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兩人都已什為疲累,分別倚在山石旁閉目養神。

令狐衝不久便睡著了。睡夢之中,忽見盈盈手持三隻烤熟了的青蛙,遞在他手裏,問道:“你忘了我麼?”令狐衝大聲道:“沒忘,沒忘!你……你到那裏去了?”見盈盈的影子忽然隱去,忙叫:“你別走!我有很多話跟你說。”卻見刀槍劍戟,紛紛殺來,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向問天笑嘻嘻的道:“夢見了情人麼?要說很多話?”

令狐衝臉上一紅,也不知說了什麼夢話給他聽了去。向問天道:“兄弟,你要見情人,隻有養好了傷,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衝黯然道:“我……我沒情人。再說,我的傷是治不好的。”向問天道:“我欠了你一命,雖是自家兄弟,總是心中不舒服,非還你一條命不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定可治好你的傷。”

令狐衝雖說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畢竟出於無奈,隻好淡然處之,聽向問天說自己之傷可治,此言若從旁人口中說出,未必能信,但向問天實有過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師叔風清揚外,生平從所未睹,以師父嶽不群之能,也必有所不及,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份量之重,無可言喻,心頭登時湧起一股喜悅之情,道:“我……我……”說了兩個“我”字,卻接不下話去。這時一彎冷月從穀口照射下來,清光遍地,穀中雖仍陰森森地,但在令狐衝眼中瞧出來,便如是滿眼陽光。

向問天道:“咱們去見一個人。這人脾氣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讓他知情。兄弟,你如信得過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衝道:“那有什麼信不過的?大哥是要設法治我之傷,這是死馬當作活馬醫,本來是沒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謝天謝地、意外之喜,治不好那是理所當然!”

向問天微微一笑,說道:“兄弟,你我生死如一,本來萬事不能瞞你。但這件事,事前可不能泄露機關,事後自會向你說個一清二楚。”令狐衝道:“大哥不須擔心,你說什麼,我一切照做便是。”向問天道:“兄弟,我是日月神教的右使者,在你們正教中人看來,我們的行事不免有點古裏古怪,邪裏邪氣。哥哥要你去做一件事,若能成功,於治你之傷大有好處,不過我話說在前頭,這件事哥哥也是利用了你,要委屈你吃些苦頭。”令狐衝一拍自己胸膛,說道:“你我既已義結金蘭,我這條命就是你的。吃點苦頭打什麼緊?做人義氣為重,還能討價還價、說好說歹麼?”向問天什喜,說道:“那咱們也不必說多謝之類的話了。”令狐衝道:“當然!”

他自華山派學藝以來,一番心意盡數放在小師妹身上,雖和陸大有交好,也隻當他是師弟那麼照顧,直至此刻,方始領略到江湖上慷慨重義,所謂“過命的交情”、那種把性命交給了朋友的真味。其實他於向問天的身世、過往、為人所知實在極少,遠不及對施戴子、高根明等師弟的了解,但所謂一見心折,於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際,自然而然成了生死之交。

向問天伸舌頭舐了舐嘴唇,道:“那條馬腿不知丟到那裏去了?他媽的,殺了這許多狗崽子,山穀裏卻一個也不見。”令狐衝見他這副神情,知他是想尋死屍來吃,心下駭然,不敢多說,又即閉眼入睡。

第二日早晨,向問天道:“兄弟,這裏除了青草苔蘚,什麼也沒有。咱們在這裏挨下去,非去找死屍來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這山穀中的,個個又老又韌,我猜你吃起來胃口不會太好。”令狐衝忙道:“簡直半點胃口也沒有。”

向問天笑道:“咱們隻好覓路出去。我先給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穀底去抓了些爛泥,塗在他臉上,隨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一會,神力到處,長須盡脫,雙手再在自己頭上一陣搓揉,滿頭花白頭發脫得乾乾淨淨,變成了一個油光精滑的禿頭。令狐衝見他頃刻之間相貌便全然不同,又好笑,又佩服。向問天又去抓些爛泥來,加大自己鼻子,敷腫雙頰,此時便是對麵細看,也不易辨認。

向問天在前覓路而行,他雙手攏在袖中,遮住了係在腕上的鐵煉,隻要不出手,誰也認不出這禿頭胖子便是那矍鑠瀟灑的向問天。二人在山穀中穿來穿去,到得午間,在山坳裏見到一株毛桃,桃子尚青,入口酸澀,兩人卻也顧不得這許多,采來飽餐了一頓。休息了一個多時辰,又再前行。到得黃昏時,向問天終於尋到了出穀的方位,但須翻越一個數百尺的峭壁。他將令狐衝負於背上,騰越而上。

登上峭壁,放眼一條小道蜿蜒於長草之間,雖景物荒涼,總是出了那連鳥獸之跡也絲毫不見的絕地,兩人都長長籲了口氣。

次日清晨,兩人徑向東行,到得一處大市鎮,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片金葉子,要令狐衝去一家銀鋪兌成了銀子,然後投店住宿。向問天叫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來一大壇酒,和令狐衝二人痛飲了半壇,飯也不吃了,一個伏案睡去,一個爛醉於床。直到次日紅日滿窗,這才先後醒轉。兩人相對一笑,回想前日涼亭中、石梁上的惡鬥,直如隔世。

向問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會。”這一去竟是一個多時辰。令狐衝正自擔憂,生怕他遇上了敵人,卻見他雙手大包小包,挾了許多東西回來,手腕間的鐵煉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鐵匠給鑿開了。向問天打開包裹,一包包都是華貴衣飾,說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樣,越闊綽越好。”當下和令狐衝二人裏裏外外換得煥然一新。出得店時,店小二牽過兩匹鞍轡鮮明的高頭大馬過來,也是向問天買來的。

二人乘馬而行,緩緩向東。行得兩日,令狐衝感到累了,向問天便雇了大車給他乘坐,到得運河邊上,索性棄車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問天花錢如流水,身邊的金葉子似乎永遠用不完。過了長江,運河兩岸市肆繁華,向問天所買的衣飾也越來越華貴。

舟中日長,向問天談些江湖上的軼聞趣事。許多事情令狐衝都是聞所未聞,聽得津津有味。但涉及黑木崖上魔教之事,向問天卻絕口不提,令狐衝也就不問。

這一天將到杭州,向問天在舟中又為令狐衝及自己刻意化裝了一番,剪下令狐衝一些頭發,再剪短了當作小胡子,用膠水黏在令狐衝上唇。打點妥當,這才舍舟登陸,買了兩匹駿馬,乘馬進了杭州城。

杭州古稱臨安,南宋時建為都城,向來是個好去處。進得城來,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處處。令狐衝跟著向問天來到西湖之畔,但見碧波如鏡,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衝道:“常聽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沒去過,不知端的,今日親見西湖,這天堂之譽,確是不虛了。”

向問天一笑,縱馬來到一個所在,一邊倚著小山,和外邊湖水相隔著一條長堤,更是幽靜。兩人下了馬,將坐騎係在湖邊的柳樹上,向山邊的石級上行去。向問天似是到了舊遊之地,路徑什是熟悉。轉了幾個彎,遍地都是梅樹,老幹橫斜,枝葉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開之日,香雪如海,定然觀賞不盡。

穿過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條青石板大路,來到一座朱門白牆的大莊院外,行到近處,見大門外寫著“梅莊”兩個大字,旁邊署著“虞允文題”四字。令狐衝讀書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覺這幾個字儒雅之中透著勃勃英氣。

向問天走上前去,抓住門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銅環,回頭低聲道:“一切聽我安排。兄弟,這件事難免有性命之憂,就算一切順利,也要大大的委屈你幾天。”令狐衝點了點頭,道:“不妨!”心想:“這座梅莊,顯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住的是一位當世名醫?大哥說有性命之憂,難道這治病之法會令我十分痛苦,且什為凶險?”

隻見向問天將銅環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兩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再敲三下,然後放下銅環,退在一旁。

過了半晌,大門緩緩打開,並肩走出兩個家人裝束的老者。令狐衝微微一驚,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穩重,顯是武功不低,卻如何在這裏幹這仆從廝養的賤役?左首那人躬身說道:“兩位駕臨敝莊,有何貴幹?”向問天道:“嵩山門下、華山門下弟子,有事求見江南四友,四位前輩。”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見客。”說著便欲關門。

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物,展了開來,令狐衝又是一驚,隻見他手中之物寶光四耀,乃是一麵五色錦旗,上麵鑲滿了珍珠寶石。令狐衝知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嶽令旗,令旗所到之處,猶如左盟主親到,五嶽劍派門下,無不凜遵持旗者的號令。令狐衝隱隱覺得不妥,猜想向問天此旗定然來曆不正,說不定還是殺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搶來的,又想正教中人追殺於他,或許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稱是嵩山派弟子,不知有何圖謀?自己答允了一切聽他安排,隻好一言不發,靜觀其變。

那兩名家人見了此旗,神色微變,齊聲道:“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問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嶽劍派素不往來,便是嵩山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下麵的話沒說下去,意思卻什明顯:“便是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接見。”嵩山派左盟主畢竟位高望重,這人不願口出輕侮之言,但他顯然認為“江南四友”的身分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多了。

令狐衝心道:“這‘江南四友’是何等樣人物?倘若他們在武林之中真有這等大來頭,怎地從沒聽師父、師娘提過他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聽人講到當世武林中的前輩高人,卻也不曾聽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

向問天微微一笑,將令旗收入懷中,說道:“我左師侄這麵令旗,不過是拿來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輩是何等樣人,自不會將這令旗放在眼裏……”令狐衝心道:“你說‘左師侄’?居然冒充左盟主的師叔,越來越不成話了。”隻聽向問天續道:“隻是在下一直無緣拜見江南四位前輩,拿這麵令旗出來,不過作為信物而已。”

兩名家人“哦”了一聲,聽他話中將江南四友的身分抬得什高,臉色便和緩了下來。一人道:“閣下是左盟主的師叔?”

向問天又是一笑,說道:“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無名小卒,兩位自是不識了。想當年丁兄在祁連山下單掌劈四霸,一劍伏雙雄;施兄在湖北橫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殺得青龍幫一十三名大頭子血濺漢水江頭,這等威風,在下卻常在心頭。”

那兩個家人打扮之人,一個叫丁堅,一個叫施令威,歸隱梅莊之前,是江湖上兩個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氣,做了事後,絕少留名,是以武功雖高,名字卻少有人知。向問天所說那兩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意傑作。一來對手什強,而他二人以寡敵眾,勝得乾淨利落;二來這兩件事都曲在對方,二人所作的乃行俠仗義的好事,這等義舉他二人生平所為者什是寥寥。大凡做了好事,雖不欲故意宣揚, 但若給人無意中得知,畢竟心中竊喜。丁施二人聽了向問天這一番話,不由得都臉露喜色。丁堅微微一笑,說道:“小事一件,何足掛齒?閣下見聞倒廣博得很。”

向問天道:“武林中沽名釣譽之徒什眾,而身懷真材實學、做了大事而不願宣揚的清高之士,卻十分難得。‘一字電劍’丁大哥和‘五路神’施九哥的名頭,在下仰慕已久。左師侄說起,有事須向江南四友請教。在下歸隱已久,心想江南四友未必見得著,但如能見到‘一字電劍’和‘五路神’二位,便算不虛此行,因此上便答允來杭州走一趟。左師侄說道:如他自己親來,隻怕四位前輩不肯接見,因他近年來在江湖上太過張揚,生恐前輩們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不在外走動,說不定還不怎麼惹厭。哈哈!”

丁施二人聽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都什為高興,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幾聲,見這禿頭胖子雖衣飾華貴,麵目可憎,但言談舉止,頗具器度,確然不是尋常人物,他既是左冷禪的師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幾分敬意。

施令威心下已決定代他傳報,轉頭向令狐衝道:“這一位是華山派門下?”

向問天搶著道:“這一位風兄弟,是當今華山掌門嶽不群的師叔。”

令狐衝聽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給自己揑造一個名字和身分,卻決計料不到他竟說自己是師父的師叔。令狐衝雖諸事漫不在乎,但要他冒認是恩師的長輩,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臉上塗了厚厚的黃粉,震驚之情絲毫不露。

丁堅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都有些起疑:“這人真實年紀瞧不出來,雖留了小胡子,看來多半未過四十,怎能是嶽不群的師叔?”

向問天雖已將令狐衝的麵貌扮得大為蒼老,畢竟難以使他變成一個老者,如強加化裝,難免露出馬腳,當即接口:“這位風兄弟年紀比嶽不群還小了幾歲,卻是風清揚風師兄的堂房小兄弟,也是風師兄獨門劍法的唯一傳人,劍術之精,華山派中少有人能及。”

令狐衝又大吃一驚:“向大哥怎知我是風太師叔的傳人?”隨即省悟:“風太師叔劍法如此了得,當年必定威震江湖。向大哥識見不凡,見了我的劍法後自能推想得到。方生大師既看得出,向大哥自也看得出。”

丁堅“啊”的一聲,他是使劍的名家,聽得令狐衝精於劍法,忍不住技癢,可是見這人滿臉黃腫,形貌猥葸,實不像是個精擅劍法之人,問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稱呼。”

向問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這位風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

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說道:“久仰,久仰。”

向問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銅化金”之意,以銅化金,自然是假貨了;這“二中”二字卻是將“衝”字拆開來的。武林中並沒這樣兩個人,他二人居然說“久仰,久仰”,不知從何“仰”起?更不用說“久”了。

丁堅說道:“兩位請進廳上用茶,待在下去稟告敝上,見與不見,卻是難言。”向問天笑道:“兩位和江南四友名雖主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輩可不會不給丁施二兄的麵子。”丁堅微微一笑,讓在一旁。向問天便即邁步入內,令狐衝跟了進去。

走過一個大天井,天井左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幹如鐵,極是蒼勁。來到大廳,施令威請二人就座,自己站著相陪,丁堅進內稟報。

向問天見施令威站著,自己踞坐,未免對他不敬,但他在梅莊身為仆役,卻不能請他也坐,說道:“風兄弟,你瞧這一幅畫,雖隻寥寥數筆,氣勢可著實不凡。”一麵說,一麵站起身來,走到懸在廳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令狐衝和他同行多日,知他雖十分聰明機智,於文墨書畫卻不擅長,這時忽然讚起畫來,自是另有深意,當即應了一聲,走到畫前。見畫中所繪是一個仙人的背麵,墨意淋漓,筆力雄健,令狐衝雖不懂畫,卻也知確是力作,又見畫上題款是:“丹青生大醉後潑墨”八字,筆法森嚴,一筆筆便如長劍的刺劃。令狐衝看了一會,說道:“童兄, 我一見畫上這個‘醉’字,便十分喜歡。這字中畫中,更似乎蘊藏著一套極高明的劍術。”他見到這八個字的筆法,以及畫中仙人的手勢衣摺,不禁想到了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劍法。

向問天尚未答話,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後說道:“這位風爺果然是劍術名家。我家四莊主丹青先生說道:那日他大醉後繪此一畫,無意中將劍法蘊蓄於內,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後再也繪不出了。風爺居然能從畫中看出劍意,四莊主定當引為知己。我進去告知。”說著喜孜孜的走了進去。

向問天咳嗽一聲,說道:“風兄弟,原來你懂得書畫。”令狐衝道:“我什麼也不懂,胡謅幾句,碰巧撞中。這位丹青先生倘若和我談書論畫,可要我大大出醜了。”

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道:“他從我畫中看出了劍法?這人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聲中,走進一個人來,髯長及腹,左手拿著一隻酒杯,臉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施令威跟在其後,說道:“這兩位是嵩山派童爺,華山派風爺。這位是梅莊四莊主丹青先生。四莊主,這位風爺一見莊主的潑墨筆法,便說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劍術。”

那四莊主丹青生斜著一雙醉眼,向令狐衝端相一會,問道:“你懂得畫?會使劍?” 這兩句話問得什是無禮。

令狐衝見他手中拿的是一隻翠綠欲滴的翡翠杯,又聞到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地裏想起祖千秋在黃河舟中所說的話來,說道:“白樂天杭州春望詩雲:‘紅袖織綾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飲梨花酒當用翡翠杯,四莊主果然是飲酒的大行家。”他沒讀過多少書,什麼詩詞歌賦,全然不懂,但生性聰明,於別人說過的話,卻有過耳不忘之才,這時徑將祖千秋的話照搬過來。

丹青生一聽,雙眼睜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令狐衝,大叫:“啊哈,好朋友到了。來來來,咱們喝他三百杯去。風兄弟,老夫好酒、好畫、好劍,人稱三絕。三絕之中,以酒為首,丹青次之,劍道居末。”

令狐衝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竅不通,我是來求醫治傷,終不成跟人家比劍動手。這喝酒嗎,可就求之不得。”當即跟著丹青生向內走去,向問天和施令威跟隨在後。穿過一道回廊,來到西首一間房中。門帷掀開,便是一陣撲鼻酒香。

令狐衝自幼嗜酒,隻師父、師娘沒給他多少錢零花,自來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選好惡,自從在洛陽聽綠竹翁細論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種各樣美酒,一來天性相投,二來得了名師指點,此後便賞鑒什精,一聞到這酒香,便道:“好啊,這兒有三鍋頭的陳年汾酒。唔,這百草酒隻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兒酒更加難得。”他聞到猴兒酒的酒香,登時想起六師弟陸大有來,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拊掌大笑,叫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一進我酒室,便將我所藏三種最佳名釀報了出來,當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

令狐衝見室中琳琅滿目,到處都是酒壇、酒瓶、酒葫蘆、酒杯,說道:“前輩所藏,豈止名釀三種而已。這紹興女兒紅固是極品,這西域吐魯番的葡萄濃酒,四蒸四釀,在當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驚又喜,問道:“我這吐魯番四蒸四釀葡萄濃酒密封於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來?”令狐衝微笑道:“這等好酒,即使是藏於地下數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

丹青生叫道:“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這四蒸四釀葡萄濃酒。”將屋角落中一隻大木桶搬了出來。那木桶已舊得發黑,上麵彎彎曲曲的寫著許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蓋了印,顯得極為鄭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輕輕拔開,登時滿室酒香。

施令威向來滴酒不沾唇,聞到這股濃冽的酒氣,不禁便有醺醺之意。

丹青生揮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別醉倒了你。”將三隻酒杯並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藤黃如脂油,酒高於杯緣,隻因酒質黏醇,似含膠質,卻不溢出半點。令狐衝心中喝一聲采:“此人武功了得,抱住這百來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齊口而止,實是難能。”

丹青生將木桶夾在脅下,左手舉杯,道:“請,請!”雙目凝視令狐衝的臉色,瞧他嚐酒之後的神情。令狐衝舉杯喝了半杯,大聲辨味,隻是他臉上塗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什喜歡。丹青生神色惴惴,似乎生怕這位酒中行家覺得他這桶酒平平無奇。

令狐衝閉目半晌,睜開眼來,說道:“奇怪,奇怪!”丹青生問道:“什麼奇怪?”令狐衝道:“此事難以索解,晚輩可當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閃動著十分喜悅的光芒,道:“你問的是……”令狐衝道:“這酒晚輩生平隻在洛陽城中喝過一次,雖然醇美之極,酒中卻有微微酸味。據一位酒國前輩言道,那是由於運來之時沿途顛動之故。這四蒸四釀的吐魯番葡萄濃酒,多搬一次,便減色一次。從吐魯番來到杭州,不知有幾萬裏路,可是前輩此酒,竟然絕無酸味,這個……”

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之極,說道:“這是我的不傳之秘。我是用三招劍法向西域劍豪莫花爾徹換來的秘訣,你想不想知道?”

令狐衝搖頭道:“晚輩得嚐此酒,已心滿意足,前輩這秘訣卻不敢多問了。”

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見令狐衝不問這秘訣,不禁心癢難搔,說道:“其實這秘訣說出來不值一文,可說毫不希奇。”令狐衝知道自己越不想聽,他越是要說,忙搖手道:“前輩千萬別說,你這三招劍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價換來的秘訣,晚輩輕輕易易的便學了去,於心何安?常言道:無功不受祿……”丹青生道:“你陪我喝酒,說得出此酒的來曆,便是大大的功勞了。這秘訣你非聽不可。”

令狐衝道:“晚輩蒙前輩接見,又賜以極品美酒,已經感激之至,怎可……”丹青生道:“我願意說,你就聽好了。”向問天勸道:“四莊主一番美意,風兄弟不用推辭了。”丹青生道:“對,對!”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這酒已有多少年份?”

令狐衝將杯中酒喝乾,辨味多時,說道:“這酒另有一個怪處,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隻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陳,陳中有新,比之尋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般別致風味。”

向問天眉頭微蹙,心道:“這一下可獻醜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可相提並論。”他生怕丹青生聽了不愉,卻見這老兒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筆直,笑道:“好兄弟,果然厲害。我這秘訣便在於此。我跟你說,那西域劍豪莫花爾徹送了我十桶三蒸三釀的一百二十年吐魯番美酒,用五匹大宛良馬馱到杭州來,然後我依法再加一釀一蒸,十桶美酒,釀成一桶。屈指算來,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這美酒曆關山萬裏而不酸,酒味陳中有新,新中有陳,便在於此。”

向問天和令狐衝一齊鼓掌,道:“原來如此。”令狐衝道:“能釀成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劍法去換,也是值得。前輩隻用三招去換,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不過料想前輩這三招劍法精妙異常,足足抵得十招而有餘。”

向問天心想:“我這兄弟劍法精妙,想不到口才也伶俐如此。”他不知令狐衝向來擅於言詞,常給嶽不群罵太過油嘴滑舌。

丹青生更加歡喜,說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當日大哥、三哥都埋怨我以劍招換酒,令我中原絕招傳入了西域。二哥雖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以為然。隻有老弟才明白我是占了大便宜,咱們再喝一杯。”他見向問天顯然不懂酒道,對之便不多加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