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傑嘉措的臉色冰一樣地凝重,他匍匐在倉央嘉措麵前,不應允他的任何要求。他說,宗教的信仰比任何情感都要偉大。

英國詩人丁尼生說:

真理就像一床總讓你雙腳冰涼的毯子

你怎麼扯,怎麼拽,總也不夠

踢也好,打也好,它總也蓋不住我們

從我們哭著降生

到我們奄奄一息

它隻會蓋住你的臉

不管你如何痛苦

不管你如何痛苦

如何叫喊

真理與自由猙獰著,他們憤怒的呼喊著自己的口號。在強大的政治者麵前,自由和真理憤怒著苟延殘喘。膨脹的野心充斥在政治舞台,它的鋒芒遮住了孩童蒼白的臉。倉央嘉措痛苦的閉上了眼睛。整個世界黑暗到極致,他不想再看一眼。

他是雪域高原最大的法王,他是西藏最大的教主,他是六世活佛倉央嘉措,他作為一個時代的君主卻沒有能力給自己心愛的女人一個未來。

愛情在他眼前癡癡盛開,他卻把握不住生命的境遇。他承諾過的,他的手永遠在她的手中,不離不棄。隻是,這承諾終成了一句漂浮著的空話。

噶當基藏藍色的藏毯上,倉央嘉措的親信匍匐在地,他從瓊結帶回來的消息說,瑪吉阿米落水身亡。

深藍色的瓊結河上,白色的雪花堆積清色的冰層。這是冬天人們最喜愛的交通要道。大雪冰封河麵,更方便了人們與外界的往來,山南的人們踏著厚厚的冰層,跨到雅魯藏布江的另一邊。這支押送瑪吉阿米的隊伍,在瓊結河上踏著溜滑的冰層艱難行走。

河水中央的薄冰區,是瑪吉阿米落水之處。

或許,踏進冰河的那一刻,她已經想好最好的歸宿。回宮的侍衛們說,瓊結河上,瑪吉阿米笑容絢爛,她口中一直唱誦著一首情歌。

問問傾心愛慕的人兒:

願否作親密的伴侶?

答道:除非死別,

活著永不分離!

這是倉央嘉措給她最後的愛的誓言。

死亡可以把人分開,可分開不了早已糾結一起的靈魂。她相信,別離不能拿空間和時間來計算,在無法預知的重逢裏,生與死不是人們相見的界限。對於愛情,她不苛責,隻是始終如一的用心對待。等待和渴求早已成為生命的一種形式,她不介意,在生死的輪回場等一場刻骨的愛戀。

美國哲學家梭羅有詩說:我步入叢林,因為我希望活得有意義,我希望活得深刻。吸取生命中所有的精華,把非生命的一切都擊潰。以免當我生命終結,發現自己從沒有活過。她生命中最大的意義,是紅塵中的這場絕戀。

這結局是一個悲傷漩渦,倉央嘉措找不到失落了那顆斑駁的心。世間值得擁有的東西萬千,卻沒有一樣是屬於他的。長夜漫漫,倉央嘉措轉側嗚咽之中,幻想著那雲煙一般的往事,他感到梗酸,輕輕來吻他的是這腔無處揮灑的血淚。

我心頭的姑娘難道是被人拐走了?

我求簽問卜求尋她的去處。

姑娘天真爛漫的笑容,

如今隻依稀浮現在夢中。

相思蝕骨的痛,仿佛隻有在夢中才能填補這累累傷痕。也隻有在夢中,陰陽兩隔的兩個人才能化滿腔愁緒為柔情萬種。“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裏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卻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這是小晏的江南夢。秀麗婉轉的江南縈繞的是他的縷縷相思,心心念念的情人,縱使在夢中亦難以相見,思念化作一腔悲苦,驚醒了恍惚的夢境,他滿目惆悵。這夢無法給一顆苦楚的心以慰藉,他隻能以詩自慰。倉央嘉措不是纏綿悱惻的婉約派,他隻是一個失去了愛人的情郎,失去情人的痛楚排山倒海,他抑製不住自己的傷痛。直白是是倉央嘉措情歌的主色調,將一個活佛世俗的心袒露在世人麵前,他不遮掩,不避諱。相思是人間至情的產物,它何罪之有?

釵光衣影的廣庭上,風馳電掣的鸞車裏,寶鑽輝眩,綾羅絢爛,披絳紗,戴花冠,溫馨醉人,驕貴自矜的是站在華麗的舞台上演繹藏戲的瑪吉阿米,清新的草地上有她,旋轉著的舞台上又她,廟宇的鍾聲裏有她,經文裏的每一聲念有她,回旋鬧市,流盼含笑,婆娑世界中,她的擁抱是他蓮花永綻的一生。

命途的一個個悲劇讓倉央嘉措的心變得蒼涼,他是被人戲弄的玩偶,操縱不了自己的命運,甚至連身邊的愛人一一累及。他的心裏是有仇恨的,可是,他不知是恨命運的無情還是恨世事的無常?他以為他擁有了全世界,卻不曾想他從來沒有擁有過自己。

3.波鑽之爭

拉薩的降凡大法會一如既往的熱鬧,千千萬萬淳樸的信徒風塵仆仆的從遙遠的家鄉奔赴而來,繞著轉經路一步步叩首,他們祈禱著今生與來世的幸福。

釋迦牟尼降凡大法會在藏曆九月二十日至二十三日舉行,藏語稱“拉洗堆欽”,是紀念釋迦牟尼在三十三天為生母說法後重返人間的法會,三大寺僧眾齊聚寺院中誦經祈禱,各個殿堂、庫房珍藏的文物陳列在佛殿,供僧俗瞻仰,佛教中稱之為 “晾寶”。大法會中跳馬頭金剛舞的活動更讓寺院熱鬧非凡。許多信徒湧向寺院中,他們向佛、菩薩獻哈達、供品,點百燈、千燈,放布施、禮佛,匍匐在金色的佛像麵前,他們也為自己的宗教領袖倉央嘉措、桑傑嘉措、拉藏漢祈福。隻是,虔誠的信徒們不知道政治場上的紛爭,拉薩的上空彌漫著烏雲,一場政治腥風即將湧來。

公元1703年,降凡大法會剛剛結束,關於倉央嘉措的流言像是一張血口吞噬著人們的神經。倉央嘉措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通往拉薩城內女主人的小酒館,這是拉藏漢拿到的關於倉央嘉措最確鑿的證據。還沒有離開拉薩,拉藏漢果斷的決定,要上書康熙皇帝,毀譽六世達賴喇嘛。

在上書康熙皇帝的奏折中,倉央嘉措的這場單純的戀愛在這個野心家麵前成為一次政治較量的證據,拉藏漢在奏折中說“六世活佛耽於酒色,不守清規,是假達賴,請予廢黜。”愛情是浪漫著眼中的詩歌,是野心家心中的毒藥。他一眼不眨,直接扼製住政治的咽喉。

幾乎在同一時間,五世班禪上書清聖祖:“六世活佛的行為舉止一如凡人,完全不像一個喇嘛。”這為倉央嘉措最尊崇的上師,眼看倉央嘉措放蕩不羈,我行我素,龍王潭中,這個年輕人騎馬、射箭、跳舞、唱歌……在這個高僧眼中,一個紈絝子弟所有的惡習被這個年輕佛爺表現得淋漓盡致。他為這個弟子的放蕩痛心,也為西藏的明天哀戚。上書康熙帝,對活佛嚴加管束或許是一個好的辦法。這隻是一個單純的政治舉動,卻不想著一封信這倉央嘉措成為倉央嘉措政治命途悲劇的火線。

拉藏漢的這場政治陰謀,倉央嘉措是棋子,他要撼動的是倉央嘉措後麵的那座強大的庇護傘。那個死守這場政局的第巴是他最後的矛頭。

這場鎖鏈與鎖鏈的糾結,遠在中原的康熙皇帝看不清楚其中的內幕。可是,這個八歲深入政治漩渦並遊刃有餘的統治者,深諳政治場中的道理,對於拉藏漢的奏折,他立刻派使者去西藏驗明活佛真身,這是他給予的最好的回複。

驗明活佛真身隻是一個口頭的承諾,他不想在西藏這個是非之地惹來血光之災,調和是解決拉藏漢與桑傑嘉措最好的方法。或許,這也是安撫黃教上層高僧的一個最好的契機。依照皇帝旨意,使者在拉薩觀望數十天後,呈到北京的奏折是:“不知是否是五世達賴喇嘛的化身,但卻有圓滿聖體之法相。”一個模糊的回答,是這個皇帝給西藏的這兩大政權最好的答複。

《殊以聖行妙音天界琵琶》一書這樣記載當時的情境:

“拉藏向內地寄去一信,對尊者是活佛與否表示懷疑。皇上便派了一位精於相術的人進藏。此人來後,請尊者赤身坐於座位上,他圍繞聖體前後左右,從各個方麵細察體相。然後說道:‘這位大德是否為五世佛祖的轉世,我固然不知,但作為聖者的體征則完備無缺。’”

這一場政治爭端無聲的落下帷幕,桑傑嘉措與拉藏漢在這個滿族皇帝的麵前握手言和,隻是其中的暗湧潛流隻有他們自己知道。

桑傑嘉措與拉藏漢的爭鬥,最初隻是一場家臣之間的角逐。

拉薩的街頭,有身著蒙古服飾的家臣蠻橫無理。自固始汗入住西藏以來,蒙古漢子聚集在拉薩街頭,已經不是一件稀奇事情。暴力是街頭喋血的最好證明,八廓街的鬧市中,拉藏漢的家臣動手殺死了桑傑嘉措的親信。政治挑釁是雙方交戰的最好借口,麵對這個外來者咄咄逼人的攻勢,桑傑嘉措隱忍著靜候時機。多年政治生涯早已養成他隱忍的性格。他是高原上銳利的雄鷹,不會被草原上的野狼嚇倒。

清聖祖四十四年,即公元1705年,拉藏漢與桑傑嘉措發生了一次巨大的軍事衝突,大昭寺前,拉藏漢的蒙古八旗兵一步步緊逼著桑傑嘉措的兵馬,一時間,寺院聖地傷亡無數,三大寺的堪布和拉藏漢的經師不忍看到生靈塗炭,他們出麵調停,暫時止息了一場戰火。迫於壓力,桑傑嘉措辭去了第巴一職,西藏的政務暫時由桑傑嘉措之子阿旺仁欽和拉藏漢共同管理。

英國的張伯倫說:戰爭中隻有輸家,沒有贏家,盡管雙方不論哪一方均可能自稱為勝利者。桑傑嘉措和拉藏漢這場帶著個人意識的戰爭硝煙灼傷的是民眾的筋骨。隻是,被權欲控製了的野心家不明其中的道理。短暫的安定之後,烽煙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