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士終於變質了,這可以說是到了民國時代才顯著。從清朝末年開設學校,教員和學生漸漸加多,他們漸漸各自形成一個集團;其中有不少的人參加革新運動或革命運動,而大多數也傾向著這兩種運動。這已是氣重於節了。等到民國成立,理論上人民是主人,事實上是軍閥爭權。這時代的教員和學生意識著自己的主人身份,遊離了統治的軍閥;他們是在野,可是由於軍閥政治的腐敗,卻漸漸獲得了一種領導的地位。他們雖然還不能和民眾打成一片,但是已經在漸漸的接近民眾。五四運動劃出了一個新時代。自由主義建築在自由職業和社會分工的基礎上。教員是自由職業者,不是官,也不是候補的官。學生也可以選擇多元的職業,不是隻有做官一路。他們於是從統治階級獨立,不再是"士"或所謂"讀書人",而變成了"知識分子",集體的就是"知識階級"。殘餘的"士"或"讀書人"自然也還有,不過隻是些殘餘罷了。這種變質是中國現代化的過程的一段,而中國的知識階級在這過程中也會盡了並且還在想盡他們的任務,跟這時代世界上別處的知識階級一樣,也分享著他們一般的運命。若用氣節的標準來衡量,這些知識分子或這個知識階級開頭是氣重於節,到了現在卻又似乎是節重於氣了。
知識階級開頭憑著集團的力量勇猛直前,打倒種種傳統,那時候是敢作敢為一股氣。可是這個集團並不大,在中國尤其如此,力量到底有限,而與民眾打成一片又不容易,於是碰到集中的武力,甚至加上外來的壓力,就抵擋不住。而一方麵廣大的民眾抬頭要飯吃,他們也沒法滿足這些饑餓的民眾。他們於是失去了領導的地位,逗留在這夾縫中間,漸漸感覺著不自由,鬧了個"四大金剛懸空八隻腳"。他們於是隻能保守著自己,這也算是節罷;也想緩緩的落下地去,可是氣不足,得等著瞧。可是這裏的是偏於中年一代。青年代的知識分子卻不如此,他們無視傳統的"氣節"。特別是那種消極的"節"。替代的是"正義感",接著"正義感"的是"行動",其實"正義感"是合並了"氣"和"節","行動"還是"氣"。這是他們的新的做人的尺度。等到這個尺度成為標準,知識階級大概是還要變質的罷?
二、狗的尊嚴
那一年,我認識了一位軍犬訓導員。我問他:最聰明的狗能達到什麼程度?他說:除了不會說話,跟人沒有差別。他的回答,令我一怔,隨後我說:你準是攙進了許多感情色彩吧?不!他說。
他給我講述了幾個關於狗的故事,都是他親身經曆的。有幾個,我已淡忘了,惟其中的一個,至今記得鮮明。曾經在他們的那個營地,有一條名叫"黑子"的狗極其聰明。有一天,他們幾個訓導員想出了一個特殊的辦法,決定用來測一測黑子的反應能力。他們找來了十幾個人,讓這些人站成一排,然後讓其中的一位去營房"偷"了一件東西藏起來,之後再站到隊伍中去。這一切完成了,訓導員牽來了黑子,讓它找出丟失的那東西,黑子很快就用嘴把那東西從隱秘處叼了出來。訓導員很高興,用手拍了拍黑子的脖頸以示嘉獎,之後,他指了指那些人,讓黑子把"小偷"找出來。黑子過去了,嗅嗅這個,嗅嗅那個,沒費多少勁就叼住了那個"小偷"的褲腿將他拉出了隊伍。
應該說,黑子把這任務完成得極其完滿,但訓導員卻使勁兒晃了晃腦袋對黑子說:不!不是他!再去找!黑子大為詫異,眼睛裏閃出迷惑的光,因為它確信並沒有找錯人,可對訓導員又充滿了一貫的絕對的信賴。這,這是怎麼回事呢?它想。不是他!再去找!訓導員堅持。黑子相信了訓導員,又回去找……但它經過了再三再四的謹慎辨別和辨認,還是把那人叼了出來。不!不對!訓導員再次搖頭。再去找!
黑子愈發迷惑了,隻好又走了回去。這次,黑子用了很長的時間去嗅辨。最後,它站在那個"小偷"的腿邊轉過頭來,望著訓導員,意思是——我覺得就是他……不!不是他!絕對不是!訓導員又吼,且表情嚴厲起來了。
黑子的自信被擊潰了,它相信訓導員當然超過相信自己。它終於放棄了那個"小偷",轉而去找別人。可別人……都不對呀?
就在他們那裏頭!馬上找出來!訓導員大吼。
黑子沮喪極了,在每一個人的腳邊都停那麼一會兒,看看這個人像不像"小偷",又扭過頭去看看訓導員的眼色試圖從中尋到一點點什麼跡象或什麼表示……最後,當它捕捉到了訓導員的眼色在一刹那間的微小變化時,它把停在身邊的那個人叼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