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虞微微一怔,隨即微笑,仿佛剛才的那句話是稱讚一般。她端莊沉穩的模樣正好與玉城公主的言辭咄咄形成對比。很快公主便覺得無趣且沮喪,轉過頭去。
皇後宛然一笑,隨即命宮人開宴。
這樣的家宴其實與一般宮宴沒有區別。其中有幾個菜色,頗和子虞的口味,便多嚐了幾口,可她很快發現了隨行女官略有些詫異的目光。
子虞不解,四顧一下,恍然明白。在座的從帝後依次而下,食用每道菜的分量幾乎一模一樣。想從一頓宴席中窺視到他們的喜好,無異於癡人說夢。發現了這一點,後麵的菜肴味同嚼蠟,再難以勾起子虞的味覺。
宴後子虞不得不與睿定分頭行事。她要去拜見欣妃,還要隨皇後接見命婦。而他,要接受新的任命,接受朝賀。
等子虞忙完了她的使命,天色已經沉沉藹藹。
睿定許久沒有來接她,子虞隻好往永延宮尋去。禦前自然不能亂闖,以她如今的身份也是不能,在承暉殿前,她就被宦官攔了下來,這個宦官正是楊公公。他看了子虞一眼,低頭略一想,壓低聲音道:“娘娘隨我來。”
子虞跟他東轉西轉,竟沒有碰上一個人,他帶她走到一個房間,裏麵豎著一麵八寶紫金屏風,還放著一些梳洗的東西,瞧樣式,是禦前的東西,這是陛下換衣的所在。子虞一驚,正想詢問他為何到此處。楊公公卻對她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神色緊張慎重,指了指窗外。
窗戶開了一線,子虞湊過去,隱約聽到了人聲。很快她就分辨出聲音是皇帝與睿定,這讓她大吃一驚,要避開眾人的談話內容必定非比尋常,她是否該聽下去?
外麵撲通一聲,想是有人跪下了。子虞聽見睿定清朗的聲音,“兒臣絕無異心,請陛下明鑒。”
子虞心撲撲亂跳,覺得這句申辯的背後大有含意,不禁聚精會神地聽下去。
皇帝笑了笑,說道:“不要輕易承諾。隻要承諾的人還活著,隨時就會有毀諾的機會。”他的聲音又平又穩,平靜若水。子虞透過窗縫往外窺視,正好看見皇帝。平素礙於規矩,子虞從未如此仔細地觀察他,心下微微吃驚,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微乎其微,英俊依舊,並不比皇族的年輕子弟遜色分毫,他的神態沉和,自有一種威嚴,遠勝他人。
睿定的聲音微微帶了絲哀求,“若連陛下都不信兒臣,那天下人都不會信兒臣了。”
皇帝看著他,目光深邃,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他緩聲道:“凡事麵麵俱到,禮與下士,讓有野心的人聚集到身邊,甚至讓有心人對你懷有期待的人——正是你自己。”
“可兒臣已經做出證明,兒臣娶妻了。”睿定望著他的父親,麵滿誠懇。
皇帝不置可否,過了許久悵然道:“你還年輕,年輕時做傻事總是少不了的。可是以後很快就會發現,想要通過傻事達到目標,簡直是夢幻一場。”
子虞聽到這裏已經不願再聽下去,她猜想自己的臉色一定很差,所以楊公公立刻帶她離開。走出殿外,她深深吸了口氣,目光冷淡地看著他,問了一個很久以前就想問的問題,“我哥哥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你甘願冒此大險?”如果被人發現,她會怎樣不得而知,而他必死無疑。
楊公公對她的提問並不意外,毫不猶豫地答道:“羅郎將對我有救命之恩。”
這個理由沒有說服子虞,可是她以後有機會向羅雲翦印證,她又問第二個問題,“讓我知道這些,你的用意是什麼?”
楊公公抬頭直視她,言辭懇切,“娘娘曾不願聽從羅郎將的安排,入主後宮。而是選了一條捷徑,想擺脫這個宮廷……”
“你隻是讓我看到結果,”子虞冷笑著接口,“我以為的捷徑不過是自欺欺人。做任何取巧的事都要付出代價。你讓我看到,我付出的代價非但沒有擺脫這個宮廷,反而還落入其中的漩渦。”
楊公公低下頭,“娘娘睿智。”
子虞看著他謙卑的姿態,眼裏露出疑惑,可她再也沒有精力去猜測其中的意思。她已經花了整整一日揣摩他人,最後這一點精力,她想留給她的丈夫——晉王。
睿定來接她時,暮色已降,宦官們提燈為他們引路出宮。
子虞默不作聲,睿定見她一臉疲憊,溫和地握住她的手,又察覺到她出了冷汗,眉頭微挑,問道:“讓你等久了,是不是著了風寒,要不要讓太醫看一看?”
子虞見他滿麵關切,心下也是一動,淡然道:“沒事,隻是今日的事多,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宮裏規矩多,”睿定握緊她的手,“以後就會習慣。”
子虞笑了笑,對這話似乎並不上心。睿定看看她麵色,問道:“是今天玉城的事讓你悶悶不樂?”
“沒有,”子虞道,“玉城公主還是個被寵壞的孩子,我怎麼會和她置氣。”
睿定點頭,緩緩道:“除了已嫁的玉衡,宮中就隻有玉城一個待嫁的公主,難免嬌寵了一些。”
“公主讓我想起了妹妹文嫣,她也是個嬌氣的孩子。” 子虞抿唇一笑道。
“哦?”睿定溫和地凝視她,想起她極少提起以前。
子虞笑道:“以前在家的時候,文嫣年紀最小,夫人特別喜愛她,就連我娘,對她也格外好。每年春季,娘親就要蒸花糕,一房一籠。文嫣最喜歡吃這個糕點,吃完了自己的,還要來搶我的。我那時候總不服氣,和她爭吵不休。夫人和娘親知道了,卻總偏幫她……”
睿定靜靜地聽她說,唇角勾起,笑道:“難道你就沒有一次搶過她嗎?”
“隻有一次,”子虞回思道,“那天我生氣出走,從石上摔下來,磕了一嘴的血,夫人和娘親都嚇壞了。文嫣也不來和我爭了。可是那時候,我躺在床上靜養了一個月,聽大夫的吩咐也不能隨便進食,搶來了也不能吃,要知道代價這麼慘重,我就不和她爭了。”
睿定笑容斂去,聽完後沉吟不語,過了半刻,容色稍稍和緩,“想不到你小時候的性子會是這麼激烈。”
子虞的睫毛顫了一下,垂首說:“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好笑。其實我並不是那麼喜歡吃花糕,隻是不服氣好的東西都給文嫣占了,才會那麼做。”
睿定握住她的手稍稍一緊,他卻無所察覺,轉頭笑問:“如果是喜歡的呢?還會搶嗎?”
子虞道:“不會了。人家不是說‘萬般皆是命’,不是命裏注定的,搶來了也不會屬於自己。”
睿定忽然腳步一停,前方引路的宦官還未發覺,走了幾步便和他們拉開了距離。
子虞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麵色,隻覺得他的目光灼灼地定在她的臉上,她對他露出秀麗的笑容。
他輕輕歎了一聲,沉聲道:“那大概是你還沒有遇到更珍貴的東西。”
前頭提燈的宦官回頭張望了一眼,神色恭謹地等待兩人。睿定牽著她繼續走,神色平靜,體貼地說道:“看你,怎麼又出汗了,回去要讓大夫好好看一看。”
子虞心知他已結束了剛才的談論。忽然地,從心底深處湧上一股倦意,幸好夜色深重,無人得見。
對於子虞來說,婚後的生活就如同一幅美好而愜意的畫卷,與她之前的人生截然不同。睿定待她諸般寵愛,王府中事無巨細,都交由她一並處理。在瑞祥宮時,她就做過管事女官,那時還需要處處觀人眼色,而在晉王府中,自然有下人察言觀色,再加上精明伶俐的秀蟬幫襯打理,竟沒有發生一件不合心意的事。
唯一讓子虞堵心的,是她偶爾在午夜夢回,想起南國,想起文嫣,心中掛念不已,久而久之,生起了一股思鄉的念頭。睿定平日對她的小求小願,總是竭力滿足,可對這件事,也感到有心無力,皇子與外邦相交本來就有種種限製,他幾次托人聯係,也沒有得到文嫣在南國的消息。
就這樣春去冬來,轉眼已過了兩年。
這一年太子妃在春季有了身孕,在悄然來臨的冬季誕下了第一位皇孫。皇後喜不自勝,頒下種種貴重的賞賜,皇帝親自為皇孫賜名為“驁”。
這個剛出世都飽受祝福的孩子身體特別虛弱,還在繈褓中就讓宮人們操足了心。皇帝也對這個小兒的身子感到憂慮,請了東明寺的僧人入宮祈福,還將來年的年號改為“康定”,大赦天下。
人們都相信這一年必將是物豐昌隆,可偏偏天不遂人願,這一年還未到來,種種不詳的征兆已經開始顯現,預示著這一年的多災多難。
皇孫出生後的一個月,北國下了好幾場大雪,幾乎沒有什麼間斷。鉛雲低沉,天色灰蒙,這樣的天氣綿延了整個冬季,讓人心生厭煩。康定初年剛剛來到,各地雪災的消息都傳到京城。皇帝和官員在新春都沒有得到賞樂休息,不得不疲於政事。
就在這時,遠在皇陵北郊的承明宮又傳來壞消息。養尊處優的宮人們本來就不習慣北郊的偏僻荒涼,而這一年大雪封山,把通往京城方向的道路給封死了,久久沒有得到補給的宮人,先是發生了一場騷亂,很快就被鎮守行宮的衛士給製止,之後天氣越來越惡劣,有些宮人犯上了風寒,沒有得到及時醫治,這種病症很快就在承明宮蔓延,就連三皇子的生母文媛也染上疾病,風寒入骨,久病不愈。
等京城運送物質補給的隊伍打通雪道,來到承明宮時大吃一驚,忙加急回報京城。
皇帝聽了傳報久久不語,下旨將文媛接回京城安養,這個諫言是皇後提出的,讓大臣們紛紛感歎她的氣宇寬宏。可惜文媛福緣淺薄,在接她回宮的上諭到承明宮前的三天就暴斃了。
淑妃為人冷漠,久不理事,這一次也感傷不已,她召來承明宮的人詢問詳情,誰知不小心也染上了風寒,在宮中太醫的救護下才慢慢回轉,可惜身體大傷,容色大減,自此久閉宮門,更加不願出來見人了。
子虞與後宮往來並不密切,隻是每逢節慶入宮拜見。這些消息都是從相交的命婦那裏得知。旁人問她意見,她隻敷衍幾句,並不多說。獨處時才會想起,當年的一後四妃,竟已凋零如此,不知這是天意,還是有人故意推波助瀾……
自古以來,關注宮廷的有心人自不會少,很快就有人覺得後宮虛空,進言要選秀女入宮。附和這個言論的官員很快增多,變成了整個朝廷的心聲。他們大概覺得,官場上的平步青雲,沒有什麼比後宮尚主更快的捷徑了,眼前皇後的父兄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皇帝對這個提議沒有讚同也沒有反對,擱置一旁,因為有更重要的事吸引著他的注意力:
康平初年三月初五,南國以探望欣妃的名義,派使臣出使北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