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又喝了一杯,說道:“四莊主,此酒另有一個喝法,可惜眼下沒法辦到。”丹青生忙問:“怎麼個喝法?為什麼辦不到?”令狐衝道:“吐魯番是天下最熱之地,聽說當年玄奘大師到天竺取經,途經火焰山,便是吐魯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當真熱得可以。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還是難熬,到得冬天,卻又奇寒徹骨。正因如此,所產葡萄才與眾不同。”令狐衝道:“晚輩在洛陽城中喝此酒之時,天時尚寒,那位酒國前輩拿了一大塊冰來,將酒杯放於冰上。這美酒一經冰鎮,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當初夏,這冰鎮美酒的奇味,便品嚐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時,不巧也正是夏天,那莫花爾徹也說過冰鎮美酒的妙處。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這裏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們同來品嚐。”他頓了一頓,皺眉道:“隻是要人等上這許多時候,實是心焦。”
向問天道:“可惜江南一帶,並無練‘寒冰掌’、‘陰風爪’一類純陰功夫的高手,否則……”他一言未畢,丹青生喜叫:“有了,有了!”說著放下酒桶,興衝衝的走了出去。令狐衝朝向問天瞧去,滿腹疑竇。向問天含笑不語。
過不多時,丹青生拉了一個極高極瘦的黑衣老者進來,說道:“二哥,這一次無論如何要請你幫幫忙。”令狐衝見這人眉清目秀,隻是臉色泛白,似是一具僵屍模樣,令人一見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陣涼意。丹青生給二人引見了,原來這老者是梅莊二莊主黑白子,他頭發極黑而皮膚極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幫什麼忙?”丹青生道:“請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給我這兩位好朋友瞧瞧。”
黑白子翻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的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沒的讓大行家笑話。”丹青生道:“二哥,不瞞你說,這位風兄弟言道,吐魯番葡萄酒以冰鎮之,飲來別有奇趣。這大熱天卻到那裏找冰去?”黑白子道:“這酒香醇之極,何必更用冰鎮?”
令狐衝道:“吐魯番是酷熱之地……”丹青生道:“是啊,熱得緊!”令狐衝道:“當地所產的葡萄雖佳,卻不免有點兒暑氣。”丹青生道:“是啊,那是理所當然。”令狐衝道:“這暑氣帶入了酒中,過得百年,雖已大減,但微微一股辛辣之意,終究難免。”丹青生道:“是極,是極!老弟不說,我還道是我蒸酒之時火頭太旺,可錯怪了那個禦廚了。”令狐衝問道:“什麼禦廚?”丹青生笑道:“我隻怕蒸酒時火候不對,糟蹋了這十桶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宮之中,將皇帝老兒的禦廚抓了來生火蒸酒。”
黑白子搖頭道:“當真小題大做。”
向問天道:“原來如此。若是尋常的英雄俠士,喝這酒時多一些辛辣之氣,原亦不妨。但二莊主、四莊主隱居於這風景秀麗的西湖邊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這酒一經冰鎮,去其火氣,便和二位高人的身分相配了。好比下棋,力鬥搏殺, 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卻是入神坐照……”
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頭,急問:“你也會下棋?”向問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隻可惜天資所限,棋力不高,於是走遍大江南北、黃河上下,訪尋棋譜。三十年來,古往今來的名局,胸中倒記得不少。”黑白子忙問:“記得那些名局?”向問天道:“比如王質在爛柯山遇仙所見的棋局,劉仲甫在驪山遇仙對弈的棋局,王積薪遇狐仙婆媳的對局……”他話未說完,黑白子已連連搖頭,道:“這些神話,焉能信得?更那裏真有棋譜了?”說著鬆手放開了他肩頭。
向問天道:“在下初時也道這是好事之徒編造的故事,但二十五年前見到了劉仲甫和驪山仙姥的對弈圖譜,著著精警,實非世間凡人所能,這才死心塌地,相信確非虛言。前輩於此道也有所好嗎?”
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飄起來。向問天問道:“前輩如何發笑?”丹青生道:“你問我二哥喜不喜歡下棋?哈哈哈,我二哥道號黑白子,你說他喜不喜歡下棋?二哥之愛棋,便如我之愛酒。”向問天道:“在下胡說八道,當真是班門弄斧了,二莊主莫怪。”
黑白子道:“你當真見過劉仲甫和驪山仙姥對弈的圖譜?我在前人筆記之中,見過這則記載,說劉仲甫是當時國手,卻在驪山之麓給一個鄉下老媼殺得大敗,登時嘔血數升,這局棋譜便稱為‘嘔血譜’。難道世上真有這局嘔血譜?”他初進室時神情冷漠,此刻卻十分熱切。
向問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處世家舊宅之中見過,隻因這一局實在殺得太過驚心動魄,雖事隔廿五年,全數一百一十二著,至今倒還著著記得。”
黑白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著?你倒擺來給我瞧瞧。來來,到我棋室中去擺局。”
丹青生伸手攔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給我製冰,說什麼也不放你走。”說著捧過一隻白瓷盆,盆中盛滿了清水。
黑白子歎道:“四兄弟各有所癡,那也叫無可如何。”伸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片刻間水麵便浮起一絲絲白氣,過不多時,瓷盆邊上起了一層白霜,跟著水麵結成一片片薄冰,冰越結越厚,隻一盞茶時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
向問天和令狐衝都大聲喝采。向問天道:“這‘黑風指’的功夫,聽說武林失傳已久,卻原來二莊主……”丹青生搶著道:“這不是‘黑風指’,這叫‘玄天指’,和‘黑風指’的霸道功夫頗有上下床之別。”一麵說,一麵將四隻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不久酒麵上便冒出絲絲白氣。令狐衝道:“行了!” 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果覺既厚且醇,更沒半分異味,再加一股清涼之意,沁人心脾,大聲讚道:“妙極!我這酒釀得好,風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製得好。你呢?”向著向問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檔,搭檔得好。”
丹青生又倒了四杯酒,他性子急,要將盛冰的瓷盆放在酒杯之上,說道:“寒氣自上而下,冰氣下去得快些。”令狐衝道:“冰氣下去得雖快,但如此一來,一杯酒便從上至下一般的冰涼,非為上品。如冰氣從下麵透上來,酒中便一層有一層微異的冷暖,可以細辨其每一層氣味的不同。”丹青生聽他品酒如此精辨入微,欽佩之餘大為高興,照法試飲,細辨酒味,果有些微差別。
黑白子將酒隨口飲了,也不理會酒味好壞,拉著向問天的手,道:“去,去!擺劉仲甫的‘嘔血譜’給我看。”向問天一扯令狐衝的袖子,令狐衝會意,道:“在下也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什麼好看?我跟你不如在這裏喝酒。”令狐衝道:“咱們一麵喝酒,一麵看棋。”說著跟了黑白子和向問天而去。丹青生無奈,隻得挾著那隻大酒桶跟入棋室。
隻見好大一間房中,除了一張石幾、兩張軟椅之外,空蕩蕩地一無所有,石幾上刻著縱橫十九道棋路,對放著一盒黑子、一盒白子。這棋室中除了幾椅棋子之外不設另物,當是免得對局者分心。
向問天走到石幾前,在棋盤的“平、上、去、入”四角擺了勢子,跟著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後在九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子,如此不住置子,漸放漸慢。
黑白雙方一起始便纏鬥極烈,中間更無一子餘裕,黑白子隻瞧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令狐衝暗暗納罕,眼見他適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強的內功修為,當時他渾不在意;弈棋隻是小道,他卻瞧得滿頭大汗,可見關心則亂,此人愛棋成癡,向問天多半是揀正了他這弱點進襲。又想:“那位名醫不知跟他們是什麼關係?”
黑白子見向問天置了第六十六著後,隔了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問道:“下一步怎樣?”向問天微笑道:“這是關鍵所在,以二莊主高見,該當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吟道:“這一子嗎?斷又不妥,連也不對,衝是衝不出,做活卻又活不成。這……這……這……”他手中拈著一枚白子,在石幾上輕輕敲擊,直過了一頓飯時分,這一子始終沒法放入棋局。這時丹青生和令狐衝已各飲了十七八杯葡萄濃酒。
丹青生見黑白子的臉色越來越青,說道:“童老兄,這是‘嘔血譜’,難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嘔血不成?下一步怎麼下,爽爽快快說出來罷。”
向問天道:“好!這第六十七子,下在這裏。”於是在“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
黑白子啪的一聲,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既然那邊下什麼都不好,最好便是‘脫先他投’,這一子下在此處,確是妙著。”
向問天微笑道:“劉仲甫此著,自然精采,但那也隻是人間國手的妙棋,和驪山仙姥的仙著相比,卻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問:“驪山仙姥的仙著,卻又如何?”向問天道:“二莊主不妨想想看。”
黑白子思索良久,總覺局麵不利,難以反手,搖頭說道:“既是仙著,我輩凡夫俗子又怎想得出來?童兄不必賣關子了。”向問天微笑道:“這一著神機妙算,當真隻有神仙才想得出來。”黑白子是善弈之人,也就精於揣度對方心意,見向問天不肯將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說出,好教人心癢難搔,料想他定有所求,便道:“童兄,你將這一局棋說與我聽,我也不會白聽了你的。”
令狐衝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這位二莊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這樣一個大圈子來求他?”
向問天抬起頭來,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風兄弟,對四位莊主絕無所求。二莊主此言,可將我二人瞧得小了。”
黑白子深深一揖,說道:“在下失言,這裏謝過。”向問天和令狐衝還禮。
向問天道:“我二人來到梅莊,乃是要和四位莊主打一個賭。”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問道:“打一個賭?打什麼賭?”向問天道:“我賭梅莊之中,沒人能在劍法上勝得過這位風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齊轉看令狐衝。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卻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打什麼賭?”
向問天道:“倘若我們輸了,這一幅圖輸給四莊主。”說著解下負在背上的包袱,打了開來,裏麵是兩個卷軸。他打開一個卷軸,乃是一幅極為陳舊的圖畫,右上角題著“北宋範中立溪山行旅圖”十字,一座高山衝天而起,墨韻凝厚,氣勢雄峻之極。令狐衝雖不懂繪畫,也知這幅山水實是精絕之作,但見那山森然高聳,雖是紙上的圖畫,也令人不由自主的興高山仰止之感。
丹青生大叫一聲:“啊喲!”目光牢牢釘住了那幅圖畫,再也移不開來,隔了良久,才道:“這是北宋範寬的真跡,你……你……卻從何處得來?”
向問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將卷軸卷起。丹青生道:“且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畫,豈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渾厚的內力湧將出來,將他手掌輕輕彈開。向問天卻如一無所知,將卷軸卷好了。丹青生好生詫異,他剛才扯向問天的手臂,生怕撕破圖畫,手上並未用力,但對方內勁這麼一彈,卻顯示了極上乘的內功,而且顯然尚自行有餘力。他暗暗佩服,說道:“老童,原來你武功如此了得,隻怕不在我丹青生之下。”
向問天道:“四莊主取笑了。梅莊四位莊主除劍法之外,那一門功夫都是當世無敵。我童化金無名小卒,如何敢和四莊主相比?”丹青生臉一沉,道:“你為什麼說‘除劍法之外’?難道我的劍法當真及不上他?”
向問天微微一笑,道:“二位莊主,請看這一幅書法如何?”將另一個卷軸打了開來,卻是一幅筆走龍蛇的狂草。
丹青生奇道:“咦,咦,咦!”連說三個“咦”字,突然張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寶貝來了!”這一下呼叫聲音響極,牆壁門窗都為之震動,椽子上灰塵簌簌而落,加之這聲叫喚突如其來,令狐衝不禁吃了一驚。
隻聽得遠處有人說道:“什麼事大驚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來看,人家收了起來,可叫你後悔一世。”外麵那人道:“你又覓到什麼冒牌貨的書法了,是不是?”
門帷掀起,走進一個人來,矮矮胖胖,頭頂禿得油光滑亮,一根頭發也無,右手提著一枝大筆,衣衫上都是墨跡。他走近看時,突然雙目直瞪,呼呼喘氣,顫聲道:“這……這是真跡!真是……真是唐朝……唐朝張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
帖上的草書大開大闔,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開輕功,竄高伏低,雖行動迅捷,卻不失高雅風致。令狐衝在十個字中還識不到一個,但見帖尾寫滿了題跋,蓋了不少圖章,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
丹青生道:“這位是我三哥禿筆翁,他取此外號,是因他性愛書法,寫禿了千百枝毛筆,卻不是因他頭頂光禿禿地。這一節千萬不可弄錯。”令狐衝微笑應道:“是。”
那禿筆翁伸出右手食指,順著率意帖中的筆路一筆一劃的臨空鉤勒,神情如醉如癡,對向問天和令狐衝二人固一眼不瞧,連丹青生的說話也顯然渾沒聽在耳中。
令狐衝突然間心頭一震:“向大哥此舉,隻怕全是早有預謀。記得我和他在涼亭中初會,他背上便有這麼一個包袱。”但轉念又想:“當時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這兩個卷軸,說不定他為了來求梅莊的四位莊主治我之病,途中當我在客店中休息之時,出去買來,什或是偷來搶來。嗯,多半是偷盜而得,這等無價之寶,又那裏買得到手?”耳聽得那禿筆翁臨空寫字,指上發出極輕微的嗤嗤之聲,內力之強,和黑白子各擅勝場,又想:“我的內傷乃因桃穀六仙及不戒大師而起,這梅莊三位莊主的內功,似不在桃穀六仙和不戒大師之下,那大莊主說不定更加厲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許便能治我之傷了。但願他們不致大耗功力才好。”
向問天不等禿筆翁寫完,便將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
禿筆翁向他愕然而視,過了好一會,問道:“換什麼?”向問天搖頭道:“不換!”禿筆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筆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叫道:“不行!”禿筆翁道:“行,為什麼不行?能換得這幅張旭狂草真跡到手,我那石鼓打穴筆法又何足惜?”
向問天搖頭道:“不行!”禿筆翁急道:“那你為什麼拿來給我看?”向問天道:“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莊主隻當從來沒看過便是。”禿筆翁道:“看已經看過了,怎麼能隻當從來沒看過?”向問天道:“三莊主真的要得這幅張旭真跡,那也不難,隻須和我們打一個賭。”禿筆翁忙問:“賭什麼?”
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瘋瘋顛顛。他說賭我們梅莊之中,沒一人能勝得這位華山派風朋友的劍法。”禿筆翁道:“倘若有人勝得了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問天道:“倘若梅莊之中,不論那一位勝得我風兄弟手中長劍,那麼在下便將這幅張旭真跡‘率意帖’奉送三莊主,將那幅範寬真跡‘溪山行旅圖’奉送四莊主,還將在下心中所記神仙鬼怪所下的圍棋名局二十局,一一錄出,送給二莊主。”禿筆翁道:“我們大哥呢?你送他什麼?”
向問天道:“在下有一部〈廣陵散〉琴譜,說不定大莊主……”
他一言未畢,黑白子等三人齊聲道:“廣陵散?”
令狐衝也是一驚,尋思:“這〈廣陵散〉琴譜,是曲洋前輩發掘古墓而得,他將之譜入了〈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來?”隨即恍然:“向大哥是魔教右使,曲長老是魔教長老,兩人多半交好。曲長老得到這部琴譜之後,喜悅不勝,自會跟向大哥說起。向大哥要借來鈔錄,曲長老自必欣然允諾。”想到譜在人亡,不禁喟然。
禿筆翁搖頭道:“自嵇康死後,〈廣陵散〉從此不傳於世,童兄這話未免是欺人之談了。”向問天微笑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愛琴成癡。他說嵇康一死,天下從此便無〈廣陵散〉。這套琴譜在西晉之後固然從此湮沒,然而在西晉之前呢?”
禿筆翁等三人茫然相顧,一時不解這句話的意思。
向問天道:“我這位朋友心智過人,兼又大膽妄為,便去發掘晉前擅琴名人的墳墓。果然有誌者事竟成,他掘了數十個古墓之後,終於在東漢蔡邕的墓中,尋到了此曲。”
禿筆翁和丹青生都驚噫一聲。黑白子緩緩點頭,說道:“智勇雙全,了不起!”
向問天打開包袱,取了一本冊子,封皮上寫著“廣陵散琴曲”五字,隨手一翻,冊內錄的果是琴譜。他將那冊子交給令狐衝,說道:“風兄弟,梅莊之中,倘若有那一位高人勝得你的劍法,兄弟便將此琴譜送給大莊主。”
令狐衝接過,收入懷中,心想:“說不定這便是曲長老的遺物。曲長老既死,向大哥要取他一本琴譜,有何難處?”
丹青生笑道:“這位風兄弟精通酒理,劍法也必高明,可是他年紀輕輕,難道我梅莊之中……嘿嘿,這可太笑話了。”
黑白子道:“倘若我梅莊之中,果然無人能勝得風少俠,我們要賠什麼賭注?”
令狐衝和向問天有約在先,一切聽由他安排,但事情演變至斯,覺得向問天做得太也過份,既來求醫,怎可如此狂妄,輕視對方?何況自己內力全失,如何能是梅莊中這些高人的對手?便道:“童大哥愛說笑話,區區末學後輩,怎敢和梅莊諸位莊主講武論劍?”
向問天道:“這幾句客氣話當然是要說的,否則別人便會當你狂妄自大了。”
禿筆翁似乎沒將二人的言語聽在耳裏,喃喃吟道:“‘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二哥,那張旭號稱‘草聖’,乃草書之聖,這三句詩,便是杜甫在〈飲中八仙歌〉寫張旭的。此人也是‘飲中八仙’之一。你看了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當年酒酣落筆的情景。唉,當真是天馬行空,不可羈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此人既愛喝酒,自是個大大的好人,寫的字當然也不會差的了。”
禿筆翁道:“韓愈品評張旭道:‘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此公正是我輩中人,不平有動於心,發之於草書,有如仗劍一揮,不亦快哉!”提起手指,又臨空書寫,寫了幾筆,對向問天道:“喂,你打開來再給我瞧瞧。”
向問天搖了搖頭,笑道:“三莊主取勝之後,這張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於弈棋,思路周詳,未算勝,先慮敗,又問:“倘若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風少俠的劍法,我們該輸什麼賭注?”向問天道:“我們來到梅莊,不求一事,不求一物。風兄弟隻不過來到天下武學的巔峰之所,與當世高手印證劍法。倘若僥幸得勝,我們轉身便走,什麼賭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這位風少俠是求揚名來了。一劍連敗‘江南四友’,自是名動江湖。”向問天搖頭道:“二莊主料錯了。今日梅莊印證劍法,不論誰勝誰敗,若有一字泄漏於外,我和風兄弟天誅地滅,乃狗屎不如之輩。”
丹青生道:“好,好!說得爽快!這房間什為寬敞,我便和風兄弟來比劃兩手。風兄弟,你的劍呢?”向問天笑道:“來到梅莊,我們敬仰四位莊主,怎敢攜帶兵刃?”
丹青生放大喉嚨叫道:“拿兩把劍來!”
外邊有人答應,接著丁堅和施令威各捧一劍,走到丹青生麵前,躬身奉上。丹青生從丁堅手中接了劍,道:“這劍給他。”施令威道:“是!”雙手托劍,走到令狐衝麵前。
令狐衝覺得此事什為尷尬,轉頭去瞧向問天。向問天道:“梅莊四莊主劍法通神,風兄弟,你隻消學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終身受用不盡。”令狐衝眼見當此情勢,這場劍已不得不比,隻得微微躬身,伸雙手接過長劍。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這位童兄打的賭,是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風兄。丁堅也會使劍,他也是梅莊中人,倒也不必定要你親自出手。”他越聽向問天說得有恃無恐,越覺此事不妥,當下決定要丁堅先行出手試招,心想他劍法著實了得,而在梅莊隻是家人身分,縱然輸了,也無損梅莊令名,一試之下,這風二中劍法的虛實便可得知。
向問天道:“是,是。隻須梅莊之中有人勝得我風兄弟的劍法,便算我們輸了,也不必定要四位莊主親自出手。這位丁兄,江湖上人稱‘一字電劍’,劍招迅捷無倫,世所罕見。風兄弟,你先領教這位丁兄的一字電劍,也是好的。”
丹青生將長劍向丁堅一拋,笑道:“你如輸了,罰你去吐魯番運酒。”
丁堅躬身接住長劍,轉身向令狐衝道:“丁某領教風爺的劍法。”唰的一聲,將劍拔了出來。令狐衝當下也拔劍出鞘,將劍鞘放上石幾。
向問天道:“三位莊主,丁兄,咱們是印證劍法,可不用較量內力。”黑白子道:“那自是點到為止。”向問天道:“風兄弟,你可不得使出絲毫內力。咱們較量劍法,招數精熟者勝,粗疏者敗。你華山派的氣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以內力取勝,便算是咱們輸了。”令狐衝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沒半分內力,卻用這些言語擠兌人家。”便道:“小弟的內力使將出來,教三位莊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齒,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
向問天道:“咱們來到梅莊,實出於一片至誠,風兄弟若再過謙,對四位前輩反而不敬了。你華山派‘紫霞神功’遠勝於我嵩山派內功,武林中眾所周知。風兄弟,你站在我這兩隻腳印之中,雙腳不可移動,和丁兄試試劍招如何?”
他說了這幾句話,身子往旁一讓,隻見地下兩塊青磚之上,分別各出現一個腳印,深及兩寸。原來他適才說話之時,潛運內力,竟在青磚上硬生生踏出了兩個腳印。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齊聲喝采:“好功夫!”眼見向問天口中說話,不動聲色的將內力運到了腳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並無青磚碎粉,兩個足印又一般深淺,平平整整,便如用鋒利小刀細心雕刻出來一般,內力驚人,實非自己所及。丹青生等隻道他是試演內功,這等做作雖不免有點膚淺,非高人所為,但畢竟神功驚人,令人欽佩,卻不知他另有深意。令狐衝自然明白,他宣揚自己內功較他為高,他內功已如此了得,自己自然更加厲害,則對方於過招之時便決不敢運行內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自己除劍法之外,其他武功一無可取,輕功縱躍,絕非所長,雙足踏在足印之中,隻施展劍法,便可藏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