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迷宮(1 / 3)

第四章 迷宮

子夜國女子善歌,無論尊卑貴賤,敲起牙板便能唱上兩句:上京長夢思郎夜,明月隻知照離人……

醒來已是天光大明,鳴玉與沉玉守在門外多時,此時聽她喚人,忙進來服侍,怕小姐餓了多時,洗漱間已送上來飯食。鳴玉隱隱聞到一股酒香,心中疑惑,卻不敢多言,沉玉昨日受了驚,隻是默不作聲。

阮夢華才剛用完飯,聽得宮侍來傳,道是仁帝要見她。

人世間常以親情為重,隻是做皇家的女兒,卻極難有這個福份。

阮夢華跟著來傳口諭的小宮侍走過一道道宮殿之間的回廊,頭頂上有寬大的頂簷擋住秋陽,行走間隻覺陣陣陰涼。她住進紫星殿已十日左右,最多隻到過華太妃的慕容宮,去禦花園裏走過兩回,還未曾與別的宮妃有過來往,對子夜皇宮並不熟悉,跟在小宮侍身後慢慢往前走。

從前是想回來不能回來,如今長住上京,卻又困在這宮裏頭,她不禁自嘲人心果然不知足,若真叫她回風華夫人府,又是何等情形呢?其實那裏也不算是她的家,府中奴仆多為阮家舊人,大概都知道她是個頂著阮家名姓的私生女,即便是皇帝老子的私生女,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順,還十分的不名譽,故而人人都瞧不起她。

子夜皇宮景致甚美,她走得不快,順帶將各色美景瀏覽一番。宮侍知她身份,一路上甚是恭謹,時不時為她指點那處蔥蘢的竹林是翠明宮所在之處,這湖淨水一半都在鏡羽宮中,走了好半晌阮夢華終是瞧出些門道,驀地停下腳步:“你且站住!皇上召我過去,為何咱們總在後宮裏行走?”

那宮侍見無法隱瞞,躬身道:“夢華小姐莫要怪罪,非是小人假傳聖旨,實在是有個人想見你一見。”

一時間淡淡的失望浮上心頭,回來這許多天,除了和風華夫人一起見過她那父親一次外,仁帝並沒有單獨召見過她。當然,日常所需及額外打賞從沒有忘了她,跟以前一樣,豐厚到令人讚歎。但她知道,那不是她心中想要的父親對女兒的慈愛,很遺憾。

是什麼人要在那裏見她?失望過後便是濃濃的疑惑,她年紀不大,卻警覺得很,馬上想到幾種可能,最有可能的是有人看她這個未正名的公主不順眼,已膽大到要在宮裏動手。可憐今日見駕,她身邊一個人也沒帶,倒是與人方便了。

本來還在為了她的皇帝老子第一次召見有些雀躍,哪怕是母親入了宮才召她前去,誰知竟另有蹊蹺,真是令人沮喪。

小宮侍催促道:“夢華小姐請隨我來,前麵便到了。”

她望了望,前方是叢茂密的花林,一條石徑蜿蜒其中,不知通向何處。

這一處偏僻寂靜,連個人影也無,阮夢華慢慢理了理繁瑣的裙裾和衣帶,盡量不讓這些礙到自己,暗中蓄力,張口道:“我為何要去?究竟是何人如此膽大,竟敢冒用陛下之名,你這小子看著模樣老實,沒想到奸滑得很,快說,是誰?”

她暗忖了一下雙方強弱,那小宮侍瘦伶伶地沒有幾量肉,若敢來硬的她推上一把便能脫身,說真的她還沒機會跟人打架,往日見人街頭鬥毆便興奮莫名,看得不亦樂乎,這回終於能自己動手了。

“夢華小姐……”小宮侍哪敢跟她動手,心想果然傳言無誤,這個養在外頭的皇家公主太不尋常。

忽聽得有些許動靜,那從花林中走出一名藍衫少年,發黑如漆,麵冠如玉,直叫阮夢華看了心中微苦,心道:“原來是他。”

此時日未近午,斜斜映在二人身上,小宮侍微一施禮,悄沒聲地退下去,還沒走兩步,阮夢華喝住他:“站住,你還想溜走?”

轉頭忿然道:“邵公子來得正好,此名宮侍居然假傳聖旨,說陛下召見我,將我騙到這裏,真是好大的膽子,誅九族也夠了,你說是不是?”

小宮侍暗暗叫苦,站在那裏不知該如何是好。

邵之思本有滿腹話語,萬般愁腸,見她看似在說宮侍,實則想安誅九族的罪名給他,也不禁莞爾,清聲道:“好了,別頑皮,放他走吧。”

看著那宮侍逃命般離去,阮夢華隻得暗記下此人形貌,回頭定要問清楚這是哪個宮裏的人。

因入了秋,花林的花大半都已凋零,隻剩些黃綠葉子,她佯裝著看那些落敗的花枝,也不願去看身邊的男子。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在想,邵之思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會另選阿姊。但越想越苦,無論什麼原因也是背棄了她,這不是件小事,是關乎到與誰一生為伴的事。

她滿心不是滋味兒地過了這麼多天,今日他卻尋了來,會說些什麼呢?

邵之思終於開了口:“夢華,我聽說那盆玉色煙花……已經不能活了?”

居然是為了這等事!她暗恨自己竟在期待他能為毀約一事做個解釋,哪怕隻有隻字片語,也可稍解她多時的鬱結,可是他沒有,竟隻是單單為了一盆花而來,並且有質問之意。是,當初是他親手交給她,要她用心栽培,可是她踐約歸來,關花之人卻已成陌路,空留著那花又有何意義。

“不錯,怎地,邵公子又待如何?莫非真要為此事為難我阮家母女?你不是說此生得阿姊相伴便是幸事嘛,莫非邵公子又要更改心意?”她此時隻想極盡嘲諷之意地拿話傷他,叫他不好過才行。

隻是邵之思豈是輕易會被傷到的人,他悵然不已:“我從沒有這個意思,隻是想讓那盆玉色煙花能好好留在你身邊。”

她往前走,他跟前兩步,她停下,他也停住,隻是不敢離她太近,看她煩躁地揪著枯葉道:“沒那個必要,是誰的東西,我一定會還給誰,隻不過那花沒福氣,見不到你了。”

“你可知……”他欲言又止,一臉擔憂地看著她,垂了首道:“我也是為你好。”

若是邵之思不見她這一回倒也罷了,本來二人之間也無山盟海誓,大不了就是麵子上不好看些。可他偏偏說是為她好,叫她氣不打一處來,都這樣了還叫為她好,真真好笑。

母親說將她自小養在杏洲,是為她好。怕被人知道有一個她,六歲前不聞不問,也是為她好。準她一年回一次上京,更是為她好。他們都是好心好意,可她真不知有多好。

她一言不發地垂下頭,看到一角藍袍微微飄拂,他還是喜歡穿著藍衫,在杏洲之時,她可是時時想起這個一身藍衫的少年,不想一朝回來,他卻要與阿姊成親了呢。

虧得她還年少,算不上情根深重,往日那些朦朦朧朧的念頭也因他殿前對阿姊的承諾而斷絕,心中惘然若失,但仙有仙命,人有人命,他邵之思要喜歡誰便喜歡誰吧,既成事實,她也不是個不大方的人,想了想道:“若無他事,我便要走了,下月初八邵公子便要與阿姊成親,你我不好再如此單獨會麵,就此別過。”

要是讓阿姊知道他們曾在宮中相會,再闖進宮鬧騰,她可應付不來。

他似未聽見,猶自眉峰緊鎖,末了道:“我聽聞滄浪國之北有一奇域,盛產奇花異草,不知那裏可會有此花,若有,我定去求來花種,你莫要再輕易將它讓出。”

她立刻接道:“有自然好,邵老太君也不必為難阮家,大家歡歡喜喜地操辦婚事,和和氣氣地做親家,我是不要的。”

莫名其妙,幹嘛非得要她養著那東西,莫非他想著還留份情在她這兒?有道是:一枝一葉總關情。從前想到這句她會有種淡淡的喜悅,現在嘛,隻覺肉麻。

這般斬釘截鐵的話讓邵之思微眯了眼眸,眼前的少女神情略帶不耐,靈動大眼東看西看就是不落在他身上,不禁有些頹然,那一日他說的話足以讓任何一個女子難堪,隻怕再難挽回。如此也好,終有一日,他會做出讓她更恨更惱的事,到那時不知還有無機會這般相對?這幾年她愈發大了,要見她一麵還得等秋日回京,見了麵也說不了幾句話,其實他明白,她並不曾如他一般真正情動,不過是兩人有一個口頭婚約才覺得他親近。

子夜國女子善歌,無論尊卑貴賤,敲起牙板便能唱上兩句:上京長夢思郎夜,明月隻知照離人……

朗日晴空,邵之思的心中卻莫名響起兩句月下離人的唱詞,那幾年冬日每回送她離開上京,在渡口總能聽撐船的阿姑替人唱起離歌,直唱得船上船下俱是悲涼,一如他此時的心境。

子夜宮建宮年深日久,處處花木深幽,阮夢華離了邵之思後急急一陣前行,來時那個小宮侍早已不見,剛剛與邵之思相見那處過於偏僻,沒有了人帶路,她竟分不清東南西北。這一池子水清澈如鏡,與來時瞧見的鏡羽宮那池是否相同?她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走,偌大一個深宮,走了半天不曾遇上一個宮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