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聲幽怨,倒也有趣,阮夢華一樂,暗罵自己多想,緊繃著的身子鬆弛下來,便也抬頭望月,大概估摸了下時辰,怕是已近子時,她一向覺得紫星殿的這幾扇花窗造得極不好,高長且窄,一眼看出去,隻能看到小小一片園中景致,今夜就著小窗,看著半輪明月,忽然有一種夜靜人寂之感。
她想起午後的事,又覺頹然,雖然她沒讓阿姊占到便宜,但心裏卻極難受。突然餓得狠了,又不願與雲瀾窗前並立,便轉到桌前,拿起筷子待要吃飯,卻又猶豫起來,這飯菜不知有無問題。
他也跟了過來,一看便知她心有顧慮,調侃道:“怎麼不吃啊?是不是嫌菜涼了?”
“不是,我突然又不餓了。”話音剛落即腹鳴不止,惱得她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對著一桌子好菜暗流口水。
雲瀾繼續遊說她:“丫頭,不是我說你,做人萬勿太過較真,我好心好意送來了飯菜,你卻連謝也不曾,還滿心防備。來,我先替你試菜,在我麵前用不著假裝斯文秀氣,隻要做你自己便成。”
“笑話,我怎地就不是我自己了?這怪不得我,半夜三更有男子闖入臥房,是女子都要防備萬分,啊對了,你把外麵的人怎麼了?”
“不要緊,隻是讓他們睡個好覺,方便你我敘話。”他邊說邊吃,每樣菜都當著她的麵嚐了一點,又斟了杯酒喝下,道:“如此你可放心?”
她還是搖搖頭,猶豫半晌道:“我聽說毒藥都是有解藥的。”
若是菜中有毒,他大可事先服用解藥。
“我害你做什麼?”她立馬一臉“我怎知道”的表情,雲瀾有些無奈:“風華夫人曾言,你天真可愛,最是容易知足,自小便不愛哭鬧,也不喜與人計較。我現在真懷疑,你是否她口中的小女兒,從何處聽說這些東西。”
“很容易啊,若你自小沒人約束著,成天出去遊逛,萬事都會懂些。”這幾年她年紀大了,膽子也跟著大了,一年之中那麼長時間,她總得出幾次遠門散散心,再說了,杏洲別院裏一直養著仁帝派去的羽林衛,有這些人跟著,去哪裏都不怕。
她思量再三,明知不可信他,但忍不住饑餓,還是拿起筷子吃菜,邊吃邊為自己找借口,依這位大叔的功夫,不必在菜中下毒也殺得了她,沒必要多此一舉。
菜是好菜,確實有幾樣自己一向愛吃,味道也與平日禦廚所做的不同,她說不出來有什麼不同,總之要好上不止一籌。
雲瀾聽了那番話,慢慢品出味來,想她一個小女孩子獨自呆在杏洲,身邊沒有人能約束她,想幹什麼便幹什麼,雖然恣意,總覺帶著股淒涼味道,道:“看來風華夫人一直不知你在杏洲是怎麼過的。”
許是餓得過了,她吃了一點便覺得不怎麼餓了,與他說起話來:“此言差矣,母親自然是知道的,但我年紀尚小,貪玩也是有的,何用管束?”
“話不是這麼說……”
她歪歪頭打斷他的話:“你果然老了,囉哩囉嗦的,我一直未曾問過你的來曆,不如今夜我們把酒暢談,如何?”
他把酒壺一傾,半天才滴下一滴,笑道:“隻怕要讓你失望了,你還懂得喝酒?”
“莫要小瞧人。”
“我哪敢小瞧你,初見那晚你弄得我焦頭爛額之事,至今記憶猶新呢。丫頭,雖說當時是我大意,可你手中的物件也挺不凡,拿出來讓我瞧瞧?”
她有些得意,搖頭道:“不行,就是給你提個醒兒,以後別總一副風流舍我誰家的模樣,不定哪天就吃了虧。”
他裝作心驚,故意湊趣地道:“看來以後真要離你遠點。”
那樣倒好,她正求之不得,不知是否她多想,總覺他在不時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且能輕易看穿她的心事,這一點讓她有些煩躁。
但他接著又道:“不可,若我走了,你又該如何是好?”
“什麼我該如何是好?”
“你這麼愛哭,又不知愛惜自己,一點小事就不吃飯,我如何能放心。”一番話說得正氣凜然,仿佛關心她是天經地義的。
此人一向在人前如謙謙君子,人後卻鬼祟得很,今日之事他定是躲在某處看了個夠。阮夢華皺眉道:“雲大夫,非禮勿視這句話你該記在心中。”
“嘖,丫頭,你若是對著那位大小姐也這般伶牙俐齒的便不會受這許多氣。”
她自覺還沒有淪落到要他來關心的地步,但總算一番好意,當下擺擺手道:“你不懂,我與阿姊向來不曾親厚,她也不容易。”
阿姊那個人,總覺天下人負了她,說話從不容情。難得有她中意的人和事,不免緊張了些。
雲瀾又笑了:“這天下還有我不懂的事?”
如此張狂的話語,讓阮夢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無奈地道:“這是真的,我也不想這樣,我長到六歲才知道自己在上京城還有個家,那裏不叫杏洲別院,而叫阮府,嗯,現在是風華夫人府了。自那之後,我就開始盼著秋天快來,通常夏天沒有過完,我就急著收拾東西,等母親從上京派人來接我,每年我會在上京城住兩個月,也隻能是兩個月。所以我說,你不懂。”
夜深露重,雲瀾沒有出聲,靜靜地聽她說話。她卻沒有再說下去,自顧陷入深深地回憶。
還記得頭一回從杏洲入京,她緊張了一路,船行幾日她便暈眩了幾日,腳踏上實地那一刻,她又歡喜起來,早知道家中有位如同小仙子一般的阿姊,想見阿姊的心倒比見母親還要急切一些。
可阮如月不見她,阮家的奴仆把她擋在大小姐的門外,並不曾把她真正放在眼中。母親雖然嗬斥了那些奴仆,但也拿阮如月無法。
她在杏洲的日子雖然孤獨,可未曾有人給過她臉色,逆過她的意,小小如她,性子也有些驕縱,當下大哭一場,不明白為何會是這樣。
後來她明白了,因為阮如月姓阮,而她阮夢華,卻該姓夜。
夜夢華。
她曾經在心裏默念過這個名字,一時恨透這個尊貴的姓氏,一時又怨為何不能生來便叫夜夢華。一日日地長大,知道的事也越來越多,來返與杏洲上京兩地之時,看著流水迢迢,發誓總有一日再也不要如那些冬來南飛的鳥兒一般,年年往返兩地。
如今終於不必再回杏洲了,不必遠離母親與阿姊,仁帝也打算認下她,馬上她便能改口叫她父皇,她卻來不及歡喜,便得麵對邵之思與阿姊的婚事。
若是阮夢華此時抬頭,定能看到雲瀾眼中有抹重重地憂色,可在她抬起頭那一瞬間,他又掛上平日慣見的不經意的笑:“別管我懂不懂,隻是可惜了那盆玉色煙花,唉,這東西再難找到了。”
她揚了揚眉毛道:“不過是盆花,有什麼了不起,邵家不知道想做什麼。”
萬事由不得她做主,婚事已經不是她的了,那盆玉色煙花還不還給邵之思,她都沒有意見,沉玉把花根切掉,她也覺得沒什麼打緊,難不成花死了她就出氣了?隻是沒想到阿姊會如此在意,邵家又如此難纏,早知道她當初就不要這盆花。可世事難料,早知今日,她就不該認識邵之思這個人。
雲瀾突然問她:“你可見過邵家老太君?”
她搖搖頭,與邵之思也隻是幾麵而已,十根指頭數不完,此時真不想再想起邵家。想想今夜她居然和一個男人獨自在臥房裏吃菜談話,有些不可思議,敲敲桌子道:“我說,你該不會打算一整晚都不走吧?”
“丫頭真狠心,居然要趕人。我還想與你徹底長談,伴你到天明呢。”他說得情深款款,似乎在暗示她今晚想做什麼都行。
“不必費心了,還有,”她指了指桌上的碗盤,“這些東西你怎麼帶來的,就怎麼帶走。”
其實她很好奇他怎麼把這些菜帶進來的,隻見他在房中的屏風後拎出來一個紅漆描金的大食盒,打開來把桌上的菜一樣樣收拾進去,忍著笑道:“很容易,不是嗎?”
阮夢華隻得“哼”了一聲,看著他輕輕跳出窗外,又探身回來:“丫頭,不送我一程嗎?”
她上前恨恨地關上窗子,說道:“不送,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