想,會開會,會鬥,會和解,會權謀,就說我們是萬物之靈。靈在哪裏?
我們的先民當得起這個“靈”字,因為他們和它們生活在一起,他們懂它們的一切,而它們也懂他們的一切。在他們眼裏,萬物有靈,樹有樹神,花有花神,山有山神,水有水神,若要取用,需先征得萬物的同意;而萬物果真也就同意了,給他們樹木造房屋,花果做糧食,水解渴,肉充饑。我們卻隻知道需要做家具的話,伐樹就行了;需要做衣服的話,把蠶繭燙死就行了;需要吃肉的話,養豬牛來殺就行了;需要房屋的話,用鋼筋水泥搭配就行了。我們的心裏已經沒有“它們”了,我們的心裏隻有“我們”和“我們的工具”。
看上去我們是一家獨大,可是我們的心裏不快樂。因為我們被自己孤立,喪失了與有情世界的聯係。
若是哪一天,我們真的能走出去,像風掠過樹葉,全身心融入花葉山水,找到自我與天空、與大地的聯結,我們的生命有它們的參與,它們的生命有我們參與,或許才能真正找到生命有所歸屬的喜悅。就像一本叫做《靈境追蹤師》的書裏說的:
“讓我們有一天,也能在家鄉的山裏,踩著安靜的步伐,追蹤飛鼠的行蹤,或以山羌的眼睛來看世界,以黑熊的舌頭來品嚐大地。待我們能夠脫下使我們與自然分離的隔離層後,或許有一天,我們將可以重新與自然大地再續前緣。”
思海拾貝:
不可否認,人與自然的距離越來越遠。雖然我們一放假就出行,每天都夢想著說走就走,在油菜花田裏發發瘋,看看山水美景,可是我們再也聽不懂大地、河流、天空、鳥和魚發出的聲音。這一點讓人心痛。我們的的確確正在與自然離緣。什麼時候才能再續前緣呢?你準備好要和自然融為一體了嗎?
且讀且練:
1.文中說的“離緣”,指的是什麼?作者為什說“人不能離了土地”?
2.作者開車回到故鄉,為什麼不走大道,卻“特意繞到顛簸荒涼的小徑”?
3.指出文中劃線句子的含義。
4.文章結尾又一次運用了“再續前緣”四個字,這樣寫有什麼好處?
5.本文的主旨是什麼?談談你對人與自然之間相互關係的理解。
6.本輯十篇文章共同表達了一個怎樣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