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她雖對白瑜二字略是欣賞,但終究是不曾接觸,是以,略微生疏拗口,便也下意識有些不曾如此喚他。但而今倒好,突然便脫口而出‘墨白’二字,才也突然發覺,無論是顏墨白這個人,還是他的名,都在冥冥之中早已印刻在心,揮卻不得。
思緒至此,本是稍稍壓下的心思,竟又開始抑製不住的起伏。
然而這話一出,肩頭上的人卻並未回話,整個人依舊熟睡,並無半點的反應。
鳳瑤眼角微挑,沉默片刻,終還是稍稍伸手將他從肩頭扶了下來,而後又極是小心翼翼的扶著他躺在船板上。整個過程,他似如未覺,並無半許醒來之意,那本是漆黑的瞳孔被眼皮全然遮蓋,雖看不見常日的任何溫潤從容,深邃雅致,但也是安然祥和,無端給人一種極是安心之意。
他該是當真極累極累了。
沒日沒夜的行路,再加之舊傷未愈,身子也極是畏寒,是以,這一路顛簸而來,倒也是苦了他了。
鳳瑤一言不發,目光靜靜垂落在他麵上,仔細凝望。
待得許久,她才回神過來,而後斂神一番,開始轉身朝不遠處屋門行去。
屋外,海風無疑是極為猛烈,吹得人衣袂與頭發肆意而揚。那力道極大極大,且大有將人吹翻之意。
鳳瑤驀地轉身將門合上,而後稍稍穩住身形,目光也順勢朝旁一落,便見甲板上正立著十來名整齊而站的精衛,而那滿身黑袍勁裝的伏鬼,則正立在那些精衛的前方,那雙漆黑的眼,也略微愕然的掃著她。
眼見鳳瑤朝他望來,伏鬼終是不再耽擱,稍稍上前兩步,恭敬問:“娘娘可是有何吩咐?”
鳳瑤神色微動,並未言話,僅是轉頭掃了掃另一側的船尾,眼見船尾空蕩,風聲劇烈,她這才唇瓣一啟,低沉道:“伏侍衛,且隨本宮來一趟。”
她依舊是下意識的喚了他伏侍衛。伏鬼也極是受用,並無半點的訝異之意,待見鳳瑤踏步朝船尾而去,他也開始足下微動,緩緩朝鳳瑤跟去。
待得二人皆站定在船尾,冷風肆虐而動,涼薄盡顯。
鳳瑤抬眸掃了掃周遭那些跟隨在側的船隻,入目的,皆是一派密集壯觀的景象。
十萬大軍乘船並排而前,浩蕩而往,陣狀的確極為壯觀好大,卻是無端之中,又給人一種難以言道的壓抑,甚至猙獰。
大戰在即,越是靠近大英,便也越是凶險。
鳳瑤心底有數,正待思量,伏鬼已再度剛毅恭然的出聲道:“娘娘可是有話與屬下說?”
這話入耳,鳳瑤才稍稍回神過來,深邃的目光仔細在伏鬼麵上掃視打量,隨即神色微動,低沉道:“你家主子與大英之間,究竟有何仇怨?”
許是不曾料到鳳瑤會如此直白而問,伏鬼那刀疤橫梗的麵上也抑製不住的布上了一層詫異。
卻也僅是片刻,他便稍稍垂頭下來,任由濃密的睫毛掩蓋住滿眼的波動,隨即不答反問,“皇上未與長公主說明此?”
鳳瑤眼角一挑,平緩自若的道:“自是說了,隻是,本宮聽得雲裏霧裏,並非全然清楚罷了,如此,便招你來問,欲了解你主子與大英的真正糾葛與淵源。”
這話一出,伏鬼並未回話,整個人依舊靜靜垂頭,似是在極為認真的思量鳳瑤之言,一動不動。
鳳瑤也不急,僅是深眼望他。無論伏鬼何時回答,快慢都可,隻要他回答便成。畢竟,顏墨白心底繃著一個弦,她著實是敲不開他的話,如此之下,自然也隻有旁敲側擊的問這伏鬼,從而,各方麵的了解顏墨白的一切。
隻奈何,周遭氣氛沉寂著,伏鬼也一直沉寂著,待得時辰溜走許久,伏鬼竟仍是垂頭而立,似是仍無打算言話。
鳳瑤麵色終是稍稍沉了半許,唇瓣一啟,低沉沉的出了聲,“怎麼,本宮這問題,極難回答?”
伏鬼極為難得的歎息一聲,薄唇一啟,終究是回了話,“並非是娘娘之言不好回答,而是,有關皇上之事,屬下不敢多言半字。上次夜裏為求長公主去軍機帳中喚皇上出來休息,屬下便已得皇上責罰,是以這次,屬下著實不可再犯皇上忌諱,惹皇上不悅。”
鳳瑤低沉道:“難不成,你還會怕你主子責罰?”說著,神色微動,話鋒也稍稍一轉,“你許是將事態想得過於複雜了。本宮問你這些,並非是想作何,僅是想了解你主子,從而對他好罷了。本宮與你主子的關係如何,許是不需為你好生解釋一遍吧?”
這話,她脫口的語氣終是夾雜了幾分威儀甚至威脅。
然而即便如此,伏鬼仍安然靜立,頭也不抬的剛毅堅定道:“屬下不怕皇上責罰,屬下,僅是怕皇上對屬下失望。屬下跟隨皇上這麼多年,曆來忠心不二,與皇上的主仆情分也是極為強厚濃烈,是以,屬下如今想通了,仆終究是仆,隻需照著主子的命令做事便是,而主子不喜之事,仆人自當不可去做。”
鳳瑤眼角一挑,心口一沉,倒是被他這話極為不喜。
“你且要清楚,本宮是想幫他!你對他衷心自是極好,但也不可愚忠,若不然,你並非是在輔佐他,也並非是在幫他,而是在害他!”
伏鬼恭敬道:“至少此際,屬下以為,屬下若不多言皇上的是非,屬下是在真正忠皇上,也是在讓皇上心底順暢,更不是在愚忠。”
這話入耳,鳳瑤麵色越發一沉,連帶瞳孔之中,都積攢出了幾許風雲與起伏,附帶著的,還有層層而湧的惱怒。
如今倒好,這伏鬼也不開竅了,當真是意料之外。
她滿目複雜冷沉的朝他盯著,無奈心抵得咬牙切齒。
則是片刻,伏鬼剛毅平寂的繼續道:“皇上之事,娘娘無需太過操心。皇上行事皆喜步步為營,每一步的走法都是深思熟慮,是以,娘娘無需太過為皇上操心。想來在皇上眼裏,娘娘安好才是最好,甚至這一路上,皇上也明明可全然不顧娘娘之意而急速策馬前行,卻因有娘娘之意,是以才對娘娘妥協。屬下跟隨皇上這麼久,從不曾見皇上對誰人妥協過,除了娘娘你,是以,皇上對娘娘深情厚誼,想來諸事都是會自動與娘娘商量,以免惹得娘娘不悅,但若皇上有其餘之事不願與娘娘多說,便也望娘娘相信,皇上並非是有意要對娘娘隱瞞,而是覺得,有些事終究無必要對娘娘說,免得,將他心底的傷疤揭開,從而讓娘娘也心生不安,甚至不快。”
冗長的一席話,他說得極慢極慢,卻也極為誠懇,然而這腔話,卻仍是話中有話,竟也稍稍給人一種不曾掩飾的勸慰之意。
鳳瑤心底的複雜之意仍是無半點消卻。
顏墨白不對她坦白,這伏鬼還在配合顏墨白說話,這對主仆的口風如此之緊,想來她姑蘇鳳瑤若繼續問下去,也該是毫無結果才是。畢竟,這伏鬼與顏墨白一樣,若是當真想要藏得一事,那定然是守口如瓶,倔強堅持的不會對任何人透露。
思緒至此,一股股挫敗之意也略微上湧。
片刻之際,沉寂無波的氣氛裏,伏鬼眉頭微蹙,猶豫片刻,再度道:“皇上對娘娘的心意,曆來都坦誠之至。縱是偶爾有所心事,但也望娘娘相信,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娘娘好,又或者,是不願揭開某些傷疤而已。屬下之言隻能到這裏,不可再說,也望娘娘能體恤屬下,莫要再問。”
鳳瑤並未回話,神色幽遠起伏,複雜深邃。
待得再度沉默半晌,她唇瓣一啟,終是再度出聲,“此事你若不願多說,本宮自不為難你。但,方才你家主子說,東臨蒼今日這般幫忙,是為了他娘親。本宮便問你,你家主子,東臨蒼,還有東臨蒼他娘親這三人,究竟有何淵源,怎東臨蒼幫你主子竟是在為了他娘親?”
這話入耳,伏鬼眉頭又是一皺。
鳳瑤深眼凝他,兀自沉默,待得片刻,伏鬼終是再度道:“此事,屬下不知,娘娘可直接問皇上。”
是嗎?
方才還說他不願摻和這些,不願再做讓顏墨白失望惱怒之事,而今倒好,大抵是心頭已是多長了個心眼,此際便用‘不知’二字來全然應付她的話,也免得她再對他糾纏。
鳳瑤麵色越發而沉,心底一派通明,明白之至,各種思緒也在心底沸騰上湧,嘈雜交織,心境,也莫名低落緊烈,渾然派遣不得。
待兀自沉默許久,她才稍稍回神過來,低沉道:“本宮知你忠心,但將某些事告知本宮,也並非是在不忠。本宮也是想你家主子好,想真正幫他護他罷了。”
“屬下知曉。但娘娘最好是護著你自己為好。畢竟,主子將你看得重,隻要娘娘一切安好無虞,主子便也可安心的去做他的一切。”
這話入耳,所有起伏排揎的後話,終是被伏鬼這話全然抵了回來。
她神色也抑製不住的變了變,目光在伏鬼身上逡巡半晌,卻終歸是無心再言。
多說無益。她與伏鬼都是出自要護顏墨白罷了,是以,各有各的立場,互相逼迫彼此,也無任何意義。
心思至此,終還是自己稍稍的想通過來。
冷風簌簌裏,鳳瑤無心再呆,卻是正要轉身朝船屋而去,不料正這時,臨在一旁的船隻緩緩朝這邊靠攏而來,那船身蕩起的水花略微突兀巨大,惹人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