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調停之後的約定,拉藏漢退回青海,桑傑嘉措帶著他的人馬撤退到雅魯藏布江南岸的貢嘎。約定和承諾隻是戰爭的韻腳,它隻是一個美麗的符號。藏北地區的那曲卡,被夏天的風包圍成一片綠色。寒冬時節,這裏還是一片苦寒之地,拉藏漢的蒙古軍隊忍耐著冬季的寒冷,為著享受這個翠色的夏季。在那曲卡,拉藏漢集結了他的蒙古八旗兵丁,回首向拉薩進軍。那天夜裏,一對蒙古騎兵迅速跨過藏北草原,直入拉薩城中,他們趕在桑傑嘉措之前,占領了城中要塞。
丟失了拉薩的桑傑嘉措,像是失去了殼的蝸牛。他緊張錯亂,聽信親信的一招下策,他決定鋌而走險。買通了拉藏漢的一個侍從,他暗中在拉藏漢的酒菜中下毒。中毒的症狀很像是遭了傳說中的一種密術,這種密術隻有活佛才懂,有人懷疑是倉央嘉措所為。然而,此時的倉央嘉措隻是龍王潭中一個耽於酒色的“浪蕩公子”,拉藏漢把懷疑的矛頭指向了桑傑嘉措。
肇事者東窗事發,桑傑嘉措的這一舉動將拉藏漢激怒到極點,他發誓,有生之年,一定要除去桑傑嘉措。這是桑傑嘉措給他的發兵的最好借口。
這個蒙古的權謀家兩眼放光,像狼一樣窺視著桑傑嘉措的一舉一動。不久,他發兵藏南,蒙古鐵蹄踏過的地方,狼煙四起,硝煙熏黑了藍色的天幕。這一次全力襲擊,拉藏漢吞沒了桑傑嘉措的領地。
傳說中,桑傑嘉措的死和一個女人有關。
這個名喚才旺家茂的女子曾是桑傑嘉措最愛的人,最後卻成為蒙古王子拉藏漢的王妃。一句無法履行的承諾,成為一個女子恨的源頭。她成為他今生不可得的一個眷戀。
遠嫁蒙古的那一刻,她曾發誓,今生要讓那個絕情的男子付出代價。那場蒙古與西藏的戰爭,最後以桑傑嘉措的被俘謝幕。俘虜他的是當年他最愛的那個女子才旺家茂。
她手中拿的那把金色藏刀,是他當年送她的定情信物。這刀鑲嵌著光潤的瑪瑙,金色絲線纏繞在刀柄發著幽幽光澤。才旺家茂曾無數次地撫摸著這把刀,一段失落愛情裏,它鑒證了他的冷漠和決絕;如今,它要成為她報仇的利器。
作為信物,它沒能成就愛情;作為利器,它執行著自己的使命。
銳利的刀刃插破層層華美的錦緞,插破脆弱的肌膚,劃過骨骼,向著血與肉深處的心髒奔去。刺進他胸口的那一刻,才旺家茂哭了,大顆的淚水從美麗的眼睛裏飛揚而出,混合著如春風裏紅杜鵑紅的血在她雪白藏袍上盛放,錦色遮天蔽日開到茶靡,她心中是鋪天蓋地的憂傷……
求之不得的愛情,讓一個柔情似水的女子,心中注滿仇恨的種子。二十多年來,仇恨和著淚水伴著她走過蒙古苦寒的歲歲年年。這個冷傲孤絕的女子,在蒼涼的西風裏,一定一遍一遍複習著他曾給與她的傷痛和淚水。當初愛情的甜蜜和歡愉,在她複仇的意念中一一轉換成帶毒的利劍,箭頭直穿在她的胸口,她被他的決絕傷得肝腸寸斷。
情人分別後,麵對變心的人憤恨之心似刀子撕裂著傷心人的心,漢樂府中有一篇《有所思》說:
聞君有他心,
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從此以往,勿複相思。
相思與君絕。
這應該是一個烈性女子,直率地將自己的憤恨表現的淋漓盡致。聽聞自己的愛人變心,她孤絕的把過去焚燒隻剩下飛塵,愁苦無法與外人訴說,她將滿滿的怨恨壓製,不可宣泄的憂傷,像草原的青草瘋狂生長,很快蔓延成大片的草原。如果爽快一些,何不像這位恨不得將負心人的心輾碎揚灰的女子一樣痛快地恨一場,然後我們在江湖中兩兩相忘,拿不走的回憶,就還給過去。她沿著仇恨給予她的路一直往前,隻是忘記怎麼樣退後。愛情裏沒有對錯,隻是不斷的錯過。
死在自己愛人的懷抱中,這也是一個圓滿生命的輪回。這次離去,他不會在回來了,走入輪回的道場,他隻願化作一陣風在紅山之巔,在這片淨土之上重沐布達拉的陽光,傾聽雲天下清遠的梵唱?
複仇的歡愉沒有一絲快感,傷痛排山倒海湧來。這麼多年,她一直強迫自己恨他,原來她恨的人隻是自己。愛人的血劃過她的手臂還帶著些許溫熱,好像多年前他這樣握著她的手。隻是現在躺在她懷抱裏的是桑傑嘉措漸漸冰冷的軀體。
多情總被無情惱,愛別離的苦即使受了再多也無怨,守著誓言的人總是傻,守著仇恨的人總會先輸,她輸了他的愛情,也輸了自己。
4.毀滅,抑或涅槃
有力的葵花
你如果去做佛前的供品
也將我這個年幼的珍寶
帶到佛堂中去
桑傑嘉措死訊傳來的時候,倉央嘉措在紅山腳下的龍王潭醉的一塌糊塗。“酒不醉人人自醉”,他願意用酒,耗盡生命中的悲傷。
桑傑嘉措的寂滅,倉促的宛如夜間綻放在空中的煙火,花火燃亮的一刹那,隨之而來的是青灰色的煙幕。這個西域最大的執政王,告別的話都來不及叮囑,就被推上了斷頭台,最後身首異處。
如果死是生命消亡的一種形式,倉央嘉措更願意葬在禿鷹的口中。“天葬”亦稱“鳥葬”,是藏族較為普遍的一種葬俗。天葬台附近的禿鷹,是屍體的獵食者。釋迦牟尼曾“舍身飼虎”,作為藏傳佛教忠誠懂得信徒,高原的人們願意將死亡了的肉身交與神鳥。
在一個清明的早晨,細雨蒙蒙裏,桑傑嘉措的屍體送上天葬台。在這裏,倉央嘉措為他送行。雨珠也解人意,隻像沙霰一般落著,濕了的是崎嶇不平的青石路。半山嶺的桃花正開著,一堆一堆遠望去像青空中疊浮的桃色雲;又像一個翠玉的籃兒裏,滿盛著紅白的花。煙霧迷漫中,似一幅粉紗,輕輕地籠罩了青翠的山峰和臥崖。
白色的氆氌包裹著桑傑嘉措的軀體,人們看不到他最後的模樣。在天葬台後側的土台上,喇嘛為他誦超度經。“巫師”點燃了桑煙,灰色的鷹鷲在天葬台上空盤旋,它們焦急的等著著一場生命的盛宴。
信仰宗教的人認為,天葬寄托著一種升天的幻想。據說神鳥啄食身體,如果全部吃淨,表明死者生前沒有罪惡,靈魂可以升入極樂世界。天葬台前,倉央嘉措神情哀哀的,他默默的祈禱,為這個主宰了他一生的第巴。
在這種情形下,倉央嘉措不知心頭感到的是欣慰,還是淒酸?他掙開了一個無形的枷鎖,卻覺得自己輕渺像晴空中一縷煙線,不知是飄浮在天上還是人間?他的眼睛不能再看什麼了,隻見白雲在頭頂亂飛,耳朵不能再聽什麼了,隆隆的鼓聲在耳膜間回旋。這裏隻有風濤絮雲和一顆空茫茫的心。
俄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說:“死,是將我們所有的秘密、陰謀的麵紗揭開的東西。”瑪吉阿米的死讓他看到了愛情的脆弱,它像空中飄浮的花。惡風洶湧而來,花瓣零落滿地,殘存的隻是花的香氣。生命已消逝的飛掠去了,筆尖逃逸的思緒,何曾是紙上留下的痕跡。詩是可以寫在紙上的,畫是可以繪在紙上的,刻骨的愛人,逝去了終是回不來的。瑪吉阿米,這個曾給他溫暖和慰藉的女子,亦隨著生命的流逝退出了他的生命。
這場愛情的缺席,倉央嘉措最不可原諒的,是第巴桑傑嘉措。
除了睜視默默外,既不會笑也不會哭,他更覺著生的不幸和絕望;世界不歸他統治,人類不聽他支配,他隻好歎息著顫悸著,看那些獵食者無窮的肉搏和衝殺。最後隻剩下殘損的骨骸。
多年來交織的愛與恨雜糅在倉央嘉措的情感中,對桑傑嘉措,他辨不清自己的情感。多年前,他還是巴桑寺一個懵懂的小寺僧,桑傑嘉措是他嚴厲的父親。他督促他的學業,亦重視他的身心健康。十五歲入住布達拉宮,桑傑嘉措是無依的他唯一的依靠。布達拉宮雕花長廊中,回蕩的是第巴急促的腳步聲。他忙著應付來自蒙古的壓力,應付西藏各個階層的貴族,遠在北方的準格爾部、中原大地的清政府,他都在費力左右逢源。繁忙的政務讓他目不暇接,他從來沒有舒緩過一口氣。
這麼多年,倉央嘉措一步一步頑強的走來,變得越來越好。他不是為了贏得人群所給予的讚美言辭和敬仰目光,不是為了自己光芒四射卓爾不群。他不過是為了贏得他的讚許,為了贏得他更多的關注,為了幫助他分擔政治的重擔,隻此而已。隻是,幸福的到來,遠遠沒有人們想象中的那麼簡單。人們覺得幸福在接近,其實那隻是困頓和苦痛的短暫離席。這是苦難給予的錯覺。
他從來沒有想過,至高無上的第巴會是這樣的結局。五世達賴喇嘛的權杖緊握在他的手中,他從來沒有過退卻。那個耀眼的五彩權杖,倉央嘉措曾經渴慕過,他也怨恨甚至無數次激怒過第巴,那隻是一個年輕孩子對父親權威的挑釁,他那時不懂得。如果說桑傑嘉措的使命是一場政治遊戲,那麼倉央嘉措的今生是尋求自由和愛。
公元前六世紀,印度的那個得道的王子說:“我將在此世間的黑暗之中,打擊永生之鼓”。死亡,並不是人生的終點。對於已經證得涅槃的人來說,死亡是生命的又一個輪回。是啊!輪回,這個美麗的詞曾眩暈了多少世俗人的眼。肉體的崩解固然可悲,魂靈的斷滅才更可怖。人生如果可以選擇,倉央嘉措更願意做一個有機的個體,這樣的一生或許是相對的,短暫的,心靈與肉體卻充滿清淨與安寧,往世與來生,便如一池淨水,清澈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