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獵又哪有什麼樂趣,”睿定的口氣有些飄忽,“不是打獵,就是被獵,沒有其他花樣。”
子虞微一詫,營帳外已經響起了入林的鼓聲。
睿定回頭仔細端詳她的臉,伸手撫過她的臉頰,目光中蘊藏著幾許深情。第二輪鼓音又響起,他像是有話要說,卻也等不及了,稍整行裝,出營帶著他的衛士離去。
第三次鼓音響起,營外人聲躁動,子虞走出帳外,原來是禁衛整裝待發。
隊伍前端的皇帝身著金色甲胄,映在日光裏的萬點細碎銀光,讓人不敢逼視。禁衛排列齊整,竟無一點雜音。直到皇帝一聲令下,士氣頓時高漲,拱衛著皇帝揚蹄而去,橐橐蹄聲讓大地都為之顫抖,威嚴凜冽讓人為之讚歎。
過了一會兒,後妃中也陸陸續續有人出獵。子虞拿著輕弓,帶著秀蟬和幾個家將在離營不遠的地方獵著玩。趕獵的兵士早已經將獵物趕往草原深處,離營近處的動物又受到出獵動靜的驚嚇,躲得無影無蹤,子虞繞了半晌,隻獵到一隻傻頭傻腦的兔子。
等她回到營地,留守的衛士已走了一半。子虞環顧四周,覺得氣氛太過安詳平靜,心裏隱隱覺得哪裏不妥。回營帳內休整了片刻,她心內的不安始終不能消散,便讓秀蟬和幾個下人去探聽消息。須臾功夫秀蟬便跑了回來,神色也有些驚異,對子虞略欠身,說道:“王妃,皇後和後妃都已出獵,除了我們,沒有其他留在營地裏。”
子虞稍怔,又問:“欣妃和明妃也都離營行獵去了?”
秀蟬點頭。子虞頓生警覺:欣妃生於南國不喜狩獵,明妃多年前曾在行獵中受傷損了嗓音,自此之後對狩獵深惡痛絕,是什麼讓這兩個人一反常態。
坐著思索了一會兒沒有答案,子虞決定親自去一探。欣妃和明妃的營帳正好相鄰,她過去走了一圈,果然瞧見隻剩下幾個留守的宮人。子虞叫住一個走過的衛士,問:“兩宮的娘娘去了哪裏遊獵?”
衛士低下頭,毫不猶豫地答道:“好像是去了草原。”
子虞點點頭,心裏的疑雲層層疊疊地壓了過來。
是什麼地方不對呢?營帳毫無動靜。是的,的確是太過安靜了!
還有什麼讓她覺得怪異?回答,舉止,還是口音?
子虞一刹反應過來:方才那衛士回話的口音近似南國,咬字吐音仿佛故意糾正,所以才讓人覺得有絲別扭。
子虞被自己的念頭驚嚇住了,帶著秀蟬匆匆回到營帳後,她詢問那些探聽消息的下人。他們隻知道南國二皇子是在第二輪鼓音時和晉王太子一起出獵的,其餘一概不知。子虞又問了營地的情況,幾個隨行宮女心細,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跡象和幾個麵生的衛士。
秀蟬已經猜到子虞道的念頭,哆嗦著說:“王妃是不是多慮了,南國二皇子,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吧?”
“誰知道呢?”子虞穩住紊亂的思緒,說道,“就算他不是,南國的皇帝可是個虎狼之輩,就算有什麼瘋狂的行動,也不叫人意外。”
秀蟬又往帳外望了一眼,轉頭來焦急地說:“王妃快離開吧,禁軍素來是認口令不認人的,現在不知道有幾個南國人混了進來,留久必生變,還不如深入草原,去找晉王殿下商量對策。”
子虞心緒不寧,細想之下接受了這個建議,為了不惹人注意,隻選了三匹驍騎。秀蟬主動請纓留在營帳,她對子虞說道:“奴婢留在這裏做王妃的耳目。”子虞想起當年徐氏將秀蟬留在她身邊曾說,此女外柔內剛,今日果然得到印證。
這日的天氣晴好,萬裏澄空不見一絲雲靄。子虞打馬進入草原之前不由仰首望了一眼,可即便如此,日光仍照不透茫茫草原的每一個角落。在目所能及之處,草原幾乎與天一般遼闊浩瀚,四野的塑風從天地四方席卷而來,長草在風中翻滾猶如巨浪。
子虞從未試過這樣縱馬疾行,襲麵而來的風幾次讓她岔不過氣,急如雷雨的馬蹄聲幾乎要割裂蒼原,她握韁的手不住顫抖,幸好藏在袖下無人得見的角落。
在兩個衛士的引領下,他們漸漸接近草原的中心。
這一路上竟沒有碰上狩獵的隊伍,這讓子虞深深憂心,隻怕她已錯過了最佳時機,讓那些可怕的陰謀已經在草原深處變成了現實。正在她憂心忡忡的當口,草原的左邊也疾衝來幾匹馬,一霎就到了眼前。子虞提韁停馬,驚訝地看著看著眼前狼狽的隊伍:太子妃帶著幾個隨行女官,其中一個肩上還中了箭傷,箭羽已被折斷,血水正從斷枝的箭身上滲出。
太子妃在初看子虞的第一眼露出驚喜,可片刻就轉為驚疑,她躊躇不肯上前,目光炯炯凝視子虞。
子虞隻好先開口,“我來尋晉王。”太子妃目不轉瞬地看著她,確定其中並沒有異圖後,才緩緩道:“晉王與太子入草原時就分開走了,我也不知去了何處。”子虞瞧太子妃麵色,定然在狩獵時發生了什麼事故,可她麵露戒備,分明不想提及。子虞於是轉頭吩咐兩個衛士護送傷者。太子妃連忙回絕。子虞卻神色坦然對她道,“我在營帳瞧見了南國諜人,太子妃又帶著傷患,還是留兩個人守護的好。”
太子妃臉色轉了轉,她的隨行女官畢竟不同衛士,在草原中顯得用處不大,她想了又想,還是同意了這個建議。子虞還想繼續尋找晉王。太子妃神色複雜地看著她,目光終於一軟,說道:“我來狩獵時,聽人提及晉王去了西麵,就是那裏。”她往西一指,子虞便朝著那個方位奔馳而去。
沒有衛士的指引,子虞很快就迷失在漫天無際的草原中,過耳的風聲如唳,催促著她,不敢稍有停歇。她四下留心,除了風聲便是馬兒嘶鳴,草叢中沒有一點動靜,無邊草浪層層疊疊地湧過,也沒有露出半個人影,讓她感到心慌意亂,眼淚不知不覺從眼角溢出,可一瞬就零落在風中,就像從未出現一般。
馬兒不知跑了多久,子虞兩腿在顛簸中早已失去知覺,就在她快要感到絕望的時刻,已經來到了草原的邊緣,遙遙可望見一整列禁軍在樹林旁,她心中一喜,馳馬向他們靠近。
禁軍也發現子虞的靠近,可很快就發現隻是一個女人,他們絲毫不為所動。隻有一個身著金色甲胄的人緩緩走上前。子虞未看清他的麵容,卻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她急忙拉住韁繩,疾馳的馬頓時受驚揚蹄。子虞早已力竭,身子一軟便從馬上栽了下來。
她的舉動讓眾人受到驚嚇,已有宦官上前來攙扶。隻有當首那人佇立原地,日光籠著他的身影,讓他沉穩的麵容如同上好筆墨描繪而成,波瀾不興。子虞掙紮起身子向他叩拜,“陛下……南國諜人……”話隻說到一半,她目眩頭脹,眼前昏暗,唇齒不聽使喚地顫抖。皇帝像是要聽清她說什麼,又走上前兩步。
子虞抬起臉,眼前一黑,慌忙中抓住了什麼,冰涼沁骨,好像是甲胄的邊角。
緩緩睜開眼,看見的是帳幔的頂,玄黑中勾勒明黃色澤,百蝠圖案盤踞其上。子虞無聲地喘了口氣,手摸索到床沿,想要起身,這一稍用力,手指都在發抖,四肢百骸仿佛不是自己的,酸麻的感覺讓她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一旁立刻有人驚覺,舉燈走到她的床邊,溫聲勸道:“王妃剛才騎馬太疾,身子虛弱,可不要亂動了。”
子虞在燈下看他,啞聲道:“周公公?”隨即意識到方才一切並不是做夢,又見他手中舉燈,更是驚訝,慌忙問,“晉王呢?”
“小人是隨侍陛下的,今日在出營時才見過晉王一眼,”周公公道,“不過照以往舊例,晉王應該是回營了。”
子虞看他平靜的神色有些茫然,又聽到晉王回營,臉上頓現慌色,“回營?可是南國的……”
“噓!”周公公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對她和藹笑道,“王妃既已趕到這裏,就已說明王妃是有大福之人,晉王無事,王妃也無事。”
子虞定睛凝視他,沒有察覺到一絲偽色和推搪,這才稍稍心安,雖然不知道其中有什麼緣故,料想他也沒有騙她的必要。她歎了口氣,重新躺回枕上,忽然又想起一事,問道:“這裏是哪裏?”
周公公將燈放在她的榻前,答道:“陛下的隨營。”
子虞一驚,重新又坐直身子,瞠目結舌。那神態讓宮中的老人周公公都忍不住露出笑意,他安撫道:“隨營隻有一個,王妃且放寬心休息。”
這哪是說放寬就能放寬的,子虞堅持要起身,周公公久勸無效,便從外麵取了件衣袍過來,又讓子虞詫異的是,這是套絳紫的宦官衣物。周公公解釋道:“王妃的騎裝髒破,不能再穿了,隨行的除了陛下的兩套便服,隻有這件了,幸好身形與王妃相差不大,還請王妃將就一下。”
子虞換上衣物,稍大了一圈,折起衣袖後,倒也不顯的突兀。她來時發髻已經散亂,此刻長發垂肩,蜿蜒及腰下。隨營中並無宮女,她隻能隨意挽起。這一番活動下來,手足才稍麻利了些,隻是雙腿酸痛,不是一時片刻能緩解的。
周公公等她換衣時早就退下。子虞細打量四周,掀起重幃,這才發現,她所處的不過是隨營的一隅。不知是誰想出的主意,在營帳中垂一道帷簾,隔成兩間。她休憩的一半不過是一塌一燈。而這一半還有坐塌和書案。
子虞見營中點著燈,便猜到天色已晚。皇帝素來喜好打獵,也時常有帶著隨營流連於草原山澗的驚人之舉,隻是不知道這一次是停留在何處。
她很快就有了答案,有人撩起了帳簾,讓瑉山腳下的風肆意闖了進來。子虞回首,但見帳外瑉山黝黑,山坡上掛著冰輪銀盤,皎皎月色像是水銀,隨來人的步伐傾瀉了一地。
子虞晃神的片刻,皇帝身著鎏金甲胄,披澤在月輝之中,緩步走了進來。
子虞默默向他跪拜行禮,他擺手示意讓她起身。
帳中安靜,又沒有旁人,子虞的視線不由跟隨著他。看著他坐在書案前,取了麵前一本折子看。子虞原先在帳中觀察的時候就看見了這本折子,原以為是無關緊要的才隨意擺放,此刻見了皇帝專心致誌的樣子,才覺得事關重大。
燈火幽淡,皇帝的麵容在燈影裏模糊而朦朧。子虞瞧不清他的神色,卻能猜到一定是沉靜如水,這位帝王總是給人這種感覺。
她婚後往來宮中的次數也不算少,碰上皇帝的幾次卻都印象深刻。他寬厚而溫和,仿佛沒有任何事可以驚擾到他,所以宮中上下更加敬畏。後宮各位娘娘雖然心思難測,時間久了總能揣摩出一二,這位帝王長久如一日,反而讓人難以琢磨。
皇帝忽然抬起頭,“晉王妃。”
他音色醇厚,在寂靜中卻讓子虞嚇了一跳,她謹慎地回視他。
“左右無事,不如來下一盤棋。”他微笑著問。
子虞一整天都心事重重,沒有想到皇帝會如此輕鬆,應道:“妾不精棋藝,恐讓陛下敗興。”皇帝不在意地說道:“無妨。”
得了令的宦官很快就擺上了棋盤。說是棋盤,其實是畫在羊皮上,方便攜帶。棋子是銅製的,鏤著字紋,在燈火下泛著奇異的光彩。子虞原以為是圍棋,想不到擺上的是象棋,心情從容許多。象棋在南北兩國的民間也廣泛流傳,她十歲時就在兄姐教導下學會,並不會太差勁。
棋子按序排列好,各自試探了幾步,然後就開始廝殺爭奪。子虞發現,皇帝的棋走得並不主動,可每一步必有後招,往往她以為淩厲的攻擊,就消弭於他抬手之間,毫不費力。與這樣沉穩謀劃的棋手下棋,無疑讓人沮喪。偶有小勝並不讓人感到快慰,偶有小失卻會引得兵敗如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