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鋒冷冷的道:“早到早比,遲到遲比。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決勝呢,還是性命相拚?”洪七公道:“既賭勝負,亦決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歐陽鋒道:“好!”他左手本來放在背後,突然甩將出來,手裏握著蛇杖,將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登,道:“就在這兒呢,還是換個寬敞的所在?”
洪七公尚未回答,黃蓉接口道:“華山比武不好,還是到船裏去比。”洪七公一怔,問道:“什麼?”黃蓉道:“好讓歐陽先生再來一次恩將仇報丶背後襲擊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你別指望老叫化再能饒你。”
歐陽鋒聽黃蓉出口譏嘲,絲毫不動聲色,雙腿微曲,杖交右手,左掌緩緩運起蛤蟆功的勁力。
黃蓉將打狗棒交給洪七公,說道:“師父,打狗棒加九陰神功,跟這老奸賊動手,不必講什麼仁義道德。”洪七公心想:“單憑我原來武功,要勝他原極不易,待會尚要與黃老邪比武,倘跟老毒物鬥了個筋疲力盡,就不能敵黃老邪了。”點了點頭,接過打狗棒,左一招“打草驚蛇”,右一招“撥草尋蛇”,分攻兩側。
歐陽鋒與他對敵數次,從未見他使過打狗棒法,當日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勢緊迫,洪七公也一直未用。歐陽鋒曾見黃蓉使這棒法時招數精奇,早就不敢小視了,這時見洪七公兩招打出,棒夾風聲,果然非同小可,蛇杖抖處,擋左避右,直攻敵人中宮。他的蛇杖已失落兩次,現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新製,杖上人頭雕得更加詭奇可怖,隻是兩條怪蛇馴養未久,臨敵之時卻不如最初那兩條這般熟習靈動。
洪七公當日後頸為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掌擊,險些送命,直養了將近兩年方始康複。那是他一生從所未有之大敗,亦是從所未遇之奇險,此仇豈可不報?當下運棒成風,奮力進攻。
兩人首次華山論劍,爭的是榮名與九陰真經;第二次在桃花島過招,是為了郭靖與歐陽克爭婚;均是隻決勝負,不關生死。第三次海上相鬥,生死隻隔一線,但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讓;現下第四次惡戰,才真正各出全力,再無半點留情。兩人均知對方年齒雖增,武功卻較前更加狠辣,隻要稍有疏神,中了對方一招半式,難免命喪當地。
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兩百餘招,忽然月亮隱沒,天色轉黑。這是黎明之前的昏黯不明,轉瞬隨即破曉。兩人生怕黑暗中著了對方毒手,各自嚴守門戶,不敢搶攻。
郭靖與黃蓉不禁擔心,踏上數步,若見洪七公有什差失,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瞧著二人惡鬥,思潮起伏:“這二人是當今難分上下的高手,但一個行俠仗義,一個恃強為惡,可見武功本身並無善惡,端在人之為用。行善則武功愈強愈善,肆惡則愈強愈惡。”到後來天色陰暗,兩人招式已瞧不清楚,但聞兵刃破空和竄撲呼喝之聲,心中怦怦亂跳,暗想:“師父因運功療傷,耽誤了兩年進修。高手功勁原本差不得分毫,這一進一退,莫要由此而輸在歐陽鋒手裏。若真如此,當初實不該三次相饒。”又想起丘處機曾解說“信義”兩字,該分大信大義與小信小義,倘顧全一己的小信小義而虧大節,就算不得是信義了。想到此處,熱血上湧,心道:“雖然師父與他言明單打獨鬥,但如他害了師父,從此橫行天下,不知有多少好人要傷在他手裏。我從前不明『信義』二字的真意,以致做了不少胡塗事出來。”心意已決,雙掌一錯,就要上前相助。
忽聽黃蓉叫道:“歐陽鋒,我靖哥哥和你擊掌相約,饒你三次不死,那知你仍然恃強欺我。你言而無信,尚不及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怎有臉來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
歐陽鋒一生惡行幹了不計其數,可是始終極重然諾,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無反悔,生平也一直以此自負,若非事勢迫切,他決不致違約強逼黃蓉,此時與洪七公鬥得正緊,忽聽她提起此事,不禁耳根子發燒,心神大亂,出杖稍偏,險些為打狗棒戳中。
黃蓉又叫道:“你號稱西毒,行事奸詐原也不在話下,可是要一個後生小輩饒你三次不死,已丟盡了臉麵,居然還對後輩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漢笑歪了嘴巴。歐陽鋒啊歐陽鋒,有一件事,普天下當真無人及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臉天下第一!”
歐陽鋒大怒,但隨即想到這是黃蓉的詭計,有意引得自己氣惱慚愧,隻要內力運轉微有不純,立時便敗在洪七公手下,便給她來個聽而不聞。那知黃蓉越罵越刁鑽古怪,武林中許多出名的壞事與他本來全無幹係,卻都栽在他的名下。給她這麼東拉西扯的一陣胡說,似乎普天下就隻他一個歹人,世間千千萬萬樁惡事皆是他一人所作所為。倘若單是說他大做陰毒壞事,歐陽鋒本來也不在乎,他原本以“毒”為榮,可是黃蓉數說他做的盡是江湖上諸般下流的下三濫勾當,說見他向靈智上人苦苦哀求,又叫沙通天做“親叔叔”,硬要拜彭連虎為“乾爹”,為的是乞求他指環毒針的毒藥秘方,種種肉麻無恥,匪夷所思;說聽得他一再向完顏洪烈自薦,要做他的親兵隊長,得以每晚在趙王府中守夜。至於郭靖在西域如何饒他三次不死,如何從流沙丶冰柱丶和糞坑中放他出來,如何脫了褲子躍下冰峰,屁股上連中三箭,留下老大箭疤,不妨脫下褲子在華山絕頂展示,由眾公決,更加上了十倍油鹽醬醋,說得他不堪已極。
初時歐陽鋒尚能忍耐,到後來聽得她有些話實在太過不近情理,忍不住反駁幾句。黃蓉正是要惹他與自己鬥口,越加的跟他歪纏胡鬧。這麼一來,歐陽鋒拳腳兵刃是在與洪七公惡鬥,與黃蓉卻另有一場口舌之爭,說到費心勞神,與黃蓉的鬥口似猶在與洪七公角力之上。
又過半晌,歐陽鋒心智漸感不支,心想:“我如再不使出九陰真經的功夫來,定難取勝。”他雖未能依照黃蓉所說將全身經脈逆轉,但修習了半年,憑著武學淵深,內功渾厚,竟爾已有小成,當下蛇杖揮動,忽變怪招。洪七公吃了一驚,凝神接戰。黃蓉叫道:“源思英兒,巴巴西洛著,雪陸文兵。”歐陽鋒一怔:“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他那知黃蓉全是在信口胡說,卷起舌頭,模仿九陰真經中的梵語,將一些全無意義的聲音亂喊亂叫,但叫嚷的語氣卻變化多端,有時似憤怒喝罵,有時似誠懇勸誡,忽爾驚歎,忽爾歡呼,突然之間,她用追問的語氣連叫數聲,顯是極迫切的質問。歐陽鋒雖欲不理,卻不由自主的道:“你問什麼?”
黃蓉以假梵語答了幾句。歐陽鋒茫然不解,竭力往郭靖所寫的“經文”中去追尋,一時之間,腦中各種各樣雜亂無章的聲音丶形貌丶招數丶秘訣,紛至遝來,但覺天旋地轉,竟不知身在何處。洪七公見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綻,叫聲:“著!”一棒打在他的天靈蓋上。
這一棒是何等勁力,歐陽鋒腦中本已亂成一團,經此重擊,更加七葷八素,不知所雲,大叫一聲,倒拖了蛇杖轉身便走。郭靖叫道:“往那裏跑?”縱身趕上,歐陽鋒忽然躍起,在半空連翻三個觔鬥,轉瞬間連滾帶爬的轉入崖後,不知去向。
洪七公丶郭靖丶黃蓉三人相顧愕然,駭極而笑。
洪七公歎道:“蓉兒,今日打敗老毒物,倒是你的功勞大。隻不過咱師徒聯手,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黃蓉笑道:“師父,這功夫不是你教的罷?”洪七公笑道:“你這功夫是天生的。有你爹爹這麼鬼精靈的老子,才有你這麼鬼精靈的女兒。”
忽聽山後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後說短長,老叫化,你羞也不羞?”黃蓉大叫:“爹爹!”躍起奔去。
朝暾初上,陽光閃耀下一人青袍素巾,緩步而來,正是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黃蓉撲上前去,父女倆摟在一起。黃藥師見女兒臉上稚氣大消,已長成一個亭亭少女,與亡妻更為相似,既什歡喜,又不禁傷感。
洪七公道:“黃老邪,我曾在桃花島上言道:你閨女聰明伶俐,詭計多端,隻有別人上她的當,她決不能吃別人的虧,叫你不必擔心。你說,老叫化的話錯了沒有?”
黃藥師微微一笑,拉著女兒的手,走近身去,說道:“恭喜你打跑了老毒物啊。此人一敗,了卻你我一件大心事。”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叫化啦。我見了你女兒,肚裏的蛔蟲就亂鑽亂跳,饞涎水直流。咱們爽爽快快的馬上動手,是你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隻等吃蓉兒燒的好菜。”
黃蓉笑道:“不,要師父敗了,我才燒菜給你吃。”洪七公道:“呸,不怕醜,你想挾製我,是不是?”黃藥師道:“老叫化,你受傷之後耽誤了兩年用功,隻怕現下已不是我對手。蓉兒,不論誰勝誰敗,你都須燒天下第一的菜肴相請師父。”洪七公道:“是啊,這才是大宗師的說話,堂堂桃花島島主,那能像小丫頭這般小氣。咱們也別等正午不正午,來罷!”說著竹棒一擺,就要上前動手。
黃藥師搖頭道:“你適才跟老毒物打了這麼久,雖說不上筋疲力盡,卻也大累了一場,黃某豈能撿這個便宜?咱們還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養力罷。”洪七公雖知他說得有理,但不耐煩再等,堅要立時比武。黃藥師坐在石上,不去睬他。
黃蓉見兩人爭執難決,說道:“爹爹,師父,我倒有個法兒在此。你倆既可立時比武,爹爹又不占便宜。”洪七公與黃藥師齊道:“好啊,什麼法兒?”黃蓉道:“你們兩位是多年好友,不論誰勝誰敗,總傷了和氣。可是今日華山論劍,卻又勢須分出勝敗,是不是?”洪黃二人本就想到此事,這時聽她言語,似乎倒有一個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時動手,又可不讓黃藥師占便宜,而且還能使兩家不傷和氣,齊問:“你有什麼好主意?”
黃蓉道:“是這樣:爹爹先跟靖哥哥過招,瞧在第幾招上打敗了他,然後師父再與靖哥哥過招。若是爹爹用九十九招取勝,而師父用了一百招,那就是爹爹勝了。倘若師父隻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師父勝了。”洪七公笑道:“妙極,妙極!”黃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兩人都精力充沛,待與師父再比,兩人都已打過了一場,豈不是公平得緊麼?”黃藥師點點頭道:“這法兒不錯。靖兒,來罷,你用不用兵刃?”郭靖道:“不用!”正要上前,黃蓉又道:“且慢,還有一事須得言明。倘若你們兩位前輩在三百招之內都不能打敗靖哥哥,那便如何?”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黃老邪,我初時尚羨你生得個好女兒,這般盡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那知女生外向,卻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啊!”
黃藥師生性怪僻,但憐愛幼女之心卻素來極強,暗道:“我成全了她這番心願就是。”說道:“蓉兒的話也說得是。咱兩個老頭若不能在三百招內擊敗靖兒,還有什麼顏麵自居天下第一?”轉念又想:“我原可故意相讓,容他擋到三百招,但老叫化卻不肯讓,必能在三百招內敗他。那麼我倒並非讓靖兒,卻是讓老叫化了。”一時沉吟未決。
洪七公在郭靖背後一推,道:“快動手罷,還等什麼?”郭靖一個踉蹌,衝向黃藥師麵前。黃藥師心道:“好,我先試試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掌翻起,向他肩頭斜劈下去,叫道:“第一招!”
當黃藥師舉棋不定之際,郭靖也好生打不定主意:“我決不能占那天下第一的名號,可是該當讓黃島主得勝,還是讓師父得勝?”正在遲疑,黃藥師已揮掌劈到。他右臂舉起架開,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心道:“我好胡塗,竟想什麼讓不讓的?我縱出全力,也決擋不了三百招。”眼見黃藥師第二招又到,便凝神接戰,此時心意已決,任憑二人各用真功夫將自己擊敗,誰快誰慢,由其自決,自己絕無絲毫偏袒。
數招一過,黃藥師大為驚異:“這傻小子的武功,怎麼竟練到了這等地步?我如稍有容讓,莫說讓他擋到三百招之外,說不定還得輸在他手裏。”高手比武,實讓不得半分。黃藥師初時出手隻使了七分勁,不料郭靖全力奮抗,竟給壓在下風。他心中一急,忙展開桃華落英掌法,身形飄忽,力爭先著。
郭靖的武功確已大非昔比,黃藥師連變十餘種拳掌,始終難以反先,待拆到一百餘招,他倏施詭招,郭靖料不到他竟會使詐,險些給他左腳踢中,隻得退開兩步,這才扳成平衡之局。黃藥師舒了一口氣,暗叫:“慚愧!”欲待乘機占到上風,不料郭靖守得堅穩之極,盡管他攻勢有如驚風駭浪,始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拳腳上竟沒半點破綻。耳聽得女兒口中已數到“二百零三,二百零四”,黃藥師大為焦躁:“老叫化出手剛猛,倘若他在一百招內敗了靖兒,我這張臉往那裏擱去?”招勢一變,掌影飄飄,出手快捷無倫。
這一來,郭靖登處下風,隻感呼吸急促,有似一座大山重重壓向身來,眼前金星亂冒,堪堪要抵擋不住。黃藥師出手加快,攻勢大盛,黃蓉口中,卻也跟著數得快了。郭靖唇乾舌燥,手足酸軟,越來越難擋,隻憑著一股堅毅之氣硬挺下來,正危急間,忽聽黃蓉大叫一聲:“三百!”黃藥師臉色一變,向後躍開。
此時郭靖已給逼得頭暈眼花,身不由主的向左急轉,接連打了十多個旋子,眼見再轉數下,就要摔倒,危急中左足使出了“千斤墜”功夫,要待將身子定住。可是黃藥師內力的後勁極大,人雖退開,拳招餘勢未衰,郭靖竟定不住身子,隻得彎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撥動,借著“降龍十八掌”的猛勁,滴溜溜的向右打了十多個旋子,腦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黃藥師道:“嶽父爹爹,你再出一招,我非摔倒不可。”黃蓉大喜,笑道:“靖哥哥,你叫我爹爹,叫得挺好!”
黃藥師見郭靖居然有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餘年之功練成的“奇門五轉”,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天下第一的稱號是你的啦。”雙手一拱,轉身欲走。
洪七公道:“慢來,慢來,我也未必能成。你的鐵簫借給靖兒罷。”黃藥師的玉簫已然折斷,腰帶裏插著一根鐵簫,當下拔出來遞給郭靖。洪七公對郭靖道:“你用兵刃,我空手跟你過招。”郭靖一愕,道:“這個??”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腳有什麼比頭?上罷!”左手五指如鉤,一把抓住他手腕,將鐵簫奪了過來。郭靖沒懂他用意,脫手放簫,竟未抵禦。洪七公罵道:“傻小子,咱們是在比武哪!”左手將鐵簫還給了他,右手卻又去奪。郭靖這才回簫避開。黃蓉數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無兵刃相差其實不多,洪七公將降龍十八掌使將開來,掌風掃到一丈開外,郭靖雖有鐵簫,又那能近身還擊?他本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屋之中給歐陽鋒逼著過招,劍法已大有進益。自來武功必定攻守兼習,郭靖的兵刃功夫練的卻是八成守禦,二成攻敵。要知江南六怪授他的兵刃招數不能算是極上乘武功,他習得九陰真經後再此進修,卻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時他但求自保,不暇傷敵,以鐵劍抵擋歐陽鋒的鐵棍,鑽研出不少防身消勢之法,此刻以簫作劍,用以抵擋洪七公淩厲無倫的掌風,便也大見功效。
洪七公見他門戶守得極為緊密,心下什喜,暗道:“這孩子極有長進,也不枉了我教導一場,但我如在二百招之內敗他,黃老邪臉上須不好看。過得二百招後,我再施展重手便是。”依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自一變以至九變順序演將下去,疾風呼呼,掌影已將郭靖全身裹住。
此時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極,原難抵擋,但洪七公要在二百招後再行取勝,卻想錯了一著。郭靖正當年富力壯,練了“易筋鍛骨章”後內力更加渾厚,洪七公年歲卻不輕了,中了歐陽鋒的蛇咬掌擊,功力雖複,究亦大見摧傷,降龍十八掌招招須使真力,到九變時已是一百六十二掌,勢道雖仍剛猛狠辣,後勁卻已漸見衰減。
待拆到兩百招外,郭靖鐵簫上的劍招倒還罷了,左手配合的招勢卻漸見強勁。洪七公暗想不妙,若與他以力相拚,說不定會輸在他手裏,傻小子可以智取,不必力敵,當下雙掌外豁,門戶大開,郭靖一怔,心想:“這招掌法師父卻從沒教過。”若與敵人對敵,自可直進中宮,攻敵前胸,但眼前對手是自己恩師,豈能用此殺手?微一遲疑間,洪七公笑道:“你上當啦。”左足倏起,將他手中鐵簫踢飛,右掌斜翻,拍中他左肩。
這一掌手下容情,不欲相傷,隻使了八成力,準以為他定要摔倒,那就算勝了。不料郭靖這幾年來久曆風霜,身子練得極為粗壯,受了這一掌隻晃得幾晃,肩頭雖一陣劇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見他居然硬挺頂住,不禁大吃一驚,道:“你吐納三下,調勻呼吸,莫要受了內傷。”郭靖依言吐納,胸氣立舒,說道:“弟子輸了。”洪七公道:“不,適才你故意不攻我前胸,讓我在先,倘若就此認輸,黃老邪如何能服?接招!”說著又發掌劈去。
郭靖手中沒了兵刃,見來招勢道鋒銳,當下以周伯通所授的空明拳化開。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術,是周伯通從《道德經》中化出來的,《道德經》中有言道:“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又雲:“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那降龍十八掌卻是武學中至剛至堅的拳術。古語有雲:“柔能克剛”,但也須視“柔”的功力是否勝“剛”而定,以洪七公的修為,縱然周伯通以至柔之術對敵,卻也未必能勝。但郭靖習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右手出的是空明拳,左手出的卻是降龍掌,剛柔相濟,陰陽為輔,洪七公的拳招雖剛猛莫京,竟也奈何他不得。
黃蓉在旁數著拳招,眼見三百招將完,郭靖全無敗象,心中什喜,一招一招的數著。洪七公耳聽得她數到二百九十九招,不禁好勝心起,突然一掌“亢龍有悔”,排山倒海般直擊過去,此招既出,隻怕郭靖抵擋不住,受了重傷,大叫:“小心啦!”
郭靖聽到叫聲,掌風已迎麵撲到,但覺來勢猛烈之極,知道無法以空明拳化解,危急之下,右臂劃個圓圈,呼的一聲,也是一招“亢龍有悔”拍出。砰的一響,雙掌相交,兩人都全身大震。黃藥師與黃蓉齊聲驚呼,走近觀看。
兩人雙掌相抵,膠著不動。郭靖有心相讓,但知師父掌力厲害,若此刻退縮,給他順勢推來,自己必受重傷,決意先運勁抵擋一陣,待他掌勁稍殺,再行避讓認輸。洪七公見郭靖居然擋得住自己畢生精力之所聚的這一掌,不由得又驚又喜,憐才之意大盛,好勝之心頓滅,決意讓他勝此一招,以成其名,當下留勁不發,緩緩收力。
便在這雙方不勝不敗丶你退我讓之際,忽聽山崖後一人大叫三聲,三個觔鬥翻將出來,正是西毒歐陽鋒。
洪七公與郭靖同時收掌,向後躍開。隻見歐陽鋒全身衣服破爛,滿臉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陰真經上的神功已然練成,我的武功天下第一!”蛇杖向四人橫掃過來。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搶上去將他蛇杖架開,數招一過,四人無不駭然。歐陽鋒的招術本就奇特,此時更如怪異無倫,忽爾伸手在自己臉上猛抓一把,忽爾反足在自己臀上狠踢一腳,每一杖打將出來,中途方向必變,實不知他打將何處。洪七公驚奇萬分,隻得使開打狗棒法緊守門戶,那敢貿然進招?
鬥到深澗,歐陽鋒忽然反手啪啪啪連打自己三個耳光,大喊一聲,雙手各從懷中摸出一塊圓石,按在地下,身子倒立,竄將過來。洪七公又吃驚,又好笑,心想:“我這棒法最擅長打狗,你忽作狗形,豈非自投羅網?”竹棒伸處,向他腰間挑去。不料歐陽鋒忽地翻身一滾,將竹棒半截壓在身下,隨即順勢滾去,洪七公拿揑不定,竹棒脫手。歐陽鋒驟然間飛身躍起,雙足連環猛踢。洪七公大驚,向後急退。
這時黃蓉早已拾起地下鐵簫,還給父親。黃藥師挺簫斜刺而出。歐陽鋒叫道:“段皇爺,我不怕你的一陽指!”說著縱身撲上。黃藥師見了他的舉止,已知他神智錯亂,隻是心中雖瘋,出手卻比未瘋時更加厲害。饒是他智慧過人,一時也想不明其中道理,怎知歐陽鋒苦讀郭靖默寫的假經,本已給纏得頭昏腦脹,黃蓉更處處引他走入歧路,盲練瞎闖,適才頭頂遭洪七公擊以一棒,更加胡塗了,然他武功本強,雖走了錯道,錯有錯著,出手離奇荒誕,竟教洪黃兩大宗師錯愕難解。
數十招一過,黃藥師又敗下陣來。郭靖搶上迎敵。歐陽鋒忽然哭道:“我的兒啊,你死得好慘!”拋去蛇杖,張開雙臂,撲上來便抱。郭靖知他將自己認作了侄兒歐陽克,聽他叫聲淒慘,發掌要將他推開。歐陽鋒左腕陡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將他牢牢抱住。郭靖心下悵惘,忙運勁掙紮,但歐陽鋒力大無窮,抱得他絲毫動彈不得。
洪七公丶黃藥師丶黃蓉大驚,三人搶上救援。洪七公伸指疾點歐陽鋒背心“鳳尾穴”,要迫他鬆手。不料他此時全身經脈倒轉,穴道全已變位,洪七公挺指戳將下去,他茫然未覺,全不理會。黃蓉回身撿起一塊石頭,向他頭頂砸落。歐陽鋒右手握拳,自下揮擊上來。黃蓉拿揑不住,石頭脫手飛落山穀。郭靖乘歐陽鋒鬆了右手,用力猛掙,向後躍開,定了定神,隻見歐陽鋒與黃藥師鬥得正猛。黃藥師插簫於腰,空手而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