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一種遙遠的夢想,叫做戴安娜
我並不認識戴安娜,這裏距離她曾經居住的城市差不多有八千九百公裏。
這樣來說吧,如果柳雪要盡力步行前往英國尋找戴安娜,大概需要不吃不喝走兩千來個小時。
隻是,我認識的人裏,唯一一個和戴安娜有點聯係的人,叫做安娜。
我和她一起長大。
安娜原本住在普通南方小院,家裏經營著一個普通舞蹈培訓班,耳濡目染,自幼跟著母親學習舞蹈。
隻是,那一年戴安娜王妃還沒有離婚,沒有車禍,沒有來得及添上生平年月後四位準確數字。安娜也還是坊間巷弄裏光著腳丫子亂跑的少年。壓腿,下腰,動作幹脆利落。
我曾經從她母親的舞蹈班溜出來,再偷偷回頭看她對著鏡子標準的一招一式。簡直難以想象是一個和我同齡的孩子能夠做到的。
“柳雪,你怎麼這一點東西都學不會。”沈老師對我的柔韌性總是抱著懷疑的態度,在她眼裏,我這塊“鋼板”根本就不適合來學習舞蹈。在沈老師的教室裏練不好舞蹈,和在學校考試倒數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差生,並不是一個具體的概念。
而安娜,就與我完全不一樣。
乖巧,順從。她幾乎是我整個童年的榜樣。
“你看看人家沈南風,你再看看你。”母親說,人家那麼小,就那麼懂事了。我怎麼會生了個你這樣的孩子。
可我還是拒絕了舞蹈班,挨了家長一頓說教,把兒時的回憶泡在鄉間開滿黃色油菜花的小路上。而她呢,她的故事,大概隻有舞蹈班那麵巨大的鏡子知道吧。
父母帶著我路過舞蹈教室的時候,目光總是一致地帶著一絲羨慕,落在她的身上。
安靜,始終如一。麵無表情。
像是世襲衣缽一樣。安娜就如同一潭死水。或許,她也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要跳舞。盡管,她可以做得那麼好。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難以用理由解釋的,可一旦放棄思考,人就會變得千篇一律,柔韌得,就像舞蹈班當年那個安娜。
可是,有些事來的就是這麼巧。
就在那一年,戴安娜王妃被一輛狂飆的汽車奪去了生命,安娜蹬著一輛自行車在石子路上蜿蜒前行,也被冒失的貨車司機壓了個右腿粉碎性骨折。
那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安娜的父母都是舞蹈班的老師,家教嚴明。雖然同為藝術工作者,風格卻更偏向十八世紀傳統保守的學院派。對待舞蹈,如同信仰一般。
沈老師說,沒問題的,即使是骨折,也不能阻止藝術感染生命。
畢竟。
不能起舞的舞者,聽起來,就像是個笑話。
2.安娜最開始,並不叫安娜
我真正認識安娜時,她才久病初愈,自己下床走路不久。兩個尖尖的虎牙,一臉弱不禁風的樣子。但是她卻向我解釋,她的安娜,是戴安娜的意思。安娜是她自作主張給自己起的名字,和沈老師叫她沈南風是不一樣。
變成安娜的沈南風一瘸一拐走在路上時,任何一點都難以讓人聯係起戴安娜王妃。可是,當時的沈南風說,如果王妃能在那場車禍中活下來,也許並不會比她好多少。換句話來說,能夠活下來,安娜,已經比王妃幸運太多。
安娜沒有再跳舞。
這個當了十年整個小院孩子偶像的人,為了什麼不知名的理由,放棄了舞蹈。
具體的內容不得而知。成人們感歎可惜之餘,她卻像是如獲新生一樣。對著一個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影像,有點羞澀,有點不自然。不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認識的那個安娜,眼睛裏藏著閃亮的秘密。
她從落地鏡裏,走到世界上來。
可是沈老師還是怒了。她說,沈南風,你有種就一輩子別回來。沈老師視舞蹈為生命,這有可能就是她大發慈悲賦予安娜生命的原因之一。父母總是執著地認為,孩子是她們生命的延續。這一點,安娜的母親也不能免俗。
安娜走路的時候還是不太穩,她跌跌撞撞地,倔強得一路沒有回頭。
她說,沈南風回去跳舞了,但是,安娜要過自己的生活。
這一段話原本來自我道聽途說來的父母,他們拿著小區孩子的大眾模範給我當了十來年榜樣,即使是別人家孩子偶爾和爹媽意見有不同也捧得跟領袖似的。
繼“舞蹈明星”計劃失敗以後,我更是被下放到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至低點。
那時候的我有多討厭安娜。我天真地以為,如果沒有這樣一個“完美”的她,我至少能少挨父母幾次責罵。
這個想法讓我與白天鵝一樣立在人群裏的沈南風單方麵勢不兩立,我一個人在雨裏跑回家,一個人對著樹玩跳繩,害怕自己早晚會知道,我和她一樣,都是孤單的人。
可是,我還是會抬起頭,偷偷看看那個安娜。
3.如果我們有幸在茫茫人海裏相遇,也是幾億分之一的緣分吧
安娜開始和我一起上學,按時上下課,參加課後活動。她的確很聰明,盡管之前不參加課餘活動,課外項目卻做得比我們誰都好。
上學時學校開了一門特殊的興趣課,專門教常見草藥,周末老師就帶著平時認真的同學去郊外學習草木知識。說是學習,整個感覺卻像是郊遊一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認識的同學手牽手,據說是怕掉隊。
“雪,你路過我家的時候,幫我拿一下書包吧。”她第一次拜托我時怯懦地瞅了瞅家的方向,下意識地拉著我的袖口。
安娜和我都有幸被老師選中,她拜托我路過舞蹈班的時候幫她拿一下書包。
當時的我本可以把這個事推卸給別人,其一,還是源於我與對沈南風的偏見。
之二,這的確是個艱難的任務。畢竟我和她,都沈老師是半途而廢的學生。
我溜進舞蹈教室時很安靜,沈老師立在木質地板上高傲的身影輕輕地偏斜,卻再沒有下一個動作。她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人的老去需要多長時間。
大概,是一瞬間吧。
“柳雪,你照顧好她。”她的聲音像是羽毛一樣,在空中漂浮著,又即將掉落下來。我背著小書包從舞蹈班的後門溜過,一舉一動卻不知何時已被盡收眼底。沈老師根本沒有回頭看我一眼,卻嚇得我誠惶誠恐地點了點頭。
我和安娜的故事,就差不多是從這裏開始的。
初二,原班主任休了產假,我們所在的小學校苦於師資匱乏,硬是把我們班拆開,大家被分散塞進了其他的班級。而我和安娜,由於成績的原因,一起被丟進了年級裏還算有名的“精英班”。
不過,這件事情可沒有表麵看起來那麼幸運。
雖然不清楚特長多是不是可以開發智力,總之,在“精英班”裏,幾乎每一個女孩都有一兩個特長,諸如笛子和小提琴之類。
她們驕傲並且優異。占用最優的教育資源,也理所應當。
“你們是新轉來我們班的,班規可要背下來。”剛坐穩不久,一個高個子的女生就靠了過來,“我們班可沒有你們原來班級那麼隨便,我們這裏隻有精英。”
她在說“精英”兩個字的時候加重了語氣。帶著一種電視劇裏女配角特有的口吻。
雖然不知道現在的她聽了自己以前的話,會不會羞愧到無地自容。但那時候的我卻想著和安娜一起轉班的事情出神,忍不住笑出聲來。沒想到就是這一笑,卻釀成了大禍。
分來新班不到一周的時候,我的作業本就經常離奇失蹤,通知發不到我手裏,一切消息像是被阻隔了一樣。我起初沒在意,直到一件更讓人大跌眼鏡的事情發生。
“雪,你有沒有看公示欄。”
“怎麼了。”我剛從班主任的辦公室回來,安娜卻壓著聲音對我說,“你的作業本被貼在上麵,你還不知道嗎。”
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呢。我遠遠比安娜想到的知道得多。
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