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作衣袍的商戶。賀老爺子滿心不耐,揮手喝道:“不結了!沒大喜了!婚禮取消了!”
“啊?!”那掌櫃驚慌的看著賀老爺子,全不知此話因從何來,與旁邊的夥計對覷了一眼,遲疑道:“那這鳳冠……”
“婚都不結了還要什麼鳳冠?!你們都快走吧!走走走走!”賀老爺子推著兩人出門。這時地上跪著的賀江洲卻突然站立起身,木著臉,大步走來,一把奪過了那掌櫃手中拿著的鳳冠。
鳳冠華麗之極,鮮紅翠綠,鑲著許多美玉寶珠。冰紗作底,飾著泥金彩繪,兩隻鳳從左右兩側抬頸對飛,銀製的羽翼在額頭位置護成半圓交接,捧著一粒指頭大的圓潤珍珠。
賀江洲默不作聲看著,不住的展轉,細珍珠串成的麵簾便在他掌下泠泠作響。
慢慢的,他把鳳冠帶到了自己頭上。然後,象個木偶一樣僵硬的移步,走到堂屋左側的淨麵水盆架前,看銅鏡裏麵的形容。
彩雲壓青鬢,明珠映嬌靨。鏡子裏麵,分明是秦蘇溫婉含情的笑貌,笑得那樣甜,那麼脈脈溫情。這個是他妻子,是秦蘇……賀江洲癡癡的看著,半晌,突然間破顏微笑,蒼白的臉頰上微微泛起紅暈。
“秦姑娘,我們明天就成親了,你……高興麼?你不知道吧,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盼著這一天了……連做夢都想著,天天都想。”
賀江洲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向前伸,想要觸摸鏡子裏秦蘇的笑臉,手指碰到冰冷的鏡麵,停了下來。
“秦姑娘,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真的!看到你哭,我的心疼得都要碎了,我隻願自己能幫你忙……讓你別流眼淚。”賀江洲輕聲說話,跟鏡子裏的秦蘇吐露心事,他的眼裏湧起了柔情。
“可是你眼裏隻有胡大哥,從來都不肯好好瞧我一眼……我也不敢跟你說。你不會笑我吧?現在好了,明天我們就成親了,我今天告訴你,總算還不太晚……”
鏡裏人溫存微笑,鏡外人卻已淚痕滿麵。
馬匹‘得得’的在大道上疾馳,四蹄撒開,跑得象風一樣,後麵揚起一溜黃煙。
“爹爹,我餓了。”胡炭說。
胡不為勒一下韁繩,坐騎的奔行速度緩了下來。
從卯時跑到現在,四個多時辰過去了。胡不為腹中也很饑餓。隻是他擔心賀家莊眾人會追尋自己過來,所以不敢稍做停頓,從南門一路跑來,也不辨方向,就順著大路猛衝。
辨了辨日頭,已值午未之交,別人家午飯都吃完了,父子倆卻滴水未進肚中呢。
賀家莊的幾個老前輩都是法術高強之人,他們的腳力,遠比馬匹為健,胡不為情知現在還不是安心吃飯的時候,便跟胡炭說:“炭兒,我們到前麵再吃東西,爹爹給你買雞腿吃。”
“噢。”胡炭說,想起油汪汪的雞腿,肚子便‘咕’的一聲響。小娃娃極聽話,雖然餓的厲害,卻並沒有哭鬧。“爹爹,”胡炭的小手緊緊的拉著馬鬃毛,說:“那我還要吃炸糕,好多好多炸糕!”
“好!一會爹爹給炭兒買好多好多炸糕,讓炭兒吃得飽飽的。”
父子倆重新策馬,馬匹噅噅而鳴,揚起蹄來,一路煙塵滾滾順著大道急馳。
暮色漸漸籠罩下來。路上胡不為給胡炭買了幾個果子,小娃娃居然就靠著這幾枚酸物權充饑腸,忍了下來,也不再跟他爹抱怨肚子餓。
前方的綠樹,終於全被沉暮染成了黑色,天空中群鴉紛飛,襯著蒼灰色的天幕,一片一片象裹在煙氣裏麵沉浮的飛灰。
身下坐騎的速度已經慢下來了。跑了一整天,可憐的畜牲還沒吃過丁點草料呢。胡不為略略收韁,讓馬兒慢蹄前行。回頭向來路上張望,背後再沒有行人了,隻看見逐漸稀薄的煙塵向四方擴散。
看來,賀老爺子他們一時是追不上來了。胡不為長呼出一口氣,緊張之情稍稍減緩了一些,隻是心裏麵卻仍舊沉甸甸的,渾沒感覺到解脫後的輕鬆。
一夜未眠,又顛簸了一整天。胡不為有些吃不消了,感覺周身疲累欲廢,手足有些麻木。可是他不敢下馬休息,他總感覺身後有一個巨大的東西在壓迫著他,讓他忍不住想要逃離。
他要遠遠離開賀家莊,越遠越好。
“我在賀家莊裏是個生人,現在痊愈了,自然不能再打擾人家。”胡不為用這話來跟自己解釋。這倒是個理由,可是在他潛心裏,卻深知自己離開賀家莊的原因,並不僅隻於此。那個原因,他不敢多想。
“本來就是背井離鄉的流民,我們父子倆就該這樣過活。等到前路有了好林子,我和炭兒就鑽進去吧,讓別人誰也尋不著。”
展目向前望去,一條土道貫穿荒野。秋風掃蕩長草,盡是寒蛩之聲。這很象去年夏夜行路中的景象,那時秦蘇受傷,胡不為抱著兒子,負著她在荒野中亂跑。
“秦蘇……”剛念起這個名字,胡不為就象被馬蜂蟄了一下,陡然挺起背來。猛擺腦袋暗罵自己:“怎麼又想起來了!”發狠抖了一下韁繩,那匹四兩銀子換來的白馬隻道主人在催促行路,嘶鳴一聲,漸漸又加快速度。
風聲過耳,幽幽如訴。好象是秦蘇溫柔的歎息。胡不為煩躁的夾一下馬肚子,努力的想要把思緒轉到他事上去,可是腦海裏麵,那張雪白的臉卻怎麼也甩不掉了。
整整一天。他刻意的回避著‘秦蘇’這個名字。每一剛要想起,就趕緊勸戒自己:“她就要嫁給賀公子了,兩個人郎才女貌,般配之極,實是天作的姻緣。”然後趕緊拋過一邊,凝聚精神去想別的事。
然而,人心就是這樣奇怪東西,很多事情,你想努力去記憶的時候,它偏偏就消逝掉了,總也抓不住。但若你強要去遺忘一些片段,這些東西卻愈發湧上心來,一景一物,一言一笑,曆曆呈在眼前,甚至比發生當時還要清晰。
胡不為從早上抗拒到晚上,最終卻苦惱的發覺,自己怎麼也掙脫不開那個名字,“秦蘇,秦蘇,秦蘇……”這個名字象萬千蜜蜂一直飛舞在他身周,不時的飛下一隻,蟄入他的腦海。而當年和秦蘇一起逃難的經曆,更是一幅連著一幅,在眼前閃過。
胡不為覺得,秦蘇似乎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她就默默坐在他的身後,用幽怨的眼神看著他。
“唉!胡不為啊胡不為,你太荒唐了。”他怔怔的看著前路,淡淡的失落感覺,終於浸漫上心間。他不再作徒勞的排斥和自我欺騙了,任由那些雜亂無章的念頭翻滾上來,肆意的衝刷著心情。
離開賀家莊的原因,是他不願意看到秦蘇嫁作他人婦吧。是他不願意聽見那催人合巹的喜樂,不願意看見秦蘇披著大紅頭巾邁進賀家的大門吧。
可是,他為什麼那麼在意秦蘇嫁不嫁人呢?這跟他有什麼關係?
胡不為歎了口氣,心亂如麻。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煩躁。
馬匹再跑兩個多時辰,戌時已過半,在前方道上終於發現了一處村落。胡不為打馬繞了一圈,找到一個飯莊,下馬打尖。
“天黑了,再過幾個時辰,明天就來了,那時秦姑娘就成親了……”胡不為嘴裏吃著飯食,卻察覺不到滋味。
“我走了,秦姑娘會難過麼?”胡不為心中不由自主的想,腦子裏麵便浮起了秦蘇低著眉毛的麵容。“會的,一定會的,她隻怕還要大哭。”想象著秦蘇聽說自己離開後哭得淒婉欲絕的模樣,胡不為吃不下飯了。他怔怔的立著筷子,腦海中走馬燈似的跑過許多畫麵,很多場景似是而非。
秦蘇照料了他一年,他的神魂沒有記住,但他的身體和七魄卻記憶住了。模模糊糊的,胡不為依稀看到,在他神魂缺失的歲月裏,秦蘇怎樣把他抱到床上,拿熱水毛巾幫他擦拭身體。又怎樣在拿著蒲扇守在他身邊,驅除蚊蟲。秦蘇坐在身邊,那個樣子很親切,胡不為恍惚間似乎覺得,這個影象跟當年妻子在燈下給他補納衣裳時的神態很相似。
“吃飯!吃飯!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麼!”胡不為捏緊了筷子,從碗裏搛起一塊雞肉塞進嘴裏,也不細嚼,直起脖子就咽,卻讓沒想到夾的竟是塊雞骨,卡在喉嚨裏,老騙子難過得直翻白眼。
一陣劇烈的咳嗽,終於把那塊東西吐了出來。胡不為呼呼喘氣,被這意外引轉了念頭,心情漸漸平複,便有意把心思轉到前路上去,不再想秦蘇。“一會交代給掌櫃的,讓他多做點幹糧,明日帶著,看看合適就入山吧。”
回憶著去年山中行路的情景,秦蘇的影象慢慢淡隱下去。剛舒了一口氣。
吃得滿臉油汙的小胡炭說話了:“爹爹,姑姑呢?她為什麼沒有跟來?”
“啵!”胡不為廢然歎氣。這小東西!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秦蘇的輕顰笑語又一古腦的撞進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