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麗正過繼給敬身後,就成了龔氏家族的長房長子。他1795年(乾隆六十年)中舉,次年中進士,任禮部主事,升員外郎、郎中,並考為軍機處章京。1812年(嘉慶十七年)出任徽州(今屬安徽)知府,嘉慶二十年升蘇鬆太兵備道,官至署江蘇按察使,1827年(道光七年)因病辭官回家。麗正自幼勤奮攻讀,他的妻子段馴是當時著名語言文字學家段玉裁的女兒,麗正曾隨嶽父學習,著有《國語補注》、《三禮圖考》、《兩漢書質疑》、《楚辭名物考》等書。
總之,這是一個世代讀書做官的書香門第,從自珍的祖父這一輩起,龔家更是日益興旺,成為杭州有名的名門望族。如今,龔麗正的長子出世了,他是整個龔家的長房長孫,合家歡喜自不待說。惟一的遺憾是祖母陳老夫人兩個多月前去世了,沒有看到孫子的出生。但祖父還健在,這一坐落在馬坡巷的房子,就是祖父五年前辭官回裏時購置的。大人們對這個孩子格外珍視,先取了個奶名叫"阿珍",學名題作"自暹"。至20歲時,父親才正式給他定名叫"自珍"。
母親段馴是自珍的第一位啟蒙老師。封建時代的女子往往被剝奪讀書的權利,自幼隻準學一些烹飪、縫補之類的"女紅"。然而段玉裁是個通情達理的學者,他讓女兒接受了良好的教育,還與男子一樣取了一個字號叫"淑齋"。她擅長作詩,曾留下詩集《綠華詠榭詩草》。自珍還隻有二三歲時,她就經常抱在懷裏教他識字,稍大一點即開始教他誦讀詩文。每天晚上,母親臥房的書桌收拾得一塵不染,上麵擺著一方硯台,幾支毛筆,旁邊還睡著一隻溫順的貓咪。在明亮的燈光下,母親秀美的麵容充滿慈愛,她柔和清亮的聲音伴隨前人優美的詩句,像涓涓清泉流進自珍幼小的心田。詩文中的內容自珍還似懂非懂,但他天資聰穎,悟性特別好,前人的詩句往往令他神馳遐想。母親、姑姑和奶媽看到他盯著燈光若有所思的模樣,都忍不住會心一笑,不去驚動他。他後來還回憶這時的情景道:"猛憶兒時心力異,一燈紅接混茫前。"
與自珍一起學習的還有妹妹自璋。也許是出於自己的愛好,母親特別挑了明末清初詩人吳偉業的詩和方舟、宋大樽兩位清代古文家的散文給他們作教材。自珍32歲時作《三別好詩》,詩前小序說:我最喜歡這三位作家的作品,明知他們不是古代作家中成就最高的,但還是從小就喜歡,長大以後更喜歡,就因為這些是母親教給自己的。他讚美方文"高吟肺腑走風雷","卻有江濤動地來";把宋文比作"泠然水瑟鳴",並說吳詩經母親一字一句帶自己誦讀過,所以"尤纏綿於心"。壯年以後離家遠遊,每一吟誦這些詩句,就宛然回到了幼年依偎在母親膝下的時光。
聰明的孩子往往早熟,甚至有些多愁善感。從幾歲時開始,每當夕陽西下,深巷裏傳來賣麥芽糖的人吹的簫聲,自珍就會莫名其妙地發呆,接著便躁動不安,無端啼哭。隻有母親知道這是受簫聲感染所致,忙抱他躺下,用被子蒙住他的頭,輕輕拍打安撫他入睡。但到深更半夜,他又會從夢中驚醒,投進母親懷中。可就是這個聞簫聲而病的孩子,自己卻不知不覺迷上了吹笛。當時他家另有一棟小樓在西湖畔,掩映在濃密的樹林深處,樓下就是六橋相連的蘇堤。每當清晨或黃昏,從堤上走過的人們常望見樓上有個眉清目秀的少年,穿一領淡黃衫,梳著雙丫髻,正倚欄吹笛,歌唱蘇東坡的《洞仙歌》詞:"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清脆稚嫩的歌聲追逐著滿湖碧波,觀者無不歎為奇異。許多年後,兩位當年曾親見他倚樓吹笛的前輩畫了一幅《湖樓吹笛圖》,並題《水仙子》詞一首,贈他留作紀念。
自珍9歲那年,祖父龔敬身去世,父親從北京趕回料理喪事,並按當時慣例在家守喪兩年多。父親返京複任,自珍與母親一同前往,租住在北京法源寺南。這時自珍已經11歲,為對他進行嚴格係統教育,父親請了一位叫宋璠的家庭教師。宋璠,浙江建德人,是個拔貢生。宋先生年紀很輕,但學識淵博,為人正直。他對聰明的自珍十分喜愛,學習上則嚴格要求,一絲不苟。自珍從此要天天按時到私塾上課,不能總依偎在母親身旁了,但母親對他的關懷有增無減。每天放學回家,母親都要摸摸兒子的手,感覺有些涼,便連忙給他揉搓,並拿出早烤熟的香噴噴的芋頭、板栗給他吃。兒子一邊吃,一邊興奮地告訴母親老師今天又教了什麼。據他後來回憶,直到母親去世前,家事從不用他操心。每年除夕之夜,他往往點起兩支蠟燭,在瓶中插上數朵鮮花,以讀《漢書》守歲,通宵達旦。
二、佇泣上海
1812年(嘉慶十七年)初,龔自珍以副榜貢生的資格考取武英殿校錄,為朝廷編書作一些文字校對工作。同年三月,父親龔麗正出任徽州知府,龔自珍隨即辭職,同全家一道南下。父母此行還想了卻一樁心事:自珍已經21歲,他早已按當時風俗"親上加親",與外祖父的孫女段美貞訂婚,現在該正式成親了。
龔家乘坐的馬車在黃塵大道上緩緩前行。眼下已是深春時分,可京畿地區當年遭到旱災,遍野沒有一絲綠意。車夫用馬鞭柄敲打路旁幹枯的泥塊,泥塊便噗哧哧崩散,揚起一股煙霧般的土灰。自珍從車篷裏探出頭去,看了一會兒,便跳下車來,從地上拾起榔頭大小的土塊,上車來審視良久,把玩不已。"京畿今年不過小旱,為何土幹如此?"他問同車的父親,父親搖首無語。
說來奇怪,這對父子性格迥然不同。龔麗正在京任軍機處章京時,官雖不高,卻屬要職,換作旁人,早炙手可熱了。可他卻無意多事,以恬淡著稱,故有人戲稱他是"熱官冷做"。龔自珍呢?若視其人官場後的所作所為,簡直可稱為"冷官熱做"。即使眼下還是個無官之身,他也十分關心國事,留意世情。宮廷傳聞、邊界爭端、製度沿革、水旱災害,以至物價行情、市井歌謠、各地方言,他都感興趣,愛思考。在京城這些年,他還學會了騎馬、駕車、擊劍。眼下京畿的土地為何如此容易受旱,又引起了他的注意。直到第二年他獨自入京途中,請教一位山東老農,老人告訴說:北方土質粗,不易受水,受了水也很快就幹竭,不像南方的土質細,他才解開了這個疑團。他不由得感歎道:這些具體有用的學問,老農、車夫們都知道,士大夫們卻不知道,而且以為"不屑知",這怎麼行呢?自此以後,他一直十分關心水利問題,並提出過不少建議。
到達徽州略作安頓後,白珍便在母親陪同下來到蘇州,外祖父一家正寄居在這裏。段先生已是78歲的老人,但精神矍鑠。他看到分別多年的外孫已由當年那個"湖畔吹笛"的童子長成男子漢,眉宇間流溢著一股英武之氣,欣喜不已。但外公更關心的是聰明的外孫學業上有多少長進。一陣久別重逢的驚喜熱鬧過後,老人便把自珍叫進書房裏,詢問他近年的學習情況,並索取他的詩文習作細細過目。外公首先翻看的是自珍研讀儒家經典和曆史著作所寫的劄記論文,因為他希望外孫能夠繼承家學,在經史之學上有所造就。看到自珍這方麵的文章基礎紮實,見解新穎,"風發雲逝,有不可一世之概",他滿心歡喜。自珍又呈上自己寫的詩詞,其中包括《懷人館詞》三卷、《紅禪詞》二卷。段玉裁看到外孫寫的詞情思要渺,詞采瑰麗,不禁"見獵心喜"。他欣然命筆,為自珍的詞集作序,盛讚他"造意造言,幾如韓(愈)李(白)之於文章,銀碗盛雪,明月藏鷺,中有異境。此事東塗西抹者多,到此者少也"。同時老人又很委婉地勸自珍珍惜自己的才華,把主要精力放在研究經史之學上:"餘之愛自珍之詞也,不如愛自珍也;餘之愛自珍也,不如其自愛也。"對外孫的慈愛之情溢於言表。
春末夏初,自珍攜美貞回到闊別十年的杭州老家。這對小夫妻新婚燕爾,十分恩愛。他們一起泛舟西湖,徜徉於美麗的湖光山色之中,恍如置身仙境。塵俗的功名富貴等種種煩惱,都被遠遠拋在腦後。自珍興不可遏,寫下了情思飛揚的《湘月》詞。
初秋,新婚夫婦回到徽州。不久,外祖父來信,再次勸他珍惜大好時光,認真鑽研學術。他說:貧家女子積累針頭線腦,也可縫成衣裳;學者應該不放棄點滴學問,才能彙為知識海洋。每門學向遠遠望去都宛如小小溝壑,一旦深入進去,就會發現其中別有一番天地。徽州是"乾嘉學派"中"皖派"的發源地,"皖派"考據大師戴震的家離郡署不足百裏之遙。段玉裁本人就是戴震的學生,他在信中說:徽州有那麼好的老師,那麼好的學風,那麼多好學友,"如此好師友,好資質,而不銳意讀書,尚有待耶"?如果辜負大好時光,等到像我這般年紀,即使天天讀又還有什麼用呢?他勸外孫"博聞強記,多識蓄德。努力為名儒,為名臣,勿願為名士"。所謂"名儒"就是著書立說的學者,所謂"名臣"就是奉公守法的官吏,所謂。名士"就是才華橫溢個性鮮明影響一時風氣的人物。應該說段玉裁對龔自珍的個性是很了解的,他的勸告頗中自珍之病,自珍當時也表示對這些勸告"服膺弗敢忘"。但他後來並沒有照辦,也不可能照辦。這既有個人性格方麵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因為時代的影響。
第二年,即嘉慶十八年四月,自珍前往京城參加順天鄉試,再次名落孫山。正當他深感失意對,又接到家中來信,新婚僅一年的妻子美貞,因病為庸醫誤診,已於七月間卒於徽州府署。雙重打擊,使自珍悲憤交集。他匆匆南還,見旅店牆壁上有"一騎南飛"的字樣,遂填寫《金縷曲》詞一首,一瀉胸中鬱悶: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鸞飄鳳泊,情懷何似?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似春水、幹卿何事?暮雨忽來鴻雁杳,莽關山一派秋聲裏,催客去,去如水。華年心緒從頭理,也何聊春潮走馬,廣陵吳市?願得黃金三百萬,交盡美人名士,更結盡、燕邯俠子。來歲長安春事早,勸杏花斷莫相思死。木葉怨,罷論起。"
自珍痛恨考官有眼無珠,恨不得從此不再理會這"屠狗功名",隻結交知己知音,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他又深知道,在當時,要施展自己的宏偉抱負,除了通過科舉考試踏上仕途外,別無出路。他隻好壓抑心中的鬱憤,耐心等待來年的"長安春事"。
就在自珍回到徽州不久,京城傳來驚人消息,九月間,天理教農民起義在河南和北京城內先後爆發。
這次起義雖然規模不大,但由於直搗清廷"心髒",給予清朝統治者極大震動。嘉慶皇帝急忙趕回京師,途中就頒發"罪已詔"及一係列諭旨,驚呼這次"變生肘腋,禍起蕭牆",是"漢唐宋明未有之事";"擾及宮禁,傳之道路,駭人聽聞。"他先是故作姿態地"自我解剖"一番:"朕雖未能仰紹愛民之實政,亦無害民之虐事,遭此變實不可解。"接著他便大發雷霆,把責任推到臣僚身上,斥責他們隻知私家為重,國事為輕,實在是"寡廉鮮恥",昏愚之極,"朕雖再三告誡,舌敝唇焦,奈諸臣未能領會。"群臣也互相推委責怪,亂成一團。
十多年來,從北京到徽州,龔自珍一直生活在父親的官衙裏,耳聞目睹官場的黑暗和官僚;隊伍的腐敗,早就覺得有一肚子的話要說。科舉考試屢次失利,使他對現實更為不滿。天理教起義事件像一根導火索,觸發了他對社會現實的猛烈批判。約在嘉慶十九年初,他就嘉慶皇帝的"諭旨",借用"君明臣良"的古語,一連寫了四篇《明良論》。
四篇《明良論》一氣嗬成,其中貫穿著一個根本思想,這就是必須打破舊規,實行改革。龔自珍主張改革的進步思想,在此初露鋒芒。然而,它們出自一個僻處一隅的落第書生之手,何時才能達到居高位者的耳邊呢?寫罷投筆,龔自珍久久不能平靜,繼而陷入深深的悵惘之中。幸好有外祖父是龔自珍的知音。老人飽經世故,也曾入仕為官。對當時官場的種種弊端洞若觀火。他之所以一再勸自珍專心治學,少管世事,完全是出於對外孫的關心,因為他知道那將是一條充滿荊棘險阻的人生之路。其實老人心中又何嚐忘情世事。他讀了自珍的四論,擊節歎賞,在第二篇末尾的空白處批道:這四論都是針對時弊開的對症之方。我老了,還能看到這樣的人才,可以死而無憾了!外祖父的肯定和鼓勵,多少給了龔自珍一些慰藉。
這年春天,他把段美貞的靈柩運回杭州安葬。重遊西湖,觸景生情,他又填了一首《湘月》詞:"湖雲如夢,記前年此地,垂楊係馬。一抹春山螺子黛,對我輕顰姚冶";"問取山靈渾不語,且白徘徊其下。"淡淡的哀悼之情,孤獨之感,籠罩著他的心。
從杭州返回徽州,父親正在組織重修《徽州府誌》,自珍也參與了這一工作。他年紀雖輕,但學識淵博,見地高超,同事們都很佩服。他認為府誌是將來修省誌的底本,保存資料宜詳不宜簡,這些意見都被采納。
1815年(嘉慶二十年),他續娶安慶知府何裕均的侄孫女何吉雲為妻。何氏也是大家閨秀,能詩善畫,尤其擅長書法。六月中,父親麗正升任蘇鬆太兵備道,全家共赴上海。就要離開徽州了,自珍不禁戀戀不舍。他在這裏度過了近四個年頭,這是他人生的一個重要階段。天下聞名的黃山就坐落在徽州境內,自珍似乎一直無暇前往一遊。臨行前,他滿是遺憾地遙望黃山,作了一篇《黃山銘》,讚美它"蒼鬆髯飛,丹山飯熟,海起山中,雲乃海族"的壯麗景色。
為了永久的紀念,他親手在徽州郡署內栽種了30棵梅樹。
19世紀初的上海已相當繁華,不僅是江浙樞紐、東南門戶,而且高才碩學之士萃集。由於龔麗正的名望和為人,不少有真才實學的人都彙聚他的門下,其中有吳縣的鈕村玉、杭州的何元錫等。龔自珍到上海後,經常與他們在一起探討學術,酬唱詩文。他們著意搜集文獻,凡是稀見的書籍和好的版本都抄錄副本。自珍甚至將"求佚"的目光投向海外,他曾以"中朝一士"的名義,托一艘日本商船帶信,向日本學者求訪本土已經失傳而在日本可能還保留下來的中國古書。他開列了厚厚的兩本書目,又在較有希望搜尋到的書目上用紅筆畫了一道圈,約70種,並交待了這些書在中國刊刻和佚失的年代。他還許諾以自己家中收藏的夏商周三代鍾鼎文的拓印本與日方交換,由此可見青年龔自珍有誌於祖國文獻的搜集,求書心切。
除討論學問外,朋友們還相約出去訪名勝,觀山水。他們曾在早春二月同遊太湖洞庭山,登"翠峰",訪"古雪居",觀"紫香悟道泉"、"柳毅井",探"歸雲洞",遊"一線天"。或為山僧書寫楹聯,或在石壁上即興題詩,舟中午餐,閣上夜眠,玩得十分開心。
按說這是一種頗為愜意的貴公子生活,可"哀樂過人"的龔自珍並不安於這種生活。自從作《明良四論》後,他的主要興趣已轉到研究各種緊迫的現實問題上來,並一發而不可收拾。1816-1817年(嘉慶二十一、二年間),他又寫了一組共25篇政論文,編為《乙丙之際箸議》(這兩年為農曆乙亥、丙子年)。這些文章沿著《明良四論》的思路,從政治、財經、司法、水利、曆法、文藝等方麵,更全麵地揭露了當時社會的弊端,把改革的主張發揮得更為詳盡透徹。
為了拯救社會,龔自珍大力呼喚迅速改革。他繼承王安石"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革新精神,提出了"一祖之法無不敝,千夫之議無不靡"的著名觀點,認為一個祖宗製定下來的法度百十年後必然變得過時,新的曆史條件下眾心所向的東西誰也不能阻擋。他大聲警告清朝統治者,如果守舊不變,就將自取滅亡,為後起者所取代。"與其贈來者以勁改革,孰若自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