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除非死別,絕不生離
夜色朦朧,布達拉宮靜靜躺在溫柔的夜色中。一彎新月如黑色天幕裏的一顆珍珠深遠清涼,順著風流動的方向,它輕盈移動著腳步。倉央嘉措呆呆的看著月與影的浮動,心飄向更遠的天外。
第巴桑傑嘉措的到來,讓他有些吃驚。從日喀則回到拉薩都,桑傑嘉措再也沒有來過倉央嘉措的寢宮。倉央嘉措的放浪形骸和恣意妄為,他不聞不問。這樣的放縱讓倉央嘉措又了更多的空間和時間流連在外。可是,這一次,桑傑嘉措決定不能再任由倉央嘉措任意出行,日光大殿成為活佛的軟禁之地。
這個黃金牢籠是人間最貴重的枷鎖,珍寶在布達拉宮的金頂閃著柔和的光,看在倉央嘉措的眼中是清冷,他羨慕頭頂自由的飛鳥,他羨慕天空流動的纖雲,他羨慕穿過他身體的那一陣風,他羨慕走在拉薩街頭的每一個普通人。月亮高高的掛在頭頂,倉央嘉措想起瑪吉阿米月光般皎潔的臉,他好想和她說說話,哪怕隻有隻言片語。
漢樂府中有詩雲:“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堅貞不屈的愛情與五種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物聯係起來,這是愛情偉大的創造。從心底噴薄而出的情話,濃烈的猶如辛辣的酒一入喉嗆的他抑製不住自己的眼淚。敦煌曲子詞裏也有一首《菩薩蠻》可以與此相媲美:“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麵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鬥回南麵。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忠貞的愛情是他與她的血脈相連,矢誌不渝的愛是他與她的信仰。
問問傾心愛慕的人兒:
願否作親密的伴侶?
答道:除非死別,
活著永不分離!
這是他與她的愛情宣言。
他們之間厚重的阻隔在他麵前化作冰一樣堅實的屏障。貼著冰冷的牆,他的心打著寒顫。多日不出門,瑪吉阿米等待變得空茫茫。可是,她篤定他們對愛情的信仰,這信仰是烈火,它衝破沉重的冰淩,帶著溫暖撲麵而來。
寢宮的側門,有一個通往宮外的世界。倉央嘉措趁看守的門衛不備,偷偷溜出了這座高大的宮牆。
隆冬季節,倉央嘉措地臉凍成一片楠紅。溫開的青稞酒入肚,暖化了他心中的陰霾。躺在她的懷裏,他才覺得最安全。從未有一刻讓他覺得天地是那麼安和,愛戀在時光中流淌,寒夜也因這溫柔的愛變得柔媚。天即將破曉,倉央嘉措穿戴整齊,推開房門,他被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驚呆。
這場冬天賜予最美的花,卻落得這麼不合時宜。
躺在雪白天地中,拉薩變得柔和和靜溢。沒有人群的喧囂,這一刻,它輕輕的睡著像個懶睡的孩子。無垠的曠野中,她送他遠行。
把帽子戴在頭上
將辮子撂在背後
一個說請慢坐
一個說請慢走
一個說:心裏又難過啦
一個說:很快就能聚首
世人都說渡口是無情的,它承載著離人的哀感傷愁。人們都說柳枝是沒有心腸的,折一枝柳就能送人遠行。他和她這場告別,沒有渡口,沒有綠柳,沒有哀愁,隻有素雅的雪送他離開。說好了要笑著離開的,可是,在轉身離開的那一霎那,卻像是是一場永訣。赤腳踏在冰冷的雪上,他覺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空蕩蕩的街道上,他的靈魂像是沒有根的浮萍。天亮了,他回到他的海市蜃樓。
躺在噶當基暖和的佛床,心中帶著一絲恐慌。白色錦緞一樣的雪地上,袒露在布達拉宮麵前的是一串清晰的腳印。它一路延伸到活佛的寢宮。
守門的老者震驚看著噶當基華美的藏毯上散落的雪的碎片,那些柔弱的花落在溫暖的藏毯裏馬上化作離人的淚水,它憂愁著不說話。老人驚恐萬分,是有人夜闖布達拉?還是?他不敢往下揣測,事情的嚴重性他一個卑微的老人承受不住。
沿著走廊裏星星點點的雪水,鐵棒喇嘛帶著守宮的侍衛追蹤噶當基的大殿前。守衛活佛的安全是他們最大的職責,推開活佛的寢宮,雪水一路延伸到倉央嘉措的佛床前。佛床上,六世活佛睡的正香。輕手輕腳的侍衛高舉著酥油燈細細查看,他們沒有看到刺客的任何痕跡,在佛床下麵,那雙鑲嵌著金色絲線的靴子沾滿雪水。
雪地上足印的尺寸,正合倉央嘉措的鞋子的大小。宛如驚雷響在侍衛們的耳側,他們不相信故事是這樣的結局。
這場大雪,清晰的印證了外麵的流言。
守門的老黃狗
心比人還靈
別說我夜裏出去
今日清晨才回宮
夜裏去會情人
早晨落了雪了
保密又有何用
腳印留在雪上了
震撼從地下傳來,布達拉宮在未知的風雨裏如一朵隨風搖動的花。本應在深宮修行的活佛趁夜化名出遊,沉迷酒色,這是佛教的一個恥辱。活佛的行徑讓格魯派的高僧羞愧不已。
事情的變故遠遠大於人們的揣測,不知的哪裏的風吹走了消息,拉藏漢趕在第巴之前,將相應的證人撲捉起來,這是詆毀西藏的一個最好籌碼。
2.請慢慢走,請慢慢往
噶當基的大殿中,第巴桑傑嘉措與倉央嘉措麵對麵的坐著,這麼多年來,這是桑傑嘉措與倉央嘉措最貼近的一次談話。倉央嘉措覺得,這場談話卻更像是一場對決。
倉央嘉措看著這張被歲月腐蝕得滄桑的臉,心中的局促不安像個膨脹的熱氣球。第巴臉上的衰敗和頹廢讓人沒有一絲勝利的快感。在桑傑嘉措眼中,他是個政治上的弱者。柔弱和無能讓西藏的政局陷入深淵。
黃邊黑心的雲彩
是霜雹的成因
非僧非俗的沙彌
是佛教的敵人
坐在桑傑嘉措的麵前,難以與他說些什麼,批評、責罵、威脅、辱罵……這些精神的折磨他通通接受,話語變作一句句敷衍。
這場座談以月亮為經緯,月生而始,月消而終。靜室中的談話內容,人們無從知曉。有人說,第巴桑傑嘉措以佛法相勸,卻越說越僵。有人說,桑傑嘉措以政治家的立場說其利害,倉央嘉措隻是靜默著,他不願意在政治場承諾隻言片語。
眼前端坐在卡墊上的倉央嘉措,他表情木然,沒有一絲神情,桑傑嘉措看到的是神的悲傷。心中的某一部分抽搐疼痛,他覺得對倉央嘉措虧欠太多。他能給予他一切貴重華美的物質,卻給予不了他心中最渴求的。這個年輕人那顆渴望自由不羈的心,被他遏製,被他壓抑,被他用牢籠層層包圍。他沒有給他一個好的政治平台,就連這份自由他也給他親手掐斷。
六年前,為了倉央嘉措能順利的登上王座,他親手送走了小活佛最單純的愛戀。據說,那個遠嫁蒙古的女孩子,不到一年鬱鬱而終。他熄滅了他們愛情的火焰,卻不曾想也斷送了一個女孩子如花的生命。殘忍的事情,他不想重蹈覆轍,隻是為了西藏大局的穩定,他必須趕在拉藏漢詆毀倉央嘉措之前,把那個喚作瑪吉阿米的女孩送走。
心愛的意超拉姆
是我獵人捕獲的
卻被顯赫的君主
諾桑王搶去
佛說,心之所至,情之所係,在劫難逃。宿命中安排好的,他逃不掉。他走過最華麗的藏毯,他路過最美好的信仰,他享有至高無上的讚譽,他擁有世上最華麗的王冠,最讓他欣慰的是他緊握一個女孩子的愛情,這是他生命中最明媚的瑰寶。隻是世界兜兜轉轉,輪回轉換,他又回到最初的開始,他不明白他們之間隻是一場匆匆的相識加上匆匆的別離。
他隱隱記得,他們分別的那天早晨,她的眼中噙著淚水。那清淚是一滴琥珀,反鎖住所有的回憶。布達拉宮寬大的房宇,讓他有死一樣的沉悶。黃金佛床,像是一座噴火的山,他禁不住火熱的燙。
他好想,再見一眼瑪吉阿米。
那是一個風輕人靜的晚上,布達拉宮的側門空無一人,他偷偷溜出了這座華美的宮殿。和往常一樣,拉薩的街頭被喧鬧聲和喧嘩聲充斥,氆氌店人來人往,店老板躲在氆氌的後麵,成為一個灰色的原點。兜售藏香的姑娘麵帶笑容,藏香的味道彌漫整個街道,賣繡花頭巾的老婦人接著月白的光亮,眯著眼睛穿針引線,瑰麗的圖案在她枯幹的掌紋中一點點綻露出水色。一切都與往常一樣,倉央嘉措走進街頭的小酒館。這裏有他的瑪吉阿米。
酒肆的門簾掀起,他看到酒肆女主人一張飽滿淚水的臉。倉央嘉措的心緊縮了一下,心髒突突的跳,他覺得心髒跳到了喉嚨口。
女主人說,幾天前,瑪吉阿米被宮中來的侍衛帶走了。
大雪冰封的拉薩,他覺得自己掉進了一片冰河。所有的酥油燈一起泯滅,他陷入一片巨大的黑暗裏。最擔心的往往最容易發生,跌跌撞撞,他陷入一個萬劫不複懂得絕境。
他的愛情,是由外力和時間帶來分離的痛苦。就像蜂兒戀著花朵,熱戀的味道還沒有散去,就要麵對季節的更替。芨芨草上的白霜宣布了他們相愛的時間界限,寒風是無情的殺手,隻管按部就班地履行自己的事,麵對著時間的催逼和外力的壓迫,除了從此香魂兩地離分,倉央嘉措不知道,他們還能選擇什麼。
狼狽的跑回布達拉宮,在第巴麵前,他第一次流下了痛苦的眼淚。伏在卡墊上,他央求第巴去尋找這個女孩子。佛陀麵前,他承諾,今生將不再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