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世間安得雙全法
布達拉宮的金頂上,高原的陽光熠熠生輝。沿著雲霞蒸騰的方向,他努力把思想拉回現實。五彩的陽光落在輝煌的宮殿裏,把這個金色的舞台照的通亮。這個野心家獨占鼇頭的舞台,將人間煙火逼退到方正的死角。坐在王座之上的倉央嘉措,似端坐在七寶蓮花台上的佛陀,他微笑著,沉默不語。
住進布達拉宮
我是西域最大的法王
流浪在拉薩街頭
我是人間最美的情郎
黑夜白天按著固有的程序交替進行,黑白未必是色彩上的差別,在倉央嘉措的眼中黑夜和白天是兩重天的轉換,他掉進了兩個不同的世界。這是怎樣的一個天地?角色的轉換是一個冰與火交淬的漩渦。現實的出口和入口間,失竊的靈魂飄忽在其中。
信仰是融入每一個藏人血液的精髓。佛陀麵前,他本該守著自己的心,隻愛佛。是命運的捉弄?抑或是靈魂的一場放逐?神壇之上,他是大逆不道的叛逆者;愛情的國度,他不是最執著的追求者。
金碧輝煌的布達拉宮,是他白天的居所,身穿五彩錦服,七寶蓮座上他覺得自己是一個華麗的小醜。黑夜之後的自己才是最真實的吧?那個在拉薩街頭吟詩唱歌的浪子,是一個真實的生命。或許每個人都有一個雙生的自己,就像植物界中的雙生樹木——雙生花。 據說兩生花每年會在兩個不同的時節開出兩朵神奇的花朵,一朵是在深秋十月的夜晚月光最明亮的時候盛開,也叫十月花;而另一朵則在初夏太陽最柔和的時候綻放,又稱六月花。兩朵不同月令的花朵,是一株生命的不同的靈魂。倉央嘉措相信,每個生命個體都有雙重的靈魂。他們在不同的時候以不同點的相貌出現。隻是,有很多人用絢麗的表象淹沒了真實的自己。
愛情是他的翅膀,佛法是他前行的腳步,它們在倉央嘉措的心中是兩匹奔跑著的馬並駕齊驅。站在蒼涼的年華裏的那個年輕人,是倉央嘉措,也是宕桑旺波。
夜神翅下的景致神妙深邃。月色猶如水晶屏風皎澈晶瑩,星光披著潔淨的外衣,聖潔的閃耀在雪域高原上,像是格薩爾王王冠上絢麗懂得金剛石。靈動的星光又像是夜間的精靈,它們燦爛、璀璨、純淨又溫柔。隻是脆弱的美,襯得天空更加寂寥。
青稞酒的清冽點燃他失落的熱情,奔放的歌舞讓他找回他自己。這個寂寞的年輕人在拉薩的街頭點燃了他心中冷卻的火苗。拉薩的夜晚躲藏在一張黑紗下詭異的看著人間的一切,結束了一天的勞作,年輕的男男女女在街頭對歌跳舞,最引人注目的是美麗的瑪吉阿米和俊逸的宕桑旺波。
長長的頭發打挽成結,他穿著漂亮的綢緞衣服在酒肆流連歌唱,拉薩人都欽慕他華貴的裝束,豔羨他俊美的容顏。他灑脫豪爽,小夥子都愛與他飲酒;他溫柔多情,姑娘們都期盼得到他的愛戀。而他所有的愛,隻給了瑪吉阿米。
請看我消瘦的麵容
是相思致我生病
已經瘦骨嶙峋
請一百個醫生也無用
常去的那家黃房子酒館,熱情的女主人給倉央嘉措和瑪吉阿米安排了住處,這裏,是他們每天相會的地方。落日帶著雲霞隱沒在厚厚的雲層,月亮爬上來,倉央嘉措準時出現在酒肆中。他們的相會甜蜜溫馨,有時他會看她在酒肆中跳舞,興致來了,他會放聲高唱著自己的情歌。有時,他會和他說他的苦惱,她靜默的聽著,握著他的手,她好想自己可以變得強大一些,強大到可以撫平他眉間的感傷。這一切看在倉央嘉措的眼中愈加心疼。
這輕柔的愛戀並不全是美好的,它夾雜著更多的局促和不安。
瑪吉阿米全心全意的愛慕著這個俊逸的男子,他是她生命中的一輪皎潔的月,不耀眼,卻有著溫柔的光芒,他時而是清冷的,但大多時候,他是流淌著月色光澤的一塊溫潤的玉。可她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他們的相會隻能在無人的深夜裏?黎明之前,整個拉薩還在沉睡,宕桑旺波像月亮一樣隱退在陽光後麵。他的身份他從不告知於她,她一遍一遍的質疑,卻盤根接錯著沒有結局。
街頭的流言,她聽得見,卻不願意相信。
人們口舌相傳著,宕桑旺波是西域最大的法王——六世活佛倉央嘉措。
高高的黃金法座上那個年輕的活佛,在雪頓節的藏戲舞台上,瑪吉阿米遠遠的看到過。那個年輕的活佛冷傲孤絕,眉間緊鎖著憂傷,這是宕桑旺波身上沒有的冷傲。她不相信那個高坐在王座的神會走下神座,走到她的身邊來。
印度詩人泰戈爾說,愛是充實了的生命,正如盛滿了酒的酒杯。生命中有了愛情的盛放,才能嗅到芬芳。宛如品味一首詩,愛情裏的每一個字眼都那樣獨特,每一個場景都讓人流連,每次怦然心動的瞬間都是唯一的。然而,詩的美好怎麼寫也寫不盡愛情的滋味,它描繪不全愛情的相貌。
雪城的天空開始泛白,微光穿透雲的羽翼,在東方綻出一點紅。紅山之巔的布達拉宮在溫暖中慢慢蘇醒,雕花長廊裏回響著護衛僧人輕微的腳步聲,噶當基軟綿綿的藏毯上,倉央嘉措沉沉的睡著。床頭的藏桌上,是他的新詩:
露著皓齒兒微笑,
把少年魂靈勾去了。
是不是真心愛慕?
請發個誓兒才好!
愛情的修辭學裏,隻能用象征來描繪這段情感的樣貌。倉央嘉措覺得,這些單薄的字句,當然說不盡愛情。他是有心珍惜瑪吉阿米的,這個女孩子,或許沒有驚人的容貌,或許沒有傲人的才華,然而她身上的那股柔和和溫厚溫暖了倉央嘉措那顆寂寥的心。倉央嘉措記得她喜愛的顏色,記得她愛吃的菜。她生病了,他親自挑揀上好的藥材遣人送到她麵前,煎藥、熬藥,他都藥品親自下手,喂藥也要親曆親力。她喜歡詩歌,他念給她聽;她想聽人唱歌,他唱與她聽。他願意給予瑪吉阿米所有的一切,這是他對她愛情的承諾。
也會有漂亮的女孩子不服氣,為什麼這個才華橫溢的貴族公子愛上的不是我?瑪吉阿米有什麼好?瑪吉阿米不是最好的,卻是最懂他的。倉央嘉措是一個最浪漫的夢想家,同時又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的桀驁不馴和強烈的不安全感雜糅成奇異的深沉。靈魂的不安定,便是他自己,亦會不時想疏離靈魂之外。
高興的時候,倉央嘉措常常將自己寫的詩念與瑪吉阿米聽。在夜深人靜的夜裏,下過雨的屋簷,有雨滴細細碎碎的砸落在青石板上,像被風吹過的風鈴。倉央嘉措翻開詩集,念一首詩給她聽,那動作很輕很輕。
瑪吉阿米說,他的詩歌是一個偌大的花園。“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皎潔的月亮。美麗姑娘的臉龐,浮現在我的心上。”是乳白色的梔子花,清新明麗。“自己的意中人,若能成終身的伴侶,猶如從大海底中,得到一件珍寶。”是開在陽光下金黃的向日葵,明媚豔麗。“我和市上的女子,用三個字做的同心結,沒有用錐子去解開,它自己在地上解開了。”是緋紅色的格桑花,堅挺亮麗。“嵌著的黑色印章,是不會說話的,將承諾蓋在上麵,嵌在情人的心上。”是風中的竹子,堅定深沉。靈魂在詩歌的眼睛上旅行,那些詞彙之光退成風景。倉央嘉措靜靜的聽她說著,她話語輕輕,像貓的靈巧。
心愛的姑娘啊
你若離開我修法去
少年我也一定
跟你去到山裏
瑪吉阿米說,這是一種愁。這首詩裏,是他心靈的糾結和滿腔的愁緒。他住進了喇嘛懂得宮殿,她卻是他佛心的去處。“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倉央嘉措的不俗正是他不受名利所累,在眾多的名利紛擾中,他追逐著心靈的寧靜之道。他的多情,他的才情練就了他的佛心。情感之苦,愛戀之愁是他糾結之楚痛。在詩詞裏,他才能完全放逐自己,那顆疲倦的心,隻有在瑪吉阿米的麵前,才能脫下風塵,她是他的知音。這個名喚瑪吉阿米的女子,能用嘴寬厚無私的愛,完全容納他,她能在最恰當的時機,擁抱他的驕傲和創傷,撫慰他的孤寂與倔強,給予他漂泊靈魂的安憩的所在。
2.嘩然哲蚌寺
有些話語,原本隻是茶餘飯後的笑談,傳的人多了,就便成了海裏洶湧的浪。“周公恐懼流言後,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白居易的《放言無言》止不住流言的散播,無論是皇室的禦土還是民間的巷陌,流言恣意紛飛,在傳頌著的口中絡繹不絕。
布達拉宮的高牆擋不住民間的風,高僧和侍從都免不了流言的誘惑,有人質疑,有人不解,有人惶恐,關於年輕活佛的流言,桑傑嘉措不是不知道。
此時桑結嘉措沒心思為這個大孩子的浪蕩事糾纏,他有更重要的事擔憂。公元1701年,藏曆金蛇年,蒙古和碩特部琿台吉達賴汗去世了,這位蒙古汗王是五世達賴喇嘛阿旺羅桑嘉措迫不得已埋下的一顆雷,一尊請得來送不走的佛。五世達賴喇嘛阿旺羅桑嘉措,怎能容許他人在自己睡榻之畔安睡。他苦於沒有兵權,不能與兵強馬壯的固始汗進行直接抗衡,遂引而不發,表現出令蒙古人滿意的合作的態度,不動聲色地一步一步謀劃權力的回收。
這也是他留給桑傑嘉措的最重的一個擔子。多年來,桑傑嘉措像一隻豹子,敏捷的注視著蒙古政權的一舉一動,他靜待時機,期望能一舉取勝。格魯派這兩代實際領導人都是傑出的政治家,最大化地強調了教派權利,逐步壓縮和碩特部貴族的權利。桑結嘉措內有五世達賴打下的良好政治基礎、軍事力量日漸強大,外有師兄蒙古準噶爾部琿台吉葛爾丹撐腰,他不僅滿足於攏權,還開始對蒙古貴族進行驅逐。這造成了雙方矛盾迅速惡化。
貢卻達賴汗的去世,形成了一個蒙藏實力對抗的拐點。現在權勢的天枰確實是向桑結一方傾斜。或許對於西藏政權的回歸,這是一次很好的機會。多少年來,因為達賴汗的不作為,他在格魯派政務能順利推行。如果繼任者如貢卻達賴汗般庸碌,桑結嘉措自認能在短時期內將蒙古人驅逐出藏地;但是,萬一繼位的是才華與抱負兼具的政治家,那麼桑結也無法預測這出二虎爭食的政治大戲究竟何時才能落幕。
漫長的二十年的政治拉鋸戰,使他厭倦。他也急著,看到一個最終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