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幾步,子虞自覺無力挽回敗局,不由輕歎。皇帝看了她一眼,隨手拿起了卒,這步棋自過河後他從未動過。子虞心想他是不是又有妙招,於是聚精會神地看著。
皇帝卻隻拿起棋並不落子,輕輕一笑道:“所有的棋都有規則,唯獨卒子讓人可惜,過河就不能後退。”
子虞聽得一怔,看著棋盤默不作聲,皇帝已經把卒往前移了一步。這步出人意料,又讓她犯難,吃了卒對整局幫助不大,不吃又覺得如鯁在喉,心有不甘。
她看著棋盤怔忪出神,皇帝也不急,神色淡定如深井靜水。片刻過後,子虞才下定決心放過卒子,把精神放到了他的棋麵上。
“放過卒子,”皇帝眸色黑沉,慢悠悠道,“晉王妃很有割舍的勇氣。”子虞略低頭,輕聲道:“妾棋力不濟,隻能割舍。”皇帝笑笑無所表示,不徐不疾地下著棋。
卒到底發揮了大用處,在皇帝巧妙的安排下,一步步接近,直至吞了帥。子虞垂下眼,讚歎道:“陛下布局高明,妾萬不及一。”
皇帝仿佛聽慣了這樣奉承的話,麵色並沒有明顯愉悅,反而問道:“如果剛才不是放過了卒,是不是結局會不一樣?”
“不會,”子虞黯然道,“棋早有定局,不是卒,也會是其他的。陛下方才說卒可惜,受規矩所迫,才不得不走到這一步,不是卒影響了棋局,而是棋局決定了卒的走向。”
皇帝看著她,和緩說道:“這話說得有幾分道理。”
周公公見皇帝盡興,忙收下棋盤,換上兩杯清茶。茶香嫋嫋,讓剛才下棋帶來的金伐肅穆掃蕩一空,子虞用指腹慢慢摩挲茶碗,感覺到那一絲絲的溫暖,漸漸蔓延到身上,她這才有勇氣抬起頭看一眼皇帝。
他的披風已經解下放在一旁,麵容沉靜,似乎在沉思什麼。可在子虞抬眼一瞥的刹那,他就捕捉到她的眼神,淡淡掃了她一眼,忽然開口道:“晉王妃,今天你做了一件讓我吃驚的事。”
子虞眨了下眼,微垂下睫毛,輕聲說道:“妾縱騎衝入禁軍,在禦駕前失儀。”
“關心則亂可以諒解,”皇帝皺了下眉頭,“可一時不察,失言就有可能引出災禍。”
他的口氣似乎並沒有責備,子虞卻膽戰心驚,訥訥道:“妾確實在營帳處見到了南國諜人。”
皇帝呷了口茶,不置可否,擱過這話,又道:“你生於南國官宦之家,積於舊習,難道不曾念過故地?”
子虞的手一抖,險些將茶灑出。這一刹那,那些幾乎快要模糊的幼時記憶一點點浮現,狠狠揪住了她的心,轉念又想到,無論留在這裏多久,別人始終記得她南人的身份,視她為異類。這麼多雜而亂的念頭纏住了她的思緒,讓她在皇帝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子虞張了張唇,心怦怦亂跳。這個時候應該要表明忠心。可一抬頭,從皇帝烏沉的瞳仁中看到了倒映的自己,那樣蒼白,那樣無措。一滴淚水突如其來,從她的臉頰滑落。子虞忙用衣袖遮住臉。
皇帝似有些意外,嚴峻的神色露出和緩之色,揮手說道:“去休息吧。”
子虞拭幹淚痕,依言退下,回到剛才休息的床榻旁,隔著帷簾聽到皇帝吩咐“舉燈”。不一會兒,淅瀝桫欏的來往聲不絕。子虞從他們的腳步聲依稀分辨出是隨行的內官。帳中忽然就光明起來,帷簾上也泛起幽淡的光。
她靜靜地躺著,心裏悄悄數著數,一、二、三……數到後來連自己也記不清了。帷簾的另一頭似乎又有人走了進來,腳步稍重,是衛士。壓低了聲音向皇帝稟報,子虞不想去聽,耳邊模模糊糊地飄過聲音,渺渺真真,隔著千重遠似的。她覺得不安,神思迷糊間翻了個身,皇帝沉和的聲音從那一頭傳來,“睡吧。”
這聲音似乎有安定人心的奇異力量,她終於在輾轉反側的不安中沉沉睡去。
睿定在進入草原時極目遠眺,隻見澄空萬裏,莽原無際,拂麵的微風中滿是青草的清香。眾衛士在營帳前整裝待發,注視著他的目光都有些蠢蠢欲動。睿定朗朗一笑,道:“看爾等身手。”驕騎衛士向來不輸人前,立刻高聲應和,呼聲從風中遠遠傳出。
在睿定的示意下,近衛古毅放出飛鷹.這種獵法是北國中最盛行的鷹獵,雄鷹高飛,視線極廣,獵物都不能逃脫它的監視,由雄鷹把信息傳達給養鷹人,獵物十有八九無法逃脫。
睿定一聲吆喝,眾衛士跟隨其後,向著鷹飛的方向縱騎絕塵而去,馬蹄急驟,仿若驚雷,一路踏碎了長草的腰肢。
由南入草原,睿定很快與太子和南國二皇子兵分三路,草原勢大,片刻就掩蓋了他們的身影。睿定的目標是瑉山西側的密林,那裏有虎熊出沒,比起山雞野兔不知勝出幾籌。驕騎衛士是他下屬,長久培養了默契,又年輕氣盛,聽說這個計劃,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無不表態,“願隨晉王同去。”
正意氣風發地往密林奔馳,近衛古毅忽然麵色古怪,拉緊韁繩,在隊伍前端停了下來。青年衛士紛紛駐馬,睿定以目示疑,古毅解釋道,“風行好像受了傷,在上空示警。”眾人抬頭,果然見飛鷹在天空中盤旋,飛的姿勢也有些古怪。在古毅的指令下,鷹飛落下來,眾人這才發現,鷹的一腳被箭所傷,鮮血淋漓,若不是差了半寸,當場就能將鷹射下來。古毅不住心疼。睿定的麵色卻突然沉了下來。
驕騎是禁軍衛士,對於皇家的種種事件非常熟悉。立刻有人反應過來,“晉王,莫非有人在獵場中動手?”有細心人說:“鷹腳的傷如同割裂,箭頭應該是鏟狀的,看起來倒像是南國所出。”
“南國隨使來的,不過區區三百人,難道他們還敢作亂。”青年衛士們討論不休,睿定的心思卻想得更遠,南國二皇子他接觸過幾次,並不像是魯莽之人,偏偏鷹飛的方向正是剛才太子離去的方向,莫非……
睿定沉吟不定,已有衛士自告奮勇,“殿下不宜犯險,讓我去一探究竟。”睿定點頭答應,隨即兩匹驕騎脫隊離去。眾衛士都預感到草原上正發生不同尋常的事件,個個精神振奮,警惕四周。過了半晌,兩騎馳回,其中一匹的馬上還多馱著一個人。
睿定按轡不動,冷厲的目光注視著來人。衛士將身前的人托扶下馬,眾人這才得見,原來是個宮女。衛士稟報道:“路上死了四個狩人,馬蹄淩亂,似乎遇過爭鬥,小人不敢走遠,在兩裏外發現這個宮女,躲躲閃閃,形跡可疑。”
那宮女聞言抬起頭,忽然“啊——”的一聲低呼。眾人看過去,那宮女體態濃纖合度,風舉起她的衣袖,翩然若飛。她抬手順了順鬢發,露出的麵容如月下海棠,麗色難掩。
睿定覺得似曾相識,問道:“哪個宮的,怎麼會孤身到草原中來?”
宮女的身體微微顫抖,望著他的神色卻複雜之極,答道:“奴婢原是宮中花木房的,前幾日調往交泰宮,因太子妃產後體弱,奴婢被皇後派去東宮伺候。方才太子妃想隨太子出獵,在西麵的草叢裏有暗箭設伏,太子與太子妃隻能分開兩路離開,奴婢不擅騎馬,慌亂中就落了隊伍,所以在草原上徘徊。”
睿定緊鎖眉宇,寒聲問道:“你是南人?”
宮女瞧出他並不盡信她的話,撲通跪倒在地,“奴婢雖是南人,絕無一句虛言。何況殿下,王妃不也是南人嗎?”睿定聽她提及子虞身份,心中不悅,正欲嗬斥。宮女哀聲道,“殿下對奴婢真無一絲印象嗎?奴婢與王妃是一同隨欣妃娘娘出嫁來此的,在金河時,殿下領禁軍相迎百裏。入宮之後,殿下在交泰宮前吹笛,奴婢也隨侍在旁,奴婢,奴婢叫穆雪。”
睿定略有疑惑,但見她目光磊磊,這才從記憶中零星地摸索出一些印象,於是道:“你站起身,把太子所去的方向告訴我。”
穆雪起身,忽然抬頭直視他,眸如曜石,蘊含光彩,問道:“殿下要找太子是做什麼呢?”
南人說話嬌軟,睿定素是聽慣的,可她的語調高揚,似乎又別有含義。睿定冷笑,“皇後娘娘禦下甚嚴,想不到身邊也會有如此不知禮數的宮婢。”
穆雪咬咬唇,神色更加堅定,低聲道:“殿下屏退左右,奴婢有事稟報。”
睿定一愣,凝視她,見她神色堅毅,雙目幽深,仿佛下了偌大決心,心中終於信了三分,揮手讓衛士稍退開。穆雪感激地對他微笑,柔聲道:“今歲開春,皇後曾勸陛下,讓殿下歸藩就任,後得殷相勸阻,陛下才打消了念頭。自那時起,殿下往來交泰宮的次數也少了,這事,奴婢沒有說錯吧?”
聽她忽然提及這個不相幹的事,睿定皺眉道:“確有其事。”
“既是如此,殿下現在怎可去尋太子,”穆雪神色變得凝重,“奴婢在交泰宮任職的日子不長,可皇後的秉性還算有幾分了解。皇後與殿下已有隔閡,若太子有事,殿下前去逃不了罪責,若太子無事,事後又要惹皇後疑心。有弊無益的事,殿下何須去做。”
睿定怒斥,“住口!誰給你這樣大的膽子,敢來離間皇室重親。”
穆雪一咬牙,倏地從袖口摸出一柄小刀,架在脖前,刀光雪寒,映在她蒼白的臉上,如十裏湖冰,兩顆淚珠在她睫下搖搖欲墜。
“殿下若不信,奴婢願以死明誌。”
睿定愕然,怒火已消融一半。這宮女幾次三番的舉動都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又驚又疑,這是草原裏又一個捕獵的陷阱,還是意外的一個收獲?
穆雪的身子在風中尤顯單薄,可她毫不手軟,刀鋒銳利,在她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她似無所覺,含笑望著睿定,仿佛這一刻的所作所為理所當然。
“為什麼?”睿定問。
“殿下一定不知道,”穆雪露出一個淒迷的笑容,“奴婢前來北國,千裏迢迢的路上,夜裏思鄉情重,幾次偷偷流淚,殿下在營內吹笛,奴婢才能安心伴著笛聲入睡。還有一次,奴婢在花木房領了一個差事,移植一盆金玉交輝去交泰宮,那些差使見我得罪祥瑞宮,又無人依仗,便處處欺辱我,給了我一株將要枯死的,我去交泰宮時已準備領受責罰,當時殿下在場,對尚工說‘罰之無益,不如留她細心看管花木,待逢枯木回春’,因殿下一言,奴婢才才安然度過危機,可惜奴婢位卑,一直不能親口對殿下言謝。”
睿定神色平靜地傾聽,腦中也隱約想起一些片段,這些與他不過是平淡至極的小事,想不到也會有人小心翼翼的品味珍藏,他麵色略緩,心中卻依然存疑,她的理由已然足夠,卻並未說服他。
“殿下一向小心謹慎,不需奴婢多言”穆雪道,“今日無論是南國有所圖謀,還是他人蓄意布下的陷阱,殿下都不值得以身犯險。至於太子,殿下更無需擔心。不知世事的人,或許會把皇後娘娘當做慈眉善目的女人,可是殿下應該明白,三皇子的前車之鑒還在眼前。”
睿定看著她,神色木然,片刻後才道:“你想要什麼?”
穆雪一愣,道:“奴婢無所求,隻為謝殿下以往恩德。”
睿定嗤笑一聲,這話要是十年前聽到,他也許還會相信。
“說吧,能讓你以性命相搏,若不說出口,不就白費一場。”
穆雪亦回視他,唇畔浮起恬美笑容,可出口的話卻截然相反,“奴婢進宮後,處處受阻,甚至淪落到花木房當值,日日埋首在汙泥之中,每思及此,心如刀絞,甚至連尋死的心都有,至今苟存,不過求一良機。”
她眼中似乎燃著灼灼光芒,連雲霞在她的身後都為之失色,引得一眾衛士都為之側目。
“我不願一生為婢,請殿下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