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堅聽得向問天要令狐衝雙足踏在腳印中再和自己比劍,顯然對自己有輕蔑之意,不禁惱怒,但見他踏磚留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也不禁駭異,尋思:“他們膽敢來向四位莊主挑戰,自然非泛泛之輩。我隻消能和這人鬥個平手,便已為孤山梅莊立了一功。”他昔年什是狂傲,後來遭逢強敵,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他才投身梅莊,甘為廝養,當年的悍勇凶焰早收斂殆盡了。
令狐衝舉步踏入向問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請!”
丁堅道:“風爺,有僭了!”長劍橫揮,嗤的一聲輕響,眾人眼前便是一道長長的電光疾閃而過。他在梅莊歸隱十餘年,當年的功夫竟絲毫沒擱下。這“一字電劍”每招之出,皆如閃電橫空,令人一見之下,驚心動魄,先自生了怯意。當年丁堅乃敗在一個盲眼獨行大盜手下,隻因對手眼盲,聽聲辨形,這一字電劍的懾人聲勢便無所施其技。此刻他將劍法施展出來,霎時之間,滿室都是電光,耀人眼目。
但這一字電劍隻出得一招,令狐衝便瞧出了其中三個老大破綻。丁堅並不急於進攻,隻長劍連劃,似是對來客盡了禮敬之道,真正用意卻是要令狐衝於神馳目眩之餘,難以抵擋他的後著。他使到第五招時,令狐衝已看出了他劍法中的十八個破綻,說道:“得罪!”長劍斜斜指出。
其時丁堅一劍正自左而右急掠而過,令狐衝的劍鋒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堅這一掠之勢,正好將自己手腕送到他劍鋒上去。這一掠勁道太急,其勢已無法收轉,旁觀五人不約而同的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著黑白兩枚棋子,待要擲出擊打令狐衝的長劍,以免丁堅手腕切斷,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敵一,梅莊擺明是輸了,以後也不用比啦。”隻一遲疑,丁堅的手腕已向劍鋒上直削過去。施令威大叫一聲:“啊喲!”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間,令狐衝手腕輕輕一轉,劍鋒側過,啪的一聲響,丁堅的手腕擊在劍鋒平麵之上,竟然絲毫無損。丁堅一呆,才知對方手下留情,便在這頃刻之間,自己已撿回了一隻手掌,此腕一斷,終身武功便即廢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謝風大俠劍下留情。”令狐衝躬身還禮,說道:“不敢!承讓了。”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見令狐衝長劍這麼一轉,免得丁堅血濺當場,心下都大起好感。丹青生斟滿了一杯酒,說道:“風兄弟,你劍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衝道:“不敢當。”接過來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衝杯中斟滿,說道:“風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堅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衝道:“那是碰巧,何足為奇?”雙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說道:“這第三杯,咱倆誰都別先喝,我跟你玩玩,誰輸了,誰喝這杯酒。”令狐衝笑道:“那自然是我輸的,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搖手道:“別忙,別忙!”將酒杯放在石幾上,從丁堅手中接過長劍,道:“風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衝喝酒之時,心下已在盤算:“他自稱第一好酒,第二好畫,第三好劍,劍法必定是極精的。我看大廳上他所畫的那幅仙人圖,筆法固然淩厲,然而似乎有點管不住自己,倘若他劍法也是這樣,那麼破綻必多。”躬身道:“四莊主,請你多多容讓。”丹青生道:“不用客氣,出招。”令狐衝道:“遵命!”長劍一起,挺劍便向他肩頭刺出。
這一劍歪歪斜斜,顯然全無力氣,更加不成章法,天下劍法中決不能有這麼一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什麼?”他既知令狐衝是華山派的,心中便一直思忖華山派的諸路劍法,豈知這一劍之出,渾不是這麼一回事,非但不是華山派劍法,什至不是劍法。
令狐衝跟風清揚學劍,除了學得古今獨步的“獨孤九劍”之外,更領悟到了“以無招勝有招”這劍學中的精義。這要旨和“獨孤九劍”相輔相成,“獨孤九劍”精微奧妙,達於極點,但畢竟一招一式,尚有跡可尋,待得再將“以無招勝有招”的劍理加入運用,那就更加的空靈飄忽,令人無從捉摸。是以令狐衝一劍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覺倘若出劍擋架,實不知該當如何擋,如何架,隻得退了兩步相避。
令狐衝一招迫得丁堅棄劍認輸,黑白子和禿筆翁雖暗讚他劍法了得,卻也並不如何驚奇,心想他既敢來梅莊挑戰,倘若連梅莊的一名仆役也鬥不過,未免太過笑話了,待見丹青生為他一劍逼得退出兩步,無不駭然。
丹青生退出兩步後,隨即踏上兩步。令狐衝長劍跟著刺出,這一次刺向他左脅,仍是隨手而刺,全然不符劍理。丹青生橫劍想擋,但雙劍尚未相交,立時察覺對方劍尖已斜指自己右脅,此處門戶大開,對方乘虛攻來,確實無可挽救,這一格萬萬不可,危急中迅即變招,雙足一彈,向後縱開了丈許。他猛喝一聲:“好劍法!”毫不停留的又撲了上來,連人帶劍,向令狐衝疾刺,勢道威猛。
令狐衝看出他右臂彎處是個極大破綻,長劍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變招,那麼右肘先已讓對方削了下來。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長劍刺向地下,借著地下一股反激之力,一個觔鬥翻出,穩穩落在兩丈之外,其時背心和牆壁相去已不過數寸,倘若這個觔鬥翻出時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牆壁,可大失高人身分了。饒是如此,這一下避得太過狼狽,臉上已泛起了微微紫紅。
他是豁達豪邁之人,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豎,叫道:“好劍法!”舞動長劍,一招“白虹貫日”,跟著變“春風楊柳”,又變“騰蛟起鳳”,三劍一氣嗬成,似乎沒見他腳步移動,但這三招使出之時,劍尖已及令狐衝麵門。
令狐衝斜劍輕拍,壓在他劍脊之上,這一拍時刻方位,拿揑得不錯分毫,其時丹青生長劍遞到此處,精神氣力,盡行貫注於劍尖,劍脊處已無半分力道。隻聽得一聲輕響,他手中長劍沉了下去。令狐衝長劍外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一聲,向左側縱開。
他左手揑個劍訣,右手長劍又攻將過來,這一次乃硬劈硬砍,當頭揮劍砍落,叫道:“小心了!”他並不想傷害令狐衝,但這一劍“玉龍倒懸”勢道淩厲,對方倘若不察,自己一個收手不住,隻怕當真砍傷了他。
令狐衝應道:“是!”長劍倒挑,唰的一聲,劍鋒貼著他劍鋒斜削而上。丹青生這一劍如乘勢砍下,劍鋒未及令狐衝頭頂,自己握劍的五根手指已先給削落,眼見對方長劍順著自己劍鋒滑將上來,這一招無可破解,隻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擊在地下,蓬的一聲響,身子借力向後躍出,已在丈許之外。
他尚未站定,長劍已在身前連劃三個圓圈,幻作三個光圈。三個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緩緩向令狐衝身前移去。這幾個劍氣化成的光圈驟視之似不及一字電劍的淩厲,但劍氣滿室,寒風襲體。令狐衝長劍伸出,從光圈左側斜削過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勁力未生之間的一個空隙。丹青生“咦”的一聲,退了開去,劍氣光圈跟著他退開,隨即見光圈陡然一縮,跟著脹大,立時便向令狐衝湧去。令狐衝手腕一抖,長劍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聲,急躍退開。
如此倏進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越快,片刻之間,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見他須髯俱張,劍光大盛,映得他臉上罩了一層青氣,一聲斷喝,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光圈齊向令狐衝襲到。那是他劍法中登峰造極之作,將數十招劍法合而為一。這數十招劍法每一招均有殺著,每一招均有變化,聚而為一,端的是繁複無比。令狐衝以簡禦繁,身子微蹲,劍尖從數十個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
丹青生又是一聲大叫,奮力躍出,砰的一聲,重重坐上石幾,跟著嗆啷一聲響,幾上酒杯震於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你劍法比我高明得太多。來,來,來!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禿筆翁素知四弟劍法的造詣,眼見他攻擊一十六招,令狐衝雙足不離向問天所踏出的足印,卻將丹青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劍法之高,委實可怖可畏。
丹青生斟了酒來,和令狐衝對飲三杯,說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雖服輸,二哥、三哥卻不肯服。多半他們都要跟你試試。”令狐衝道:“咱二人拆了十幾招,四莊主一招未輸,如何說是分了勝敗?”丹青生搖頭道:“第一招便已輸了,以後這一十七劍都是多餘的。大哥說我風度不夠,果真一點不錯。”令狐衝笑道:“四莊主風度高極,酒量也是一般的極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們再喝酒。就隻酒量還可以,劍法不成!”
眼見他於劍術上十分自負,今日輸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手中,居然毫不氣惱,這等瀟灑豁達,實是人中第一等的風度,向問天和令狐衝都不禁為之心折,覺得此人品格什高。
禿筆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煩你將我那杆禿筆拿來。”施令威應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進來,雙手遞上。令狐衝一看,見是一杆精鋼所鑄的判官筆,長一尺六寸,奇怪的是,判官筆筆頭上竟然縛有一束沾過墨的羊毛,恰如平日寫字用的大筆。尋常判官筆筆頭是作點穴之用,他這兵刃卻以柔軟的羊毛為筆頭,點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敵製勝?想來他武功固另有家數,而內力又必渾厚之極,內力到處,雖羊毛亦能傷人。
禿筆翁將判官筆取在手裏,微笑道:“風兄,你仍雙足不離足印麼?”
令狐衝忙退後兩步,躬身道:“不敢。晚輩向前輩請教,何敢托大?”
丹青生點頭道:“是啊,你跟我比劍,站著不動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
禿筆翁舉起判官筆,微笑道:“我這幾路筆法,是從名家筆帖中變化出來的。風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筆法的路子。風兄是好朋友,我這禿筆之上,便不蘸墨了。”
令狐衝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當我是好朋友,筆上便要蘸墨。筆上蘸墨,卻又怎地?”他不知禿筆翁臨敵之時,這判官筆上所蘸之墨,乃以特異藥材煎熬而成,著人肌膚後墨痕深印,數年內水洗不脫,刀刮不去。當年武林好手和“江南四友”對敵,最感頭痛的對手便是這禿筆翁,一不小心,便給他在臉上畫個圓圈,打個交叉,什或是寫上一兩個字,那便好幾年見不得人,寧可給人砍上一刀,斷去一臂,也勝於給他在臉上塗抹。禿筆翁見令狐衝跟丁堅及丹青生動手時出劍頗為忠厚,是以筆上也不蘸墨了。令狐衝雖不明其意,但想總是對自己客氣,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輩識字不多,三莊主的筆法,晚輩定然不識。”
禿筆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書法?好罷,我先跟你解說。我這一套筆法,叫做‘裴將軍詩’,是從顏真卿所書詩帖中變化出來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聽好了:‘裴將軍!大君製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陵何壯哉!’”
令狐衝道:“多承指教。”心中卻想:“管你什麼詩詞、書法,反正我一概不懂。”
禿筆翁大筆一起,向令狐衝右頰連點三點,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高舉,正要自上而下的劃將下來,令狐衝長劍遞出,製其機先,疾刺他右肩。禿筆翁迫不得已,橫筆封擋,令狐衝長劍已然縮回。兩人兵刃並未相交,所使均是虛招,但禿筆翁這路“裴將軍詩筆法”第一式便隻使了半招,沒法使全。他大筆擋了個空,立時使出第二式。令狐衝不等他筆尖遞出,長劍便已攻其必救。禿筆翁回筆封架,令狐衝長劍又已縮回,禿筆翁這第二式,仍隻使了半招。
禿筆翁一上手便給對方連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筆法沒法使出,什感不耐,便如一個善書之人,提筆剛寫了幾筆,旁邊便有一名頑童來捉他筆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終沒法好好寫一個字。禿筆翁心想:“我將這首‘裴將軍詩’先念給他聽,他知道我的筆路,製我機先,以後各招可不能順著次序來。”大筆虛點,自右上角至左下角揮灑而下,勁力充沛,筆尖所劃正是“若”字草書的長撇。令狐衝長劍遞出,指向他右脅。禿筆翁吃了一驚,判官筆急忙反挑,砸他長劍,令狐衝這一劍其實並非真刺,隻是擺個姿式,禿筆翁又隻使了半招。他這筆草書之中,本來灌注了無數精神力氣,突然間中途轉向,不但筆路登時為之窒滯,同時內力改道,內息岔了,隻覺丹田中一陣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
他呼了口氣,判官筆急舞,要使“騰”字那一式,但仍隻半招,便給令狐衝攻得回筆拆解。禿筆翁好生惱怒,喝道:“好小子,便隻搗亂!”判官筆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騰挪變化,每一個字的筆法最多寫得兩筆,便給令狐衝封死,沒法再寫下去。
他大喝一聲,筆法登變,不再如適才那麼恣肆流動,而是勁貫中鋒,筆致凝重,但鋒芒角出,劍拔弩張,大有磊落波磔意態。令狐衝自不知他這路筆法是取意於蜀漢大將張飛所書的“八蒙山銘”,但也看出此時筆路與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對方使的是什麼招式,總之見他判官筆一動,便攻其虛隙。禿筆翁哇哇大叫,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隻寫得半個字,無論如何寫不全一字。
禿筆翁筆法又變,大書“懷素自敘帖”中的草書,縱橫飄忽,流轉無方,心想:“懷素的草書本已十分難以辨認,我草中加草,諒你這小子識不得我這自創的狂草。”他那知令狐衝別說草書,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識不了多少,他隻道令狐衝能搶先製住自己,由於揣摸到了自己的筆路,其實在令狐衝眼中所見,純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隻是攻擊對方招數中的破綻而已。
禿筆翁這路狂草每一招仍隻能使出半招,心中鬱怒越積越什,突然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後縱開,提起丹青生那桶酒來,在石幾上倒了一大片,大筆往酒中一蘸,便在白牆上寫了起來,寫的正是那首“裴將軍詩”。二十三個字筆筆精神飽滿,尤其那個“若”字直猶破壁飛去。他寫完之後,才鬆了口氣,哈哈大笑,側頭欣賞壁上藤黃如脂的大字,說道:“好極!我生平書法,以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這間棋室給我住罷,我舍不得這幅字,隻怕從今而後,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很好!反正我這間屋中除了一張棋枰,什麼也沒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對著你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怎麼還能靜心下棋?”禿筆翁對著那幾行字搖頭晃腦,自稱自讚:“便是顏魯公複生,也未必寫得出。”轉頭向令狐衝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滿肚筆意,沒法施展,這才突然間從指端一湧而出,成此天地間從所未有的佳構。你的劍法好,我的書法好,這叫做各有所長,不分勝敗。”
向問天道:“正是,各有所長,不分勝敗。”丹青生道:“還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有點過意不去,說道:“我這三弟天真爛漫,癡於揮毫書寫,倒不是比輸了不認。”向問天道:“在下理會得。反正咱們所賭,隻是梅莊中無人能勝過風兄弟的劍法。隻要雙方不分勝敗,這賭注我們也就沒輸。”黑白子點頭道:“正是。”伸手到石幾之下,抽了一塊方形鐵板出來。鐵板上刻著十九道棋路,原來是一塊鐵鑄的棋枰。他抓住鐵枰之角,說道:“風兄,我以這塊棋枰作兵刃,領教你的高招。”
向問天道:“聽說二莊主這塊棋枰是件寶物,能收諸種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視,說道:“童兄當真博聞強記,佩服,佩服。其實我這兵刃並非寶物,乃磁鐵所製,用以吸住鐵製的棋子,舟中馬上和人對弈,顛簸之際,便不致亂了棋路。”向問天道:“原來如此。”
令狐衝聽在耳裏,心道:“幸得向大哥指點,否則一上來長劍給他棋盤吸住,不用打便輸了。和此人對敵,可不能讓他棋盤和我長劍相碰。”當下劍尖下垂,抱拳說道:“請二莊主賜教。”黑白子道:“不敢,風兄劍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請進招!”
令狐衝隨手虛削,長劍在空中彎彎曲曲的蜿蜒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這是什麼招數?”眼見劍尖指向自己咽喉,當即舉枰一封。令狐衝撥轉劍頭,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舉枰一擋。令狐衝不等長劍接近棋枰,便已縮回,挺劍刺向他小腹。
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擊,如何爭先?”下棋講究一個先手,比武過招也講究一個先手,黑白子精於棋理,自然深諳爭先之道,當即舉起棋枰,向令狐衝右肩疾砸。這棋枰二尺見方,厚達一寸,是件極沉重的兵刃,倘若砸在劍上,就算鐵枰平平無奇,全沒特性,長劍也非給砸斷不可。
令狐衝身子略側,斜劍往他右脅下刺去。黑白子見對方這一劍雖似不成招式,所攻之處卻務須照應,當即斜枰封他長劍,同時又即向前推出。這一招“大飛”本來守中有攻,隻要對方應得這招,後著便源源而至。那知令狐衝竟不理會,長劍斜挑,徑和他搶攻。黑白子這一招守中帶攻之作隻半招起了效應,唯有招架之功,卻無反擊之力。
此後令狐衝一劍又一劍,毫不停留的連攻四十餘劍。黑白子左擋右封,前拒後禦,守得幾乎連水也潑不進去,委實嚴密無倫。但兩人拆了四十餘招,黑白子便守了四十餘招,竟騰不出手來還擊一招。
禿筆翁、丹青生、丁堅、施令威四人隻看得目瞪口呆,眼見令狐衝的劍法既非極快,更不威猛淩厲,變招之際,亦無什麼特別巧妙,但每一劍刺出,總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絀,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綻。禿筆翁和丹青生自都理會得,任何招數中必有破綻,但教能夠搶先,早一步攻擊對方要害,那麼自己的破綻便不成破綻,縱有千百處破綻,亦是無妨。令狐衝這四十餘招源源不絕的連攻,正是使上了這道理。
黑白子心下也越來越驚,隻想變招還擊,但棋枰甫動,對方劍尖便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綻,四十餘招之中,自己連半手也緩不出來反擊,便如是和一個比自己棋力遠為高明之人對局,對方連下四十餘著,自己每一著都非應不可,跟隨而走,全然不能自主。
黑白子眼見如此鬥下去,縱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己仍將處於挨打而不能還手的局麵,心想:“今日若不行險,以圖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為流水。”橫過棋枰,疾揮出去,徑砸令狐衝左腰。令狐衝仍不閃不避,長劍先刺他小腹。這一次黑白子卻不收枰防護,仍順勢砸將過去,似是決意拚命,要打個兩敗俱傷,待長劍刺到,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伸出,往劍刃上夾去。他練就“玄天指”神功,這兩根手指上內勁淩厲,實不下於另有一件厲害兵刃。
旁觀五人見他行此險著,都不禁“咦”的一聲驚呼,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較藝,而是生死相搏,若他一夾不中,那便是劍刃穿腹之禍。一霎時間,五人手心中都揑了把冷汗。
眼見黑白子兩根手指將要碰到劍刃,不論是否夾中,必將有一人或傷或死。倘若夾中,令狐衝的長劍沒法刺出,棋枰便擊在他腰間,其勢已無可閃避;但如一夾不中,什或雖然夾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劍勢,則長劍一通而前,黑白子縱欲後退,亦已不及。
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劍刃將觸未觸之際,長劍劍尖突然昂起,指向他咽喉。
這一下變招出於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來武學之中,決不能有這麼一招。如此一來,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劍竟是虛招,高手相搏而使這等虛招,直如兒戲。可是此招雖為劍理之所絕無,畢竟已在令狐衝手下使了出來。劍尖上挑,疾刺咽喉,黑白子兩指來不及上提夾劍,他的棋枰如繼續前砸,這一劍定然先刺穿了他喉頭。
黑白子大驚之下,右手奮力凝住棋枰不動。他心思敏捷,又善於弈理,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料到了對方心意,如自己棋枰頓住不砸,對方長劍也不會刺來。
果然令狐衝見他棋枰不再進擊,長劍便也凝住不動,劍尖離他咽喉不過數寸,而棋枰離令狐衝腰間也已不過數寸。兩人相對僵持,全身沒半分顫動。
局勢雖似僵持,其實令狐衝已占了全麵上風。棋枰乃是重物,至少也須相隔數尺之遙運力重擊,方能傷敵,此時和令狐衝隻隔數寸,縱然大力向前猛推,也傷他不得,但令狐衝的長劍隻須輕輕一刺,便送了對方性命。雙方處境之優劣,誰也瞧得出來。
向問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這在棋理之中,乃是‘雙活’。二莊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風兄弟鬥了個不分勝敗。”
令狐衝長劍一撤,退開兩步,躬身道:“得罪!”
黑白子道:“童兄取笑了。什麼不勝不敗?風兄劍術精絕,在下已一敗塗地。”
丹青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一絕,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將出去,無人能擋,何不試試這位風兄弟破暗器的功夫?”
黑白子心中一動,見向問天微微點頭,側頭向令狐衝瞧去,卻見他絲毫不動聲色,忖道:“此人劍法高明之極,當今之世,恐怕隻有那人方能勝得過他。瞧他二人神色之間有恃無恐,我便再使暗器,看來也隻是多出一次醜而已。”當即搖了搖頭,笑道:“我既已輸了,還比什麼暗器?”
注:有評論家論及丹青生與令狐衝在梅莊品酒一節,細心及此,盛意可感。唯我國古人製酒及酒具與今日大異,論者以在美國之自身經曆為標準,論及丹青生、令狐衝之品酒,則未必相合。如欲以現代標準評論古人,現代葡萄酒之正宗者在法國,其次德國、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瑞士、比利時、羅森堡、奧地利亦有佳釀,近年來澳大利亞之Penfold Granger崛起,國際間大受歡迎,價格陡漲;此外智利、阿根廷、南非、紐西蘭等地紅酒白酒亦有佳者。美國加州紅酒白酒品質較次,世界高級酒店及西餐廳之酒牌中常不予列入,否則自損餐廳品位。美國人飲紅酒,往往衝以橘子汽水加冰,猶似香港、新加坡人以加冰七喜汽水衝白蘭地,以此為標準論令狐衝梅莊品酒,當不相合。法國人葡萄酒再加蒸餾,醇正者常為Cognac或Armagnac,今小說中稱之為葡萄濃酒,與葡萄酒略作區別。“白蘭地”一名,原出荷蘭文,用於法國酒,往往為多種葡萄蒸餾酒之混合品,各種牌子之混合成份不同,並不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