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聞風而動(上)(2 / 3)

三匹馬漸行漸遠,話聲也隱在風聲裏,走在道側的那名路人卻突然收住了步,微微抬起頭來,鬥笠下麵是一張孔武張狂的麵孔,他沉沉的望著三匹馬遠去時揚起的雪塵,唇邊綻出了一抹譏誚的笑容。

“又是一撥。”

潁昌府,府治地長社縣。

腦門上貼著藥符的勞老爺,懶洋洋的靠在亭子裏的暖凳上,單手提著酒壺,手邊放著肉炙,正自怡然自飲。一個精致的銀手爐在他懷裏煨著,身邊堆著七八個軟枕,平擱在錦墩上的雙腿歪斜斜搭著一條綴著絨芯的薄銀鼠皮蓋毯。

一個蓋著紅絲絨的金絲籠懸在頭頂銀鉤上,紅嘴鷯哥在裏麵上躥下跳,吱呱練舌。

他的身子被苦榕擊傷,又舍不得用定神符治療,短時間內是無法痊愈了。好在勞某人是妖怪出身,氣血豐沛,自愈之力頗強,幾天下來已經不怎麼妨礙行動。傷得最重的是一條右臂,折了骨頭,此時用草藥洗敷過了,固定上夾板,裹得像團棉花包一般。

嬌小的婢女正將食盤裏的幾樣小菜布上小幾,勞老爺看見她身上穿的翠夾襖洗得有些褪色,便隨口問道:“今年的新襖子不是讓發下去了麼,怎的還穿著這身,你沒領到麼?”那婢女含羞斂眉,答道:“回老爺,已經領到了,每人三件,隻是……奴婢還不太習慣穿新衣裳,就先存起來了,打算隔些日子再穿。”勞老爺‘哦’的一聲,微微頷首,知道這些窮人家出身的孩子極其惜物,領到新物件一時都舍不得用,也沒放在心上,揮了揮手。那婢女道了福,正要退下,不料收拾完剛走下台階,又被勞老爺叫住了,聽他說道:“你把那些酥餅果子都撤下去吧,還有蜜餞,什錦盒子那些,我不愛吃,都給你了,拿去分給大家吃。”婢女應了是,臉上泛起喜悅之色。

在這個吃食緊張的年景,外頭天天有人餓死,這些製作精美的糕餅不知道有多討人喜歡呢。老爺心腸好,素來體惜下人,想是看見她穿著舊衣裳,又惹發他的善心了。她在暗裏吐了下舌頭,暗懷感激的同時,不免也略有些羞慚,覺得這像是自己有意利用老爺的寬厚來謀賞似的,不過心是這麼想的,老爺的賞賜她可沒打算推卻,老爺在下人中極得愛戴,向來發下的賞賜也從未有過收回的。她盤算好了,等下將糕點分送過後,她要將自己那一份積存下來,過幾天帶回家給弟弟妹妹吃。她在勞府月例錢甚渥,受她接濟,家裏人此時已經不虞饑寒,但這些精巧點心還是極難見到的,她能夠想象得到,等她把糕點帶回家裏,幾個小孩子是怎樣的歡喜雀躍。老爺寬待下人,從不幹涉府中仆役援救家人的舉動,他三天兩頭都會發給這樣的賞賜呢。

婢女微紅著臉頰退回來,手腳麻利將糕點收進食盒,提起來再向勞老爺道福,腳步輕快的離開。

錚錚縱縱的琴聲變得熱鬧起來。

亭角爐火前,兩名青衣童子彈奏的《滿庭芳》正到最激烈之處,二人身上也是一色的新衣新帽,彈撥的指法甚是嫻熟,雖然藝詣未登大堂,但二人一和一答,琴音歡悅熱鬧,仍顯出一派春三月時滿堂花醉,花下鶯語間關的氣象來。白色的瑞腦在炭爐中嗤嗤燃燒,清氣繚繞,煙氣卻不嗆人,把整個亭閣院落都熏得一片馥鬱香氣,正如這宅所的名字一般。

簌芳居。

宅共四進,三庭四院,占地十餘畝,這是勞老爺在府縣裏買下備用的另一座宅所,與勞府正宅隔街相對,相距不過百尺,本是留待不時之需的,現下卻讓他住進來了。格局雖比正宅略小,但亭台錯落,梅竹參差,內中回廊曲榭無一不備,魚池園圃一應具有,也是一座價值千金的弘敞豪宅。

勞老爺將壺嘴噙入口中,啜飲一口,美酒穿喉入腹,爽得他長長的噫了口氣。

“唉!這樣的日子才叫神仙生活!若是沒有山上那些羅唕事,一直能夠如此富貴逍遙,這日子才叫是沒白過了。”勞老爺暗暗想道。他誌向不高,既不想當頭領,也沒打算修成什麼勞什子的九進大妖,眼下這樣閑散逍遙的富家翁生活就已經讓他感到很滿足了。隻是明知廣澤絕不會放任他這般無所事事而置之不管的,這卻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不過眼下廣澤正領著群妖在邢州和驚馬崖鬥法,一時半會顧不上他,因此也沒妨礙他今天有個好興致。

隻盼著餘年再無風波吧,安安穩穩的活到終老,最好廣澤的爭勝之心能變輕一些,別事事都要和驚馬崖比較,和旋刺對幹,那麼對勞某人的催壓就能放鬆一些了,讓他平安自在的多享幾年福。

山上那群蠢貨,********的修法學道,甘心供廣澤控製驅策,毫無情趣可言。一隻隻麵目可憎,神頭鬼臉,怎識得人間這等梅紅雪白之妙。尤其是山上還有五通和暗食這兩個無恥匪類,一隻狡猾心黑,占便宜沒夠的性子,一隻毒舌無比,一張嘴就會讓人火飛牛鬥頓起殺人之心,天天與他們交麵爭吵,再長的壽命都會一短再短的,怎及得上現在置身局外,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玩就玩,何其樂哉。

勞老爺早已經拿準了念頭,非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是決計不會再回到山上的了。

正愜意歎息之際,院門處轉出一個胖大的身影,腳步匆匆,徑向亭子直走過來,轉目看時,原來是安排在正宅招待客人的管家慕先生。

“老爺。”管家到庭外叫道,便即站定了,躬身謹立,沒再多說話。

勞老爺知道他出現在這裏的原因,懶洋洋問道:“他們回來了?”

“是,才剛從射鹿台回來。”

“沒什麼事吧?”

“看起來應該沒事。”管家說道,“早上出門的時候,他們後邊就吊著二十多人,回來後變成一百多個了。聽小廝說在射鹿台有幾個人因爭符打了一場,傷得不輕,不過胡公子沒受波及。”

“真是個小災星。”勞老爺歪叼著壺嘴,翻了一下眼皮。這小子走到哪瘟到哪,誰挨近他誰倒黴,勞老爺覺得自己先前的問話有點多餘,小娃娃狡詐如狐,懷有一身古怪本事,再有苦榕這個凶惡大蟲在旁護著,便如是一隻滑溜小泥鰍套上了鐵烏龜殼一般,又狡猾又堅硬,誰想要傷到他,那真是千難萬難。前天有幾個不開眼的漢子膽大吞天,求符不成便想要對胡炭和秦蘇用強,結果就遭到雷霆打擊,都沒用到苦榕動手,胡炭一個人就將這些人都解決了。勞府門口新矗的幾條柱子現正掛著的那幾個半條命之人,每日免費為縣內百姓表演婉轉哀嚎,兼抽筋絕技,這卻又是他勞某人接手過來後的手段了,以妖怪的經驗來看,殺幾個雞儆後來猴,效果向來不錯。

“他們一大早出門,到這時候回來,想是肚子餓了回家找食的,你讓廚裏給他們好好做一桌吧,我就不過去了。”勞老爺漫不在意的說道,手一鬆,咬著壺嘴把頭擺正,美酒自動灌下,湧入喉中,妖怪閉著眼大口吞咽,喉頭‘咕嘟嘟’連響,打算就此喝醉,然後美美睡上一覺。既然小娃娃已經安然回來,他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無須多事再去跟覺明者老混蛋打交道。

管家遲疑了一下,說道:“胡公子昨天聽人說回鳳梧菜肴做得精致,說是要把今日的午飯安排在那裏,他們回來後就往那邊去了。”

“回鳳梧?”勞老爺睜開眼睛。

管家恭聲回答:“是,他早上出門前就一直念叨這事,還讓我別忘了提醒他。剛才回到宅裏,呆得都不到半刻鍾,就已經領著秦姑娘和苦榕先生去到那裏了。”

“唉,回鳳梧能有什麼精致菜肴,也就一道紅花鯉魚做得還算將就。”勞老爺歎息道,搖搖頭,頗不以為然。心想這傻小子,占著寶山還不自知,呆在莊裏吃喝不缺,竟還要去什麼回鳳梧。正宅裏麵治肴者十一人,皆是他勞某人從南北各地搜羅來的名家大廚,論起手段,又豈是什麼回鳳梧所可相提並論的?每個月大把銀子供養著,每一人都精通水陸各係菜色,隨便放一人出去,都能橫掃東西兩京的各大酒樓。隻是轉念一想,少年人性情跳脫,在一個地方呆得久了總不安分,這出門一趟也未必純是為好吃而去,便也不以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