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歐陽鋒所使的招數更為希奇古怪,詭異絕倫,身子時而倒豎,時而直立,什而有時一手撐地,身子橫挺,隻以一手與敵人對掌。黃藥師全神貫注的發招迎敵,倒還不覺得怎樣,洪七公丶郭靖丶黃蓉三人卻看得心搖神馳。黃蓉見父親連遇險招,叫道:“師父,對付這瘋子不必依武林規矩,咱們齊上!”

洪七公道:“若在平時,咱們原可合力擒他。但今日華山論劍,天下英雄都知須得單打獨鬥,咱們以眾敵寡,須惹江湖上好漢恥笑。”但見歐陽鋒瘋勢更增,口吐白沫,挺頭猛撞。黃藥師抵擋不住,不住倒退。

突然之間,歐陽鋒俯身疾攻,上盤全然不守。黃藥師大喜,心想:“這瘋子畢竟胡塗了。”運起“彈指神通”功夫,急彈他鼻側的“迎香穴”。這一指去勢快極,不料剛觸到他臉皮,歐陽鋒微微側頭,一口咬住他食指。黃藥師大驚,急出左手拍他“太陽穴”,逼他鬆口。歐陽鋒右手揮出,將他招術化開,牙齒卻咬得更加緊了。

郭靖見黃藥師遇險,更不思慮,和身撲上,右臂彎過,扣到歐陽鋒頸中,使的是蒙古的摔跤之術。歐陽鋒果然忌憚,側頭閃避,便鬆口放開了黃藥師的手指。黃藥師見郭靖這一下誌在救援,已不顧自身安危,用心極佳,微微一笑。黃蓉叫道:“靖哥哥,做女婿的該當如此,好得很啊!”見歐陽鋒猛向郭靖攻擊,搶上助戰。

歐陽鋒十指往黃蓉臉上抓去,日光直射之下,但見他麵容獰惡,滿臉是血,黃蓉心下害怕,驚呼逃開。郭靖忙發掌救援。歐陽鋒回手抵敵,黃蓉方得脫身。

隻十餘合,郭靖肩上腿上接連中招。洪七公道:“靖兒退下,再讓我試試。”空手搶上。兩人這一番激鬥,比適才更加猛惡。洪七公當歐陽鋒與黃藥師丶郭靖對掌之時,在旁留神觀看,見他出招雖怪異無比,其中實也有理路可尋,主要是將他常用的掌法逆轉運使,上者下之,左者右之,雖並非盡皆如此,卻也是十中不離八九,心中有了個大概,對戰之時雖仍處下風,卻已有攻有守,三招中能還得一招。

黃蓉取出手帕,為父親包紮指上創口。黃藥師更瞧出許多路子來,接連叫道:“七兄,踢他環跳。”“上擊巨闕!”“反掌倒劈天柱。”黃藥師旁觀者清,洪七公依言施為,片刻間便將戰局拉平。兩人心中都暗自慚愧:“這是合東邪丶北丐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見即可取勝,歐陽鋒忽然張嘴,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臉上吐去。

洪七公忙側身避開,歐陽鋒竟料敵機先,發掌擊向他趨避的方位,同時又是一口濃痰吐來。洪七公處境窘迫,欲待不避,可是那口痰勢挾勁風,倘若打中眼珠,就算不致受傷,定也十分疼痛,而敵人必乘機猛攻,那就難以抵擋,百忙中伸右手將痰抄在掌中,左手還了一招。戰不數合,歐陽鋒又是一口唾沫急吐,他竟將痰涎唾沫也當作了攻敵利器,夾在拳招之中使用,令人眼花繚亂,心意煩躁。

洪七公見他顯然輕辱於己,不由得怒氣勃發,同時右手握著一口濃痰,滑膩膩的極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身上,鬥到分際,他突然張開右掌,叫聲:“著!”疾往歐陽鋒臉上抹去。這一招明裏是用痰去抹他的臉,暗中卻另藏厲害殺著。歐陽鋒神智雖亂,耳目四肢隻有比平時更為靈敏,見洪七公手掌抹到,立即側臉微避。洪七公手掌翻轉,直戳過去,歐陽鋒鬥然張口急咬。

這正是他適才用以擊敗黃藥師的絕招,看來滑稽,但他張口快捷,教人難以躲閃,以黃藥師如此登峰造極的武功竟也著了道兒。黃藥師丶黃蓉丶郭靖看得分明,但見洪七公的手掌已伸到他嘴邊,相距不及一寸,而他驀地張口,一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閃,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不禁叫道:“小心!”“啊喲,不好!”

豈知他們三人與歐陽鋒竟都忘了一事。洪七公號稱九指神丐,當年為了饞嘴貪吃,誤了時刻,來不及去救一個江湖好漢的性命,大恨之下,將自己食指發狠砍下。歐陽鋒這一咬又快又準,倘若換了旁人,食指定會給他咬住,偏生洪七公沒有食指,隻聽喀的一響,他兩排牙齒自相撞擊,卻咬了個空。洪七公少了食指,歐陽鋒原本熟知,但他這時勢如瘋虎般亂打亂撲,那裏還想得到這些細微末節?

高手比武,若雙方武功都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往往對戰竟日,仍然難分上下,唯一取勝之機端在對方偶犯小錯,此刻歐陽鋒一口咬空,洪七公那能放過?立即一招“笑言啞啞”,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倉穴”上。

旁觀三人見洪七公得手,正待張口叫好,不料一個“好”字還未出口,洪七公已一個觔鬥倒翻出去。歐陽鋒踉踉蹌蹌的倒退幾步,有如醉酒,但終於站穩身子,仰天大笑。原來他經脈倒轉,洪七公這一指雖戳中他“足陽明胃經”的大穴,他隻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常,卻乘機一掌擊在洪七公的肩頭。好在他中招在先,這一掌的力道已不如何淩厲,洪七公順著來勢倒翻觔鬥,將他掌力消去大半,百忙中還回了一招“見龍在田”,也將歐陽鋒打得倒退幾步。洪七公幸而消解得快,未受重傷,但半身酸麻,一時之間已無法再上。他是大宗師身分,若不認輸那就跡近無賴,同時確也佩服對方武功了得,抱拳說道:“歐陽兄,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

歐陽鋒仰天長笑,雙臂在半空亂舞,向黃藥師道:“段皇爺,你服不服我?”黃藥師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竟教一個瘋子得了去,我跟老叫化二人豈不教天下好漢恥笑?”但若上前再鬥,自忖又難取勝,隻得點了點頭。

歐陽鋒向郭靖道:“孩兒,你爹爹武藝蓋世,天下無敵,你喜不喜歡?”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實是父子,此時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當作歐陽克,竟將藏在心中數十年的隱事說了出來。郭靖心想這裏各人都不是他對手,他天下第一的名號當之無愧,說道:“咱們都打不過你!”

歐陽鋒嘻嘻傻笑,問黃蓉道:“好媳婦兒,你喜不喜歡?”黃蓉見父親丶師父丶郭靖三人相繼敗陣,早在苦思對付這瘋漢之法,但左思右想,實無妙策,這時聽他相問,又見他手舞足蹈,神情怪異,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後的影子也是亂晃亂搖,靈機忽動,說道:“誰說你是天下第一?有一個人你就打不過。”

歐陽鋒大怒,捶胸叫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說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他不過。”歐陽鋒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道:“他名叫歐陽鋒。”歐陽鋒搔搔頭皮,遲疑道:“歐陽鋒?”黃蓉道:“不錯,你武功雖好,卻打不過歐陽鋒。”

歐陽鋒心中越加胡塗,隻覺“歐陽鋒”這名字好熟,定是自己最親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誰呢?脫口問道:“我是誰?”黃蓉冷笑道:“你就是你。自己快想,你是誰啊?”

歐陽鋒心中一寒,側頭苦苦思索,但腦中混亂一團,愈要追尋自己是誰,愈是想不明白。智力超異之人,有時獨自瞑思,常會想到:“到底我是誰?我在生前是什麼?死後又是什麼?”等等疑問。古來哲人,常致以此自苦。歐陽鋒才智卓絕,這些疑問有時亦曾在腦海之中一閃而過,此時連鬥三大高手而獲勝,而全身經脈忽順忽逆,心中忽喜忽怒,驀地裏聽黃蓉這般說,不禁四顧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誰?我在那裏?我怎麼了?”

黃蓉道:“歐陽鋒要找你比武,要搶你的九陰真經。”歐陽鋒道:“他在那裏?”黃蓉指著他身後的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後。”歐陽鋒急忙回頭,見到了石壁上映出來的自己影子。

他身後恰好是一塊平整光滑的白色山壁,他轉身回頭,陽光自他身後照來,將他影子映得清清楚楚。他出拳發掌,影子也出拳發掌,他飛腳踢出,影子也飛腳踢出。他一腳重重踢在山壁上,好不疼痛,急忙縮腳,怔了一怔,奇道:“這??這??他??他??”黃蓉道:“他要打你了!”

歐陽鋒蹲低身子,發掌向影子劈去。影子同時發出一掌,雙掌相對,歐陽鋒隻覺來掌力堅,對自己剛猛的掌力毫不退縮。歐陽鋒大急,左掌右掌,連環邀擊,那影子也雙掌連發,掌力越強,對方打過來也相應而強,絕不示弱。歐陽鋒見對方來勢厲害,轉身相避,他麵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後。他發覺敵人忽然不見,大叫:“往那裏逃?”向左搶上數步。

左邊也是光禿禿的山壁,日光將他影子映在壁上,什像是個直立的敵人。歐陽鋒右掌猛揮,擊在石上,隻疼得他骨節欲碎,大叫:“好厲害!”隨即左腳飛出。山壁上的影子也舉腳踢來,雙足相撞,歐陽鋒奇痛難當,不敢再鬥,轉身便逃。

此時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見了敵人,竄出丈餘,回頭返望,隻見影子緊隨在後,其時影子平鋪在地,已不似有人追逐,但他心智混亂,嚇得大叫:“讓你天下第一,我認輸便是。”那影子動也不動。歐陽鋒轉身再奔,微一回頭,仍見影子緊緊跟隨。他驅之不去,鬥之不勝,隻嚇得心膽欲裂,邊叫邊號,直往山下逃去。過了半刻,隱隱聽到他的叫聲自山坡上傳來,仍是:“我輸了!別追我,別追我!”

黃藥師與洪七公眼見這位一代武學大師竟落得如此下場,不禁相顧歎息。此時歐陽鋒的叫聲時斷時續,已在數裏之外,但山穀間回音不絕,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旁雖陽光明亮,心中卻都微微感到寒意。洪七公歎道:“此人命不久矣。”

郭靖忽然自言自語:“我?我是誰?”黃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隻怕他苦思此事,竟致著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哥,快別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罷。”郭靖凜然驚悟,道:“正是。師父,黃島主,咱們下山去罷。”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還叫他黃島主?我劈麵給你幾個老大耳括子。”

黃蓉臉現紅暈,似笑非笑的說道:“靖哥哥,你剛才不是叫過了?”郭靖一凜,大聲叫道:“嶽父爹爹!”

黃藥師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兒,一手挽著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武學之道無窮無盡,今日見識到老毒物的武功,實令人又驚又愧。自重陽真人逝世,從此更無武功天下第一之人了。”

洪七公道:“蓉兒的烹調功夫天下第一,這個我卻敢說。”

黃蓉抿嘴笑道:“不用讚啦,咱們快下山去,我給你燒幾樣好菜就是。”

洪七公丶黃藥師丶郭靖丶黃蓉四人下得華山,黃蓉妙選珍肴,精心烹飪,讓洪七公吃了個酣暢淋漓。當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黃藥師父女住一房,郭靖與洪七公住一房。次晨郭靖醒來,對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麵上抹著三個油膩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雞腿還是豬蹄寫的。

郭靖心下悵惘,忙去告知黃藥師父女。黃藥師歎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龍見首不見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幾眼,道:“靖兒,你母亡故,世上最親之人就是你大師父柯鎮惡了,你隨我回桃花島去,請你大師父主婚,完了你與蓉兒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說不出話來,隻連連點頭。黃蓉抿嘴微笑,想出口罵他“傻子”,但向父親瞧了一眼,便忍住了不說。

黃藥師沉默寡言,不喜和小兒女多談無謂之事,同行了一兩日便即分手。郭靖將小紅馬給黃蓉乘坐,另行買了一匹白馬自乘,兩騎連轡緩緩而行。

黃蓉道:“爹爹真好,放咱倆小夫妻自由自在的胡鬧,他眼不見為淨。”兩人商量行程,黃蓉說要沿途遊山玩水,自西而東,從京兆府路東經南京路而至洛陽丶開封,然後南下淮南丶江南而至浙西,又道:“難得無心無事,開開心心,跟靖哥哥遊遍天下,人生一大樂事也。靖哥哥,你說好不好?”郭靖自然說:“好!”這條路雖要在金國地界而行,但金國近年來對蒙古每戰必敗,一到潼關以東,已全無管束之力。兩人縱馬而行,並無金兵胥吏查問。

不一日過了江南東路的廣德,忽然空中雕鳴聲急,兩頭白雕自北急飛而至。郭靖大喜,長聲呼嘯,雙雕撲了下來,停在他肩頭,見到黃蓉在旁,更增歡喜,輕啄兩人身臂,十分親熱。郭靖離蒙古時走得倉皇,未及攜帶雙雕,此時相見,欣喜無已,伸手不住撫摸雕背,忽見雄雕足上縛著一個皮革卷成的小筒,忙解下打開,但見革上用刀尖刻著幾行蒙古文字道:

“我師南攻,將襲大宋,我父雖知君南返,但攻宋之意不改。知君精忠為國,冒死以聞。我累君母慘亡,愧無麵目再見,西赴絕域以依長兄,終身不履故土矣。諺語雲駱駝雖壯,難負千夫,挺身負重,雖死無益。願君善自珍重,福壽無極。”

那革上並未寫上下款,但郭靖一見,即知是華箏公主的手筆,當下將革上文字譯給黃蓉聽了,問道:“蓉兒,你說該當如何?”

黃蓉道:“她說駱駝難負千夫,那是什麼意思?”郭靖道:“這是蒙古人的諺語,等如咱們說『獨木難支大廈』。”黃蓉點了點頭,道:“蒙古兵要攻宋,咱們早就知道了,不過她飛雕傳訊,總是對你的一番好意。”

這一日兩人進了兩浙西路,將到長興,這一帶雖是太湖南岸的膏腴之地,但離江淮戰區不遠,百姓亦多逃難,拋荒了田地不耕。行入山間,山道上長草拂及馬腹,不見人跡,眼見前麵黑壓壓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間,兩頭白雕突在天空高聲怒鳴,疾衝而下,瞬息間隱沒在林後。靖蓉二人心知有異,忙催馬趕去。繞過林子,隻見雙雕盤旋飛舞,正與一人鬥得什急,看那人時,原來是丐幫的彭長老。但見他舞動鋼刀,護住全身,刀法迅狠,雙雕雖勇,卻也難以取勝。鬥了一陣,那雌雕突然奮不顧身的撲落,抓起彭長老的頭巾,在他頭上猛啄了一口。彭長老鋼刀揮起,削下它不少羽毛。

黃蓉見彭長老頭上半邊光禿禿的缺了大塊頭皮,不生頭發,登時醒悟:“當日這雕兒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來是這壞叫化所射。後來雙雕在青龍灘旁與人惡鬥,抓下一塊頭皮,那就是這惡丐的了。”大聲叫道:“姓彭的,你瞧我們是誰。”彭長老抬頭見到二人,隻嚇得魂飛天外,轉身便逃。雄雕疾撲而下,向他頭頂啄去。

彭長老舞刀護住頭頂,雌雕從旁急衝而至,長嘴伸處,已啄瞎了他的左眼。彭長老大叫一聲,拋下鋼刀,衝入了身旁的荊棘叢中,那荊棘生得極密,彭長老性命要緊,那顧得全身刺痛,連滾帶爬的鑽進了荊棘深處。這一來雙雕倒也沒法再去傷他,隻是不肯幹休,兀自在荊棘叢上盤旋不去。

郭靖招呼雙雕,叫道:“他已壞了一眼,就饒了他罷。”忽聽身後長草叢中傳出幾聲嬰兒呼叫。郭靖叫聲:“啊!”躍下白馬,撥開長草,隻見一個嬰兒坐在地下,身旁露出一雙女子的腿腳,忙再撥開青草,見一個青衣女子暈倒在地,卻是穆念慈。黃蓉驚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抱起了嬰兒。那嬰兒目光炯炯的凝望著他,也不怕生。黃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數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揑。

穆念慈悠悠醒來,睜眼見到二人,疑在夢中,顫聲道:“你??你是郭大哥??黃家妹子??”郭靖道:“穆世妹,你怎麼會在這裏?你沒受傷嗎?”穆念慈掙紮著要起身,未及站直,又已摔倒,隻見她雙手雙足都為繩索縛住。黃蓉忙過來給她割斷繩索。穆念慈忙不迭的從郭靖手中接過嬰兒,定神半晌,才含羞帶愧的述說經過。

原來穆念慈在鐵掌峰上失身於楊康,竟然懷孕,隻盼回到臨安故居,千辛萬苦的向東行到長興郊外,已支持不住,在樹林中一家無人破屋中住了下來,不久生了一子。她不願見人,索性便在林中捕獵采果為生,幸喜那孩子聰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寂寞淒苦。

這一天她帶了孩子在林中撿拾柴枝,恰逢彭長老經過,見她姿色,上前意圖非禮。穆念慈武功雖也不弱,但彭長老是丐幫四大長老之一,在丐幫中可與魯有腳等相頡頏,何況他又會懾心術,能以目光迷人心智,穆念慈自不是他對手,不久即給他打倒綁縛,驚怒交集之下,暈了過去。若不是靖蓉二人適於此時到來,而雙雕目光銳利,在空中發現了仇人,穆念慈一生苦命,勢必又受辱於惡徒了。

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黃蓉說起楊康已在嘉興鐵槍廟中逝世,眼見穆念慈淚如雨下,大有舊情難忘之意,便不敢詳述真情,隻說楊康是中了歐陽鋒之毒,心道:“我這也不是說謊,他難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嗎?”

郭靖見那孩兒麵目英俊,想起與楊康結義之情,深為歎息。穆念慈垂淚道:“郭大哥,請你給這孩兒取個名字。”郭靖想了一會,道:“我與他父親義結金蘭,隻可惜沒好下場,我未盡朋友之義,實為生平恨事。但盼這孩子長大後有過必改,力行仁義。蓉兒,我文字上不通,你幫我想想。”黃蓉眼望穆念慈,看她意願。

穆念慈點頭道:“黃家妹子,請你照著郭大哥說的意思,給孩兒取個名兒。”黃蓉想了想,說道:“我給他取個名字叫作楊過,字改之,你說好不好?”穆念慈謝道:“好極了!但願如郭大哥和妹子所說。”

黃蓉邀穆念慈同去桃花島,郭靖自告奮勇,願收楊過為徒,傳他武功。穆念慈見靖蓉二人神情親密,對己一片真情好意,但想到自己淒苦,心酸更什,隻是推辭,說道:“郭大哥肯收這孩子為弟子,真是他的福氣。咱們先拜師父!”抱起楊過,向郭靖拜了幾拜,說道:“孩子太小,現下去桃花島不很方便。日後一定來投靠師父丶師娘。”

次晨,郭靖黃蓉再邀穆念慈同去桃花島,穆念慈隻說要去臨安故居自己家裏。郭靖曾得拖雷贈以千兩黃金,便贈了她不少銀兩。穆念慈謝了,輕聲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興鐵槍廟,瞧瞧他爹爹的墳墓。”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別。

這日晚間投宿,靖蓉二人飯後在燈下閑談。

郭靖懷裏藏著華箏刻著字的那塊皮革,想到兒時與華箏丶拖雷同在大漠遊戲,種種情狀宛在目前,對華箏雖無兒女之情,但想她以如花年華,在西域孤身依術赤而居,自必鬱鬱寡歡,心頭什有黯然之意。又想到蒙古大軍南侵,宋朝主昏臣庸,兵將腐朽,難以抵擋,千萬百姓勢必遭劫。如去向朝廷稟告,朝廷亦必無對策,隻怕促使早日向蒙古投降,有損無益。黃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燈下縫補衣衫。

郭靖忽道:“蓉兒,華箏說累我母親慘亡,愧無麵目見我,那是什麼意思?”黃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親,她自然心中過意不去。”郭靖“嗯”了一聲,低頭追思母親逝世前後的情景,突然躍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來如此!”

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針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鮮血,笑問:“怎麼啦?大驚小怪的,知道了什麼?”郭靖道:“我與母親偷拆大汗的密令,決意南歸,當時帳中並無一人,大汗卻立即知曉,將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義。這消息如何泄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來,原來是她。”黃蓉搖頭道:“華箏公主對你誠心相愛,她決不會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要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帳外偷看到我媽私拆錦囊,抽出大汗的密令,又見到我媽和我收拾行李,要悄悄別去,於是去告知了爹爹,隻道大汗定會留住我在大漠不放,就遂了她心願。她不知私拆錦囊乃是大罪,以致生出這等大禍來。”說著連連歎息。

黃蓉道:“既是她無心之過,你就該到西域去尋她啊!”郭靖道:“我與她隻有兄妹之情,她現下依長兄而居,在西域尊貴無比,我去相尋幹麼?”黃蓉嫣然一笑,心下什喜。

次晨兩人縱馬南行,當晚在湖州一家大客棧“招商安寓”中歇宿。黃昏時分,兩人在客店大堂中用飯,聽得鄰桌七八名大漢飲酒縱談,都是山東口音,說的是山東益都府青州“忠義軍”抗金殺敵之事。郭靖聽得關心,叫了五斤酒丶八大碗菜請客,移座過去請教詢問。

這些大漢是從青州南逃的客商,一向做兩浙的絲綢生意,最近青州危急,他們便逃到浙西來暫避兵亂,見郭靖請吃酒菜,什是殷勤有禮,便告知山東青州的情狀。益都府青州是魯南要地,近年來金兵對蒙古連吃敗仗,聲勢衰弱,地方上的漢人揭竿起事,占了不少地方,稱為“忠義軍”,奉濰州人李全為首。那李全什是能幹,他夫人楊妙真更為了得,當時號稱“二十年梨花槍,天下無敵手”。再加上李全的哥哥李福,三人將金兵打得落花流水,山東義民紛紛來歸,聲勢浩大。近幾個月來連場勝仗,將淮南與山東的金兵趕得隻好西退,自從嶽飛丶劉錡丶虞允文以來,宋人從未如此大勝金兵過。

臨安朝廷得訊後大喜,其時丞相史彌遠當政,便任命李全為京東路總管(其時京東東西路早已屬金國該管,但宋朝仍任命京東路的官員),部下軍隊正式稱為“忠義軍”,以楚州(淮安)為總部。宋朝在江北有了一支軍隊,似乎有所振作。但朝廷雖對忠義軍發一些糧餉,其實對之十分猜忌。後來金兵渡淮,攻向長江邊,李全率軍打得金兵一敗再敗,一蹶不振。朝廷升李全為保寧軍節度使兼京東路鎮撫副使,儼然是大將大官了。但朝廷在李全之上,又派了一名大將許國任淮東製置使,以作牽製。許國過去在襄樊丶棗陽打仗,軍功卓著,但他為人昏暴,對李全丶楊妙真夫婦不加禮遇。忠義軍與宋軍(正規部隊)如發生磨擦糾紛,許國必定處分忠義軍,十分不公。其時蒙古軍擊敗金兵,打到了山東,起始進攻青州。李全在前線作戰,後方忠義軍氣憤不平,便即作亂,殺了許國全家,許國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