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晨報·每日電影》指為漢奸的可能是杜衡或穆時英,在收到國內報紙的消息後,王瑩在1934年4月1日於東京發給英子的信中說:“這個社會的一切都是殺人的,為了自己的職業關係,使杜衡他們受累,真是不安的事。杜衡是非常好的人,我很喜歡他。穆時英是一個天才,但,很快地被這個社會把他壓遍(扁)了。和他,也隻是認識吧(罷)了。而那些張著血口的人卻造出了那麼多可恨的謠言,有什麼可說的呢!”【26】信中的杜衡曾自稱是居於自由文藝和“左翼”文藝間的“第三種人”,1933年他在《現代》雜誌上曾發表文章引發論戰,其代表文章有《“第三種人”的出路》等;穆時英其時與劉呐鷗“沾邊”,是新感覺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也是持軟性電影論者,是左翼電影人士征討的對象,其真正的附逆時間是1939年,他由港回滬主辦汪精衛偽政權的《中華日報》副刊《文藝周刊》和《華風》,並主編《國民新聞》。後和劉呐鷗的命運一樣,均被特工人員暗殺。
在日本,王瑩也並沒有待足一年,1934年9月,導演史東山到東京,邀約她回國拍攝《老人》。是年冬,在假期中的王瑩百無聊賴,決定回國一趟。在離開東京前給英子的最後一封信中,王瑩還說,她和周克還討論了此片的拍攝時間問題,並說她對這角色一點自信也沒有。【27】
王瑩所說的《老人》後來易名為《人之初》,而信中提及的“周克”,是該片的攝影師。但王瑩最終沒有參演這部電影,片中的主要女角色由袁美雲和胡萍飾演。1935年1月18日《中華日報·銀座》曾刊有阿全的署名文章,題目為《龍鍾老婦“阿要難看”王瑩拒演〈人之初〉》,意指王瑩因為害怕扮相太醜而拒演此劇。
導演史東山在1935年一卷四期的《電影新聞》上則刊發了一篇文章《〈人之初〉之今昔──委曲的聲明》,這部被兩地審查,一剪再剪的電影,“劇力”和“重心”都受到了損失,“我知道是不能逃避諸友的責備的”,史東山非常尷尬地說,他甚至在試映時都沒站到影院門口,而是閉門昏睡【28】。
王瑩則進入“電通”公司,參加更為“激進”的《自由神》一片的演出。由於《自由神》中女主角“陳行素”有護理受傷革命軍士的情節,王瑩演得十分投入,演到“丈夫”林雲彬(施超飾)在廣州起義犧牲時,王瑩情不能禁。1935年7月16日出版的《電通》半月畫報第5期裏說:在《自由神》現場,拍施超死的戲時大家都很傷心,王瑩的哭相猶如“一佛涅磐,二佛出世”,施超從床上複活起來說:“哭得連我也忍不住了,怪傷心的!假使我真的死了,可不知道怎麼樣。”
在電影的拍攝期間,因為第三國際中國情報總支部的“華爾敦案”突發(又稱“怪西人”事件),當局開始搜捕左翼人士,偵察隊到電影場抓走了王瑩。為了逃避審訊,王瑩絕食了三天三夜,又通過隨傳隨到的“三家鋪保”被保釋了出來。隨即,“《自由神》裏無自由”的報道,開始見諸於報端,王瑩的名聲再次被“放大”。有觀眾寫信給王瑩,稱讚她為“時代的小姐”,這封《給王瑩小姐》的信這樣寫道:“電通在人的意識是很充實的很時代的,在裏麵生活著的你,心情當然是非常活躍的。你有著對人生特殊的見解,你的經驗很豐富,你的寫作能力很好,我祝福你,時代的小姐。”【29】
是年,頻頻出入於各種文藝沙龍活動的趙默(金山)加入了“電通”公司,準備參加《街頭巷尾》一片的拍攝。正是在這一階段,王瑩和金山墜入愛河,他們在法租界裏租房同居。
“被捕”與“同居”等係列事件,讓王瑩再次陷入了“黑暗的電影圈”的“是非”旋渦,1935年10月2日,她在一篇《南歸》的文章裏以一封致“靜姐”的信的形式寫道:“你要我學習沉默和忍耐,我當勉勵地聽從和好好地教育我自己,回到了上海,仿佛回到了一個大地獄,一切突如其起的刑罰都推到了自己身上,自己連影子也不知道的訪問記突然有了幾篇之多,因了這一切杜撰的記載,又遭受了許多故意根據杜撰而來的攻擊和謾罵,雖然是撲空的,但,這一切是多麼的不合理和不易處嗬。”【30】
令王瑩沒有想到的是,接下來,《賽金花》一劇的拍演更是將她推向了風口浪尖,而這一部戲也加劇了“電通”內部演員陣營以及上海業餘劇人協會的分裂。
有關《賽金花》一劇的爭演風波是《潔白的明星──王瑩》和《馬來亞情人──王瑩傳》兩部文學傳記都比較回避的內容,其原因大約是作者想刻意“保護”王瑩的光潔形象,豈不知這給曆史的解讀留下了“盲點”。
此劇爭演的主角,正是王瑩與藍蘋。
藍蘋與王瑩的“較勁”應該從《自由神》時就可以窺見一斑,在該片中,藍蘋飾演的是“陳行素”的女友“餘月英”,在影片中隻有“行軍”和“中彈身亡”等幾個鏡頭的戲,但令人嗟哦的是,在《電通》半月畫報第6期,藍蘋與施超和顧夢鶴作為“自由神中之要角”出現在了封底。而在畫報的第5期,還顯著刊出了王瑩和藍蘋漫畫像,稱“自由神裏她們是效命疆場的兩女兵,這並不是眼睛吃的冰淇淋,一個是娜拉演出有聲名,一個是東島歸來第一聲”。
雖然王瑩和藍蘋還在此片的過程中拍攝了一張“姐妹相依”的照片,但發生在上海業餘劇人協會的一場競爭還是無可避免的發生了。一方是王瑩和金山,另一方是藍蘋和趙丹,在藍蘋的背後還有同樣身在“電通”的影評人唐納,這自然使身為編劇的夏衍非常為難,他隻好采取了“和稀泥”的折衷辦法。他在《懶尋舊夢錄》裏回憶說:“雙方各有人支持,也各有人反對。業餘劇人協會為此也開過一次會,也還是沒有結果。人事上的矛盾尖銳起來,於伶、章泯兩位來征求我的意見……雙方的演員都是我的熟人……出於無奈,我出了一個糊稀泥的主意,認為可以分為A、B兩組,趙丹和藍蘋,金山和王瑩,讓他們在舞台上各顯神通。這個設想章泯同意了,而於伶麵有難色。因為他知道藍蘋不論做戲還是做人,都有一絲一毫也不肯屈居人下的‘性格’,而要她擔任B角,她肯定是要大吵大鬧的。”【31】
有關這個事件,後來發生的多種文本解讀都容易采信夏衍後邊補充解釋的那句話,仔細看一下行文應該明白,在夏衍心目中,藍蘋確實是不甘為B角的,他的安排正是趙丹和藍蘋是A角,金山和王瑩是B角。因此作為A組導演的章泯是“同意”的,B組的導演於伶當然是“麵有難色”的。
與王瑩的兩部文學傳記對此事回避異曲同工的是,有關金山的文學傳記──《話劇皇帝·金山傳》(洗濟華 趙雲聲 著,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7年11月版),則對此事做了改寫,說的是夏衍不假思索地讓金山和王瑩演A角,趙丹和藍蘋演B角,而且還說於伶、章泯都說“不妥”,也有了後來藍蘋聽到安排後“摔門而走”的情節。
這個事件的直接後果是,被分為B角的金山和王瑩另起爐灶,退出了業餘劇人協會,新組了“四十年代劇社”,1936年10月18日,在上海《大公報》刊出消息,宣布劇社成立同時即將開排《賽金花》。夏衍在《懶尋舊夢錄》裏非常“巧妙”地寫的是“金山、王瑩、藍蘭、顧夢鶴”等另組“四十年代劇社”,“業餘劇人協會”把《賽金花》的首演權讓給了“四十年代”。
其實,金山起意另組“四十年代劇社”的緣由完全可以理解,對業餘劇人協會而言,金山是真正的“財爺”,上海青幫頭子杜月笙是他的“老頭子”,他的三哥趙班斧時任上海警備司令部秘書,據當時《電聲》雜誌的披露,業餘劇人協會《娜拉》和《欽差大臣》的虧空都是金山墊賠的【32】。作為以資財和融通手段支持劇社發展的“重要”人物,麵臨“女友”忿忿、角色被爭搶的現實,另起爐灶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由此,《賽金花》在四十年代劇社開排後,組成了強大的導演陣容,除於伶外,洪深、孫師毅、應雲衛、司徒慧敏、史東山等也被拉入了導演團,劇場選址在柳中浩、柳中亮兄弟開辦的金城大戲院,連續上演了22場,場場反響熱烈。
是次“另組”,王瑩和金山自然與唐納和藍蘋積下恩怨,唐納利用他在影評界的人事網絡“封殺”《賽金花》,這也就有了王瑩在1936年10月3日給英子信裏所說的:“另有一些人為了私見在各種阻止我們打擊我們。甚至有封鎖我們新聞的企圖。”英子後來寫信給《時事新報》的副刊編劇朱曼華,請朱在該報刊發了有關《賽金花》的報道。
“另組”事件同樣也讓在其間“奔走”、“調停”的老導演歐陽予倩下不來台,《中國影壇》後來有文章披露說:王瑩本人的性情極好勝,在“電通”時代如此,在話劇圈中亦是如此。記得她當年與金山組織“四十年代”劇團,曾與劇壇老前輩歐陽予倩辦的“業餘劇人”劇團,爭排《賽金花》一劇,歐陽予倩往來奔走疏通兩個團體合並演出,可是王瑩不肯放棄擔任賽金花主角地位,幾乎與歐陽予倩鬧得下不了台。【33】
1937年2月,金山和王瑩又帶著《賽金花》巡演到南京,同樣引發轟動,但該劇的影射意義同時也惹怒了國民黨政府宣傳部的張道藩;在南京時,為彌合與趙丹的關係,金山主動致信趙丹言及南京戲劇市場的情況,建議趙丹和業餘劇人協會帶《大雷雨》、《欲魔》和《醉生夢死》到南京演出。
1937年夏,“七·七事變”發生,王瑩和金山參加了8月7日在蓬萊大戲院舉行的《保衛盧溝橋》演出,在“八·一三”上海戰火點燃後,參加“上海話劇救亡協會”組織的“戰時移動演劇隊”轉赴內地,王瑩和金山參加的隊伍為第二隊,後稱救亡演劇二隊,隊長為洪深,副隊長為金山,加上王瑩,計有14名成員。
友情與愛情
“盤點”王瑩在30年代的人事網絡,其實是有矛盾所在的。
她是在左翼的路線和“推動”下成為“明星”的,但因為對於文字的嗜好,又使她與文學圈有非常過分的粘連。
從她給文友英子的40封信中辨識,她的交往對象更傾向於被定格為“新感覺派”和“新月派”的“中性偏右”的文人,比如穆時英、施蟄存,比如被列為“第三種人”的杜衡,比如臧克家,稍稍偏“左”的也是像靳以、張天翼這樣的人物。
這樣的交往圈子,勢必影響了王瑩自身對文學價值和戲劇價值的評判,也容易造成她個人定義為有“潔癖”和在“夾縫”中生存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