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道教與現實2(3 / 3)

音樂方麵,可以拿白居易《琵琶行》的一節作為例子: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漸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如果說“樂為心聲”,詩中那位琵琶女心理活動最微妙最複雜的一刻,恰恰是用“無聲”來表現的。“有聲”的表現力總是有限的,“無聲”的表現力,在“有聲”的襯托、配合、提示下,卻是無限的。白居易注意到這一種特殊的音樂表現,寫下了這一節千古傳誦的詩章。

在中國古典詩歌——尤其是抒情詩中,這一種藝術手段,運用得更普遍更純熟。中國古典詩歌講究含蓄委婉,注重言外之意,像南宋詩論家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更把“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作為唐詩的最高境界。說到底,這種特點就是:詩歌真正的意蘊,不在語言直接敘述和描寫的部分,而在語言作出的提示、暗喻。按老子的說法,這叫做“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唐代元稹的《行宮》是一首短短的五絕: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這首詩在字麵上,隻寫出白頭宮女在古行宮閑坐說玄宗的小小畫麵。然而由可以聯想到的,卻是無限豐富:在那些宮女們從青絲如雲到白發蒼蒼的數十年中,輝煌煊赫的大唐帝國衰落了,風流天子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浪漫愛情及其悲劇結局已經成為過去,宮女們的嬌姿豔質、人生夢想也已在幽閉的古行宮中消磨淨盡,如今她們隻是百無聊賴地說些往事,打發最後的時光。在這寥寥二十字中,包涵了多少世事幻變、人間滄桑、生命淒涼之感!這種效果,就是因為詩人懂得從虛處落筆,才能以少寫多。

也許是受了東方哲學的影響,據說在西方舉行的一場現代音樂會,有一位演奏家,隻是在鋼琴前靜坐了數十分鍾,而根本沒有彈響一個音符。這場特殊的“表演”,曾經哄動一時。不過,這隻能算是好奇,也隻能偶一為之罷了。在藝術的表現上,“無”的作用,畢竟要經過“有”才能顯示。純粹的空無,實在是教人摸不著頭腦。

居柔下

無論是道家或道教,所應守的教義之一是甘居柔下,不當剛強,不務高尚。老子說:“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老子主張在人世的自然生命過程中以“長生久視”為要義。既求長生久視,自應知長生久視之法,這裏所講的柔弱,雖不就是道,但卻近於無為。他指出:人當活著的時候,身體是柔軟的;若是死了,身體就變為僵硬了。萬物草木活著的時侯,形質是柔脆的;若是死了,形質就變為枯槁了。所以堅強的是屬於死的一方,柔弱的是屬於生的一方。這是拿人生現象和物類現象來論證柔弱是生生之理。老子雲:“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這更可以拿現在的機器來比。機器用鋼鐵鑄成,可謂極其堅硬,然而極柔軟的皮帶卻可以製約其動力,由此更可見柔弱可以克製剛強。至於老子說:“……兵強則不勝,木強則拱,強大處下,柔弱處上”。既是極言柔弱的益處,又說明強而大的宜處下,所以他說:“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又說:“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這又是說明處下不處上的益處。大者宜處下,是老子反複說明的道理,所以他又以江海為萬流所歸來此喻。他說:“江海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穀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王”是天下歸心的象征,“海”是百川彙集的所在。江海其所以能為百穀王,是因為它善於處下,所以才能為百穀王。由此可知古代帝王,想要居萬民之上,必先心口一致的自以為下;故侯王自稱是孤、寡、不穀。想要居萬民之先,必須迫而後動,感而後應,不得已而後起,這就是“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的道理。道家者流雖不欲生為侯王宰輔,但遇可用之機,亦可為帝師王佐,如薑尚、張良者大可為天下蒼生造福。

《老子》中很多地方說及事物發展至“大”所呈現的表征,諸如: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大成若缺、大盈若衝、大直若屈、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後人由此引申,又提出一些新的類似說法,如宋代蘇軾說: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凡此種種,可以歸納成一個道理:各種事物在達到最高境界以後,看起來會像是它的反麵形態。

在上述諸種“大”中、“大智若愚”是最為人們熟悉的成語。“大智若愚”,也就是老子所謂“大巧若拙”的更淺俗的說法,兩者意義完全相同。讓我們從這裏開始分析:大智大巧,何以會像它的反麵——愚拙。

欲知“大智”,無妨先看“小智”。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兒,略略識得幾個字,就會到處炫耀,逢人賣弄他的聰明。這既是好奇心所致,亦是因為受到周圍成年人的鼓勵,在反複的刺激下,曉得“聰明”是個好東西,憑聰明能夠受到人們的注意。受注意、受誇獎,那是自身存在得到肯定的訊號,其意義非同小可。漸漸長大以後,這一種習性是否完全改變呢?也許表現形式不再那麼天真幼稚,其心理本質卻是完全相同的。可以說,大多數人都並不能夠完全獨立地確認自身存在的價值,需要從社會中獲得肯定的訊號。表現聰明智慧,是獲得這種訊號重要途徑。所以,小有所得,便沾沾自喜,急於顯示給別人看,也就成為很平常的現象。名流宿儒,有時也難以免俗的。那麼,反過來說,既稱為“大智”,自然是對自身與外界,都有明澈的認識,因而超越了上述的心理狀態。於是,大智之人,反而光華內斂,無所表現其智,或至少是不輕易表現其智,看不見一種靈活機敏的樣子,便有“若愚”之狀。

另一方麵,正如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愛因斯坦所說:一個人知識的範圍愈是擴大,他所接觸到的無知部分也愈大,因而更明白自身智慧的不足:天地之廣闊,曆史之漫長,人心之幽深,萬物之紛繁,哪裏是一個人的智慧所能探究透徹的呢?所以大智之人,自然有謙虛之德,甚至是恐懼之心,打個比喻說,一隻玻璃瓶,灌上一升二升水,便溢得滿地都是;一口水池,注入幾噸水,隻覆蓋了淺淺一層,顯著很不足、欠缺甚多的樣子。這也是“大智若愚”的原因。

再說“大勇若怯”。這也是蘇軾從《老子》所作的引申,《老子》中原有的類似說法是:“古之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爭。”在這方麵,漢代的張良是極好例子。在劉邦與項羽爭奪天下的多年戰爭中,張良是劉邦的主要智囊人物。劉邦屢次陷於困境,幸賴張良的謀劃,得以轉危為安。所以劉邦得天下後,大封功臣,首封張良,說是:“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裏外,張良功也!”但張良卻不是一個雄武之士。他給人的印象,好像是虛怯的。司馬遷《史記·留侯世家》載其事,最後議論說:我料想張良此人,一定是魁梧奇偉,但是看了他的畫,“狀貌如婦人好女”,因而深知不可以貌取人的道理。

與張良同為“漢初三傑”之一的韓信(另一位是蕭何),有甘受“袴下之辱”的故事,也是“大勇若怯”的例子,《史記·淮陰侯列傳》載,韓信年輕時貧窮而放浪,鄉中無賴少年當眾欺辱他說:“你雖長得高大,又喜歡佩帶刀劍,內心卻很膽怯”又說:“你如不怕死,就拔劍同我相鬥;如怕死,就從我褲襠底下鑽過去!”韓信朝那無賴少年看了許久,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從他的袴下鑽過。街市上的人哄然大笑,都認為韓信是個膽小鬼。然而就是這個貌似膽怯的韓信,後來成為劉邦手下統率三軍的大將,在戰場大顯身手,最終擊敗了不可一世的英雄項羽,為劉邦奪得天下。功成名就之後,韓信把當年侮辱他的無賴少年召來,給他一個小官做,並向手下將吏解釋說:“當時我並非不能殺他,隻是殺他的理由不充足,所以忍受一時之辱,而成就今日的功業。”在韓信看來,“勇敢”絕不表現為在街頭拔劍與人相鬥:大勇之人,為了使自己的勇敢有真正的發揮,也無妨在小處表現為“膽怯”。

“大方無隅”也是一個很深刻的道理。所謂“方”指方正而言。一個方正的圖形,是由四條直線的邊框組成;一個行為方正的人,堅守著確定的道德規則。但是世俗的“方正”,有時隻是以己度人,其準則相當狹隘。而“大方”即最高的方正,卻會消失了它的邊際,而能夠廣泛地包容。譬如在《聖經》裏我們讀到耶穌對世人博大的憐憫,便感覺到這同老子所說“大方無隅”有些近似。真正的偉人,也總是以俯視的同情與寬諒看待世間的一切。

其他方麵的情況,大抵可以此類推。“大器晚成”,通常用來比喻超凡的人才需要經過長期的蓄養,看起來會顯得平庸無奇;“大象無形”,是指“道”這一最高最大的存在,完全沒有可見的形體;“大音希聲”既可以理解為:最偉大的音樂無法經由聲音奏出,也可以理解為:真正強有力的發言,乃是沉默無聲的……。總而言之,正因為“大”是對於日常境界的超越。所以呈現為日常境界的反麵。

用上述道理觀察日常生活中的人與事,我們可以獲得一種簡截的判斷方法:凡是以喧囂的、誇張的態度表現出來,竭力要顯示其“大”的東西,都不是真正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