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過離開?”托尼問。
“離開?”他望著遠處,“家再不好,也還是家。何況,我阿媽還在這裏。”
寥寥幾語,將一生的脈絡梳理。
終生和孔雀都沉默下來,他們是無根的人,早早離了故土,四處漂泊。他們體驗不了查查的感情,但心裏不是不惆悵的。
不管如何,人得有牽掛,才能更像活著。
終生回頭望一眼身後的房間,那裏,躺著他的根,他的心,他的愛人。
幸好,現在有了她。
愛是甜蜜的負擔,一切因愛而生的,就算是痛苦,也教人甘之如飴。
03
日暮時分,沈知知醒來,她坐起來,在昏暗的房間裏發了會兒呆,片刻後,看見有人自光亮處走來。
終生手裏拿著一套幹淨的衣服,衣服上放著一個青色的瓷罐子和白紗布。
“這是什麼?”她指著罐子問。
終生放下衣服,擰開罐子給她聞:“我找查查要的藥膏,這裏的人常受傷,藥膏是山裏的草藥製成的,很有效。”
果然,有一股植物的清新和幽香。
他挖出藥膏,細細地塗抹在她受傷的肩上,有點刺痛,她皺了皺眉。塗好藥後,他又為她貼上紗布,防止藥膏被衣服蹭掉。
“起來吃飯吧。”他說著,拿起衣服。
她對他笑了笑,然後張開雙臂:“你給我穿。”
“樂意至極。”他說。
衣服也是查查送來的,一件天藍色的長袖衫,袖口和領口繡著繁複的小花,褲子是灰色的,上寬下窄,在腳踝處收緊。
穿好衣服後,知知從床上下來,赤腳站在地板上,在他麵前轉了一圈:“好看嗎?”
“好看。”
她個子高且瘦,五官精致,穿上這身衣服越發顯得身材窈窕,少女的清新撲麵而來。
“過來穿鞋。”終生拉著她的胳膊。
他半蹲著,讓她坐在自己膝上,他親自替她穿鞋。
她把手插進他頭發裏把玩,他發質硬,有點紮手,她想起小時候鄰居阿婆說,頭發軟的人心軟,頭發硬的心也硬。
他心硬嗎?她想起了什麼,自己先笑起來。
終生為她穿好鞋,抬頭問:“笑什麼?”
“我想起了剛剛遇見你的時候。”她說,“那時候你真凶,還打我。”
“想報仇?”他眼裏藏笑。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歪著腦袋,一臉傲嬌,“今天先放過你。”
終生捏了捏她的鼻子:“小樣兒。”
“那個時候,你為什麼這麼凶?”想想,她還是有點介意,沒有女孩兒不記仇。
“誰讓你桀驁不馴的,不給你點教訓,你能乖乖聽話嗎?整個一惹事精。”他說得理所當然,“何況,那時我們沒有關係,我為什麼要對你好?”
她原本是要生氣的,準備反駁,聽到最後,張著的嘴彎成了弧線,眼睛忽閃忽閃,很高興的樣子:“所以,對於任何其他的,沒有關係的女孩你都會很凶?”
“我不覺得我凶。”他糾正。
“哎呀不是,就是不好接近,冷漠又嚴厲的樣子。”
“是。”他抬眼看她,微微蹙眉,不明所以地問,“難不成我該對每個人笑?”
“不不不。”她笑得像隻撿到寶的小狐狸,“你做得對!就該對所有不相幹的女孩兒嚴肅,隻對女朋友一個人溫柔多情。”
說完,她還仰起頭,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
哦,鬧了半天,原來是在確定所屬權呢,終生恍然大悟,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其實,不用她確定,他也隻會對她一個人好。
人應該要專注,對事業,對愛情,對生活,都當如此。這是他的原則。
“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對你的!”她拍著胸口承諾。
終生忍不住大笑,伸手大力揉了揉她的腦袋,他怎麼找了一個這麼可愛的女朋友呢。
霞光穿透木格子窗,桌子和地板上亮著光,一室溫暖。
人生有時真美好。
查查安排了一個小男孩兒來送晚飯,男孩皮膚黑黑的,理著平頭,看起來大概十一二歲,身體健壯,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一點兒也不怕生。
晚飯很豐盛,農家自己釀的清酒,牛肉切得又厚又大,淋上辣椒醬,地裏新鮮的蔬菜,回味甘甜,這是這麼多天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頓。
沈知知留小男孩兒和他們一起吃,小男孩兒想了想就坐了下來。
她問他一些山間生活趣事,他揀一些有趣的和她說,說他五歲時就能在林中用一塊石頭打死一條蛇。
她哈哈大笑,說他吹牛。
十幾歲的小男孩兒,正要麵子的時候,昂著脖子說:“真的!不信你問我阿媽,那條蛇還差點咬到我阿媽呢。”
“真的?”
“真的!”小男孩兒咬著牛肉,含糊不清地說,“這有什麼呀,我們這兒男孩如果連條蛇都弄不死,會被人笑話的。”
“為什麼會被笑話?”
小男孩兒一抹嘴,看著沈知知道:“蛇都打不死,還能跟人幹仗嗎?”
托尼和終生對視一眼,這裏,比想象的更不安定。
沈知知不了解情況,聽小男孩兒這樣說,愣了愣,問:“幹仗?和誰幹?”
“不知道。”小男孩兒想了想說,“到時候就知道了。”
“為什麼要幹仗?”
小男孩兒又吃了塊肉,這回連想都沒想就說:“一直都這樣。”
他神色如常,漆黑的眼睛裏閃爍著光,沒有一絲雜質,說起幹仗,就像吃飯喝水一樣,是習以為常的生活了。
“那你怕嗎?”
小男孩兒笑了笑,一臉豪氣:“不怕!”
“有沒有想過離開這裏,去一個不用幹仗的地方?”
“離開這裏?那去哪?”小男孩兒皺了皺眉,“這是我家啊,我阿爸阿媽都在這裏。”
此處安心是吾鄉。
不管周圍多混亂,隻有與親人愛人在一起,這顆心才是安定的。
“嗯,說得對。”她伸手在小男孩兒頭上摸了摸。
山上的夜晚格外安靜,風吹過,發出沙沙聲,月光皎潔如水銀,照出一片柔柔的光,恰好能看見青山連綿起伏的輪廓,夜空如湛藍的絲絨,繁星點點,璀璨無比。
她坐在庭院裏,仰頭望星空,每一次仰望星空,她總會想起小王子,想起他抬頭仰望星星,說自己的星球已經離自己很遠,看不見了。
她還想起了許久前讀過的一本關於星座的書,裏麵有這樣一段話:獵戶座各星宿都是很老的星座,任何時候爆炸都不會奇怪,但在爆炸後五百年,地球才能看到它的情況。反過來說,我們現在看到的星星很可能已經不存在了,這是宇宙的一生。
那麼,人的一生呢?
那些死去的人,最後究竟都去了哪裏?很久很久以後,還有沒有人會記得?還是說,再想起這個人時,才突然發現,他其實已經不在了。
“你說,如果我媽媽知道我們在一起了,會不會很驚訝?”她把頭靠在終生肩上。
他笑了笑;“大概吧。”
“如果我媽媽沒死,而你隻是來寧江旅遊,結果我們遇見了相愛了,你猜她會不會百般阻撓?”
“會。”
她抬起頭,轉過臉看他,烏黑的眼睛裏映著漫天星光:“可是,我們現在在一起了。”
“是。”他笑得很溫柔,“我們在一起了。”
注定要遇見的人,總會遇見;注定要相愛的人,千山萬水來相愛。
媽媽,謝謝你,把他帶來我身邊。
房間裏,沒有開燈,窗外的月和星光照進來,朦朦朧朧的光隱約照出屋內輪廓,倒也並不覺得暗。
他們側身麵對麵躺在床上,已經說了許多話,可總覺得還有話要說。
她人在他懷裏,腦袋枕著他的胳膊,借著一點兒光,她上上下下將他看了個遍,他身材真好,寬肩,窄腰,翹臀。
她伸出手在他胸前畫圈圈,再往下,他小腹上有標準的六塊腹肌,人魚線性感得無以複加,隨著呼吸起起伏伏,簡直讓人忍不住心生邪念。
腰上沒有一絲贅肉,線條流暢而硬朗,目光繼續向下,天哪,真是讓人臉紅心跳,呼出的氣息都滾燙。
終生聲音沙啞,透著說不出的蠱惑:“看夠了嗎?”
她把臉埋進他懷裏,抿著唇直笑。
他一翻身,支起一隻胳膊在她上方,藍色的眼睛亮得驚人,目光灼灼:“現在,該我了。”
她整個人躺在月光中,身上泛著一層柔和的銀光,少女的美好一覽無遺,他目光中的火漸漸平息,但情意愈濃,教人心甘情願沉溺而亡。
柔軟濕潤的唇落在她額上,他總喜歡親吻她的額頭,然後是眼睛、鼻子、嘴巴,她的心一陣蕩漾。
任何一個女孩被這樣溫柔相待過,都不可能再愛上別人。
最後,他整個人覆上來,她像是被卷入溫暖的海水中,波浪起伏,她跟著被高高拋起,又落下,再拋起,如此反複,快樂得令人眩暈,失去意識。
外麵一片寂靜,她隻聽見他的喘息聲,汗水從他的鼻尖滑落,滴在她臉上,她睜開眼,看見一個和平常完全不一樣的他。
有種近乎癲狂的美和性感,讓人覺得驚心動魄。
不久後,當她想起這晚的星光,想起這難得的寧靜,想起這快樂到極致的夜晚,竟沒有一絲真實的感覺,像鏡中花,水中月,輕輕一攪,原來就碎了。
04
半夜,沈知知是被槍擊聲驚醒的,她猛地睜開眼,愣了幾秒,忙喊:“終生。”
一隻手伸過來,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我在這兒。”
他聲音冷靜,可見比她醒得早,她心裏鬆了一口氣。
“砰!砰!砰!”又是幾聲槍響。聽聲音,似乎並不在庭院裏。
她坐起來,從床上找到衣服摸索著穿上,一邊穿一邊問終生:“是他們追來了嗎?”
“不是。”他說。
雙方未交手就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顯然不是,如果是,查查會想辦法通知他們。
終生說:“我出去看看。”
“我也去。”她拉著他的手,“我要和你一起。”
黑暗中,兩雙眼睛一閃一閃的,他略一思索同意了,彎腰給她找鞋,然後為她穿上。
門打開,到了庭院裏,聲音聽得更清楚了,打鬥聲、槍聲,還有罵娘的聲音,這些聲音,忽遠忽近。
托尼和孔雀也在庭院裏,聽見聲音回頭看向他們,沈知知見他們神色平靜,心裏頓時輕鬆下來。
月亮升到天空中間最高處,又圓又大,照出一地光亮。
淩晨三點鍾,這些人在鬧什麼?
“終生,你還記得四年前我們在不丹的那個晚上嗎?”托尼問。
“記得。”終生笑了笑,“不過今晚的事與我們無關。”
孔雀伸了個懶腰,石桌上還有沒喝完的酒,他拿起來喝了一口,遞給托尼,托尼喝了後再遞給終生。
沈知知老老實實地坐在一旁。
“那晚他們暗中交易,我們想等著他們人到齊,時機一到就衝出去來個大擒獲,沒想到不等我們動手,他們自己先幹起來了。”托尼說。
“坐山觀虎鬥,坐收漁翁之利。”孔雀得意揚揚,“那晚,我學會了兩個成語。”
沈知知忍不住發言:“那不是成語。”
“大人說話,小孩兒別插嘴,一邊兒坐好。”孔雀大手一揮。
她打了個哈欠,懶懶地靠在終生肩上,沒精力再和他鬥嘴。
“以利交好,利盡則散,或為利反目。”終生說,“他們這些人,幹的都是人吃人的勾當,說翻臉就翻臉,比閻羅王還殘忍。”
托尼點點頭,這些年,他們腥風血雨麵對的就是這樣的人。
摩根說,世間惡太多,除不盡,但有惡的地方,就有正義。
托尼喝口酒笑起來:“小時候和人在垃圾堆搶衣服穿的時候,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是代表正義的那一方。”
“感覺如何?”終生問。
“還不賴。”他說,“心裏頭敞亮。”
這句話說得真好。她想,真是什麼樣的人就交什麼樣的朋友,他的朋友們都很可愛。
她望著遠處的群山,月光那麼亮,溫柔如水,這樣的夜晚真美好,人生有多少這樣的夜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