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駒氣憤憤的道:“大哥,我好意為他出氣,將那七個痞子找齊了,每個人都狠狠給抽了一頓鞭子,不料這位令狐大俠卻怪我多事呢。”王家駿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適才我聽得嶽師妹說道,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那日在陝西藥王廟前,以一柄長劍,隻一招便刺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雙眼,當真是劍術如神,天下罕有,哈哈!”他這一笑神氣間頗為輕浮,顯然對嶽靈珊之言全然不信。王家駒跟著也哈哈一笑,說道:“想來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們洛陽城中的流氓,武藝卻還差了這麼老大一截,哈哈,哈哈!”
令狐衝也不動怒,嘻嘻一笑,坐在椅上抱住了右膝,輕輕搖晃。
王家駿這一次奉了伯父和父親之命,前來盤問令狐衝。王伯奮、仲強兄弟本來叫他善言套問,不可得罪了客人,但他見令狐衝神情傲慢,全不將自己兄弟瞧在眼裏,漸漸的氣往上衝,說道:“令狐兄,小弟有一事請教。”聲音說得什響。令狐衝道:“不敢。”王家駿道:“聽平之表弟言道,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時,就隻令狐兄一人在他二位身畔送終。”令狐衝道:“正是。”王家駿道:“我姑丈姑母的遺言,是令狐兄帶給了我平之表弟?”令狐衝道:“不錯。”王家駿道:“那麼我姑丈的辟邪劍譜呢?”
令狐衝一聽,霍地站起,大聲道:“你說什麼?”
王家駿防他暴起動手,退了一步,道:“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劍譜,托你交給平之表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狐衝聽他信口誣蔑,隻氣得全身發抖,顫聲道:“誰……誰說有一部辟……辟邪劍譜,托……托……托我交給林師弟?”王家駿笑道:“倘若並無其事,你又何必作賊心虛,說起話來也膽戰心驚?”令狐衝強抑怒氣,說道:“兩位王兄,令狐衝在府上是客,你說這等話,是令祖、令尊之意,還是兩位自己的意思?”
王家駿道:“我不過隨口問問,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跟我爺爺、爹爹可全不相幹。不過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威震天下,武林中眾所知聞,林姑丈突然之間逝世,他隨身珍藏的辟邪劍譜又不知去向,我們既是至親,自不免要查問查問。”
令狐衝道:“是小林子叫你問的,是不是?他自己為什麼不來問我?”
王家駒嘿嘿嘿的笑了三聲,說道:“平之表弟是你師弟,他又怎敢開口問你?”令狐衝冷笑道:“既有你洛陽金刀王家撐腰,嘿嘿,你們現下可以一起逼問我啦。那麼去叫林平之來罷。”王家駿道:“閣下是我家客人,‘逼問’二字,可擔當不起。我兄弟不過心懷好奇,這麼問上一句,令狐兄肯答當然什好,不肯答呢,我們自也無法可施。”
令狐衝點頭道:“我不肯答!你們無法可施,這就請罷!”
王氏兄弟麵麵相覷,沒料到他乾淨爽快,一句話就將門封住了。
王家駿咳嗽一聲,另找話頭,說道:“令狐兄,你一劍刺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雙眼,這手劍招如此神奇,多半是從辟邪劍譜中學來的罷?”
令狐衝大吃一驚,全身出了一陣冷汗,雙手忍不住發顫,登時心下一片雪亮:“師父、師娘和眾師弟、師妹不感激我救了他們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終不明白是什麼緣故。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他們都認定我吞沒了林震南的辟邪劍譜。他們既從來沒見過獨孤九劍,我又不肯泄露風太師叔傳劍的秘密,眼見我在思過崖上住了數月,突然之間劍術大進,連劍宗封不平那樣的高手都敵我不過,若不是從辟邪劍譜中學到了奇妙高招,這劍法又從何處學來?風太師叔傳劍之事太過突兀,沒人能料想得到,而林震南夫婦逝世之時又隻我一人在側,人人自然都會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覬覦之心的辟邪劍譜,必定是落入了我手中。旁人這般猜想,並不希奇。但師父師母撫養我長大,師妹和我情若兄妹,我令狐衝是何等樣人,居然也信我不過?嘿嘿,可真將人瞧得小了!”思念及此,臉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憤慨不平之意。
王家駿什為得意,微笑道:“我這句話猜對了,是不是?那辟邪劍譜呢?我們也不想瞧你的,隻是物歸原主,你將劍譜還了給林家表弟,也就是啦。”令狐衝搖頭道:“我從來沒見過什麼辟邪劍譜。林總鏢頭夫婦曾先後為青城派和塞北明駝木高峰所擒,他身上倘若有什麼劍譜,旁人早已搜了出來。”王家駿道:“照啊,那辟邪劍譜何等寶貴,我姑丈姑母怎會隨身攜帶?自然是藏在一個萬分隱秘的所在。他們臨死之時,這才請你轉告平之表弟,那知道……那知道……嘿嘿!”王家駒道:“那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來,就此吞沒!”
令狐衝越聽越怒,本來不願多辯,但此事關連太過重大,不能蒙此汙名,說道: “林總鏢頭要是真有這麼一部神妙劍譜,他自己該當無敵於世了,怎麼連幾個青城派的弟子也敵不過,竟然為他們所擒?”
王家駒道:“這個……這個……”一時張口結舌,無言以對。王家駿卻能言善辯,說道:“天下之事,無獨有偶。令狐兄學會了辟邪劍法,劍術通神,可是連幾個流氓地痞也敵不過,竟然為他們所擒,那是什麼緣故?哈哈,這叫做真人不露相。可惜哪,令狐兄,你做得未免也太過份了些,堂堂華山派掌門大弟子,給洛陽城幾個流氓打得全無招架之力。這番做作,任誰也難以相信。既是絕不可信,其中自然有詐。令狐兄,我勸你還是認了罷!”
按著令狐衝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稽,隻是此事太也湊巧,自己身處嫌疑之地,什麼“金刀王家”,什麼王氏兄弟,他半點也沒放在心上,卻不能讓師父、師娘、師妹三人對自己起了疑忌之心,當即莊容道:“令狐衝生平從沒見過什麼辟邪劍譜。福州林總鏢頭的遺言,我也已一字不漏的傳給了林師弟知曉。令狐衝若有欺騙隱瞞之事,罪該萬死,不容於天地之間。”說著叉手而立,神色凜然。
王家駿微笑道:“這等關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隨口發了一個誓,便能混蒙了過去,令狐兄未免把天下人都當作傻子啦。”令狐衝強忍怒氣,道:“依你說該當如何?” 王家駒道:“我兄弟鬥膽,要在令狐兄身邊搜上一搜。”他頓了一頓,笑嘻嘻的道:“就算那日令狐兄給那七個流氓擒住了,動彈不得,他們也會在你身上裏裏外外的大搜一陣。”令狐衝冷笑道:“你們要在我身上搜檢,哼,當我令狐衝是小賊麼?”
王家駿道:“不敢!令狐兄既說沒取辟邪劍譜,又何必怕人搜檢?搜上一搜,倘若身上並無劍譜,從此洗脫了嫌疑,豈不是好?”令狐衝點頭道:“好!你去叫林師弟和嶽師妹來,好讓他二人作個證人。”
王家駿生怕自己一走開,兄弟落了單,立刻便為令狐衝所乘,倘若二人同去,他自然會將辟邪劍譜收了起來,再也搜檢不到,說道:“要搜便搜,令狐兄若不是心虛,又何必這般諸多推搪?”
令狐衝心想:“我容你們搜查身子,隻不過要在師父、師娘、師妹三人麵前證明自己清白,你二人信得過我也好,信不過也好,令狐衝理會作什?小師妹若不在場,豈容你二人的獸爪子碰一碰我身子?”當下緩緩搖頭,說道:“憑你二位,隻怕還不配搜我!”
王氏兄弟越是見他不讓搜檢,越認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劍譜,一來要在伯父與父親麵前領功,二來素聞辟邪劍法好生厲害,這劍譜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來,林表弟不能不借給自己兄弟閱看。王家駿日前眼見他給幾個無賴按在地下毆打,無力抗拒,料想他隻不過劍法了得,拳腳功夫卻什平常,此刻他手中無劍,正好乘機動手,當下向兄弟使個眼色,說道:“令狐兄,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大家破了臉,卻沒什麼好看。”兩兄弟說著便逼將過來。
王家駒挺起胸膛,直撞過去。令狐衝伸手一擋。王家駒大聲道:“啊喲,你打人麼?”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壓。他想令狐衝是華山派首徒,終究不可小覷了,這一刁一壓,使上了家傳的擒拿手法,更運上了十成力道。
令狐衝臨敵應變經驗極為豐富,見他挺胸上前,便知他不懷好意,右手這一擋原本藏了不少後著,給對方刁住了手腕,本當轉臂斜切,轉守為攻,豈知自己內力全失之後,雖照式轉臂,卻發不出半點力道,隻聽得喀喇一聲響,右臂一麻,手肘關節已給他扭脫了臼,這才覺到徹骨之痛。
王家駒下手極是狠辣,一壓脫令狐衝右臂,跟著一抓一扭,將他左臂齊肩的關節也扭脫了臼,說道:“哥哥,快搜!”王家駿伸出左腿,攔在令狐衝雙腿之前,防他飛腿傷人,伸手到他懷中,將各種零星物事一件件掏了出來,突然摸到一本薄薄的書冊,當即取出。二人同聲歡叫:“在這裏啦,在這裏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劍譜!”
王氏兄弟忙不迭的揭開那本冊子,隻見第一頁上寫著“笑傲江湖之曲”六個篆字。王氏兄弟隻粗通文墨,這六個字如是楷書,倒也認得,既作篆體,那便一個也不識得了。再翻過一頁,但見一個個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這是琴簫曲譜,心中既已認定是辟邪劍譜,自然更無懷疑,齊聲大叫:“辟邪劍譜,辟邪劍譜!”
王家駿道:“給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簫曲譜,急奔出房。王家駒在令狐衝腰裏重重踢了一腳,罵道:“不要臉的小賊!”又在他臉上吐了口唾沫。
令狐衝初時氣得幾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轉念一想:“這兩個小子無知無識,他祖父和父親卻不致如此粗鄙,待會得知這是琴譜簫譜,非來向我賠罪不可。”隻是雙臂脫臼,一陣陣疼痛難當,又想:“我內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無賴也毫無抵抗之力,已成廢人一個,活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額頭不住冒汗,傷心之際,忍不住眼淚簌簌流下,但想王氏兄弟定然轉眼便回,不可示弱於人,當即拭乾了眼淚。
過了好一會,聽得腳步聲響,王氏兄弟快步回來。王家駿冷笑道:“去見我爺爺!”
令狐衝怒道:“不去!你爺爺不來向我賠罪,我去見他幹麼?”王氏兄弟哈哈大笑。王家駒道:“我爺爺向你這小賊賠罪?發你的春秋大夢了!去,去!”兩人抓住令狐衝腰間衣服,將他從床上提了起來,走出房外。令狐衝罵道:“金刀王家還自誇俠義道呢,卻如此狂妄欺人,當真卑鄙之極。”王家駿反手一掌,打得他滿口是血。
令狐衝仍然罵聲不絕,給王氏兄弟提到後麵花廳之中。
隻見嶽不群夫婦和王元霸分賓主而坐,王伯奮、仲強二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衝兀自大罵:“金刀王家,卑鄙無恥,武林中從未見過這等汙穢肮髒的人家!”
嶽不群臉一沉,喝道:“衝兒,住口!”
令狐衝聽到師父喝斥,這才止聲不罵,向著王元霸怒目而視。
王元霸手中拿著那部琴簫曲譜,淡淡的道:“令狐賢侄,這部辟邪劍譜,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令狐衝仰天大笑,笑聲半晌不止。嶽不群斥道:“衝兒,尊長問你,便當據實稟告,何以膽敢如此無禮?什麼規矩?”令狐衝道:“師父,弟子重傷之後,全身無力,你瞧這兩個小子怎生對付我,嘿嘿,這是江湖上待客的規矩嗎?”
王仲強道:“倘若是朋友佳客,我們王家說什麼也不敢得罪。但你負人所托,將這部辟邪劍譜據為己有,這是盜賊之行,我洛陽金刀王家是清白人家,豈能再當他是朋友?”令狐衝道:“你祖孫三代口口聲聲的說這是辟邪劍譜。你們見過辟邪劍譜沒有?怎知這便是辟邪劍譜?”王仲強一怔,道:“這部冊子從你身上搜了出來,嶽師兄又說這不是華山派的武功書譜,卻不是辟邪劍譜是什麼?”
令狐衝氣極反笑,說道:“你既說是辟邪劍譜,便算是辟邪劍譜好了。但願你金刀王家依樣照式,練成天下無敵的劍法,從此洛陽王家在武林中號稱刀劍雙絕,哈哈!”
王元霸道:“令狐賢侄,小孫一時得罪,你也不必介意。人孰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劍譜交了出來,衝著你師父麵子,咱們還能追究麼?這件事,大家此後誰也別提。我先給你接上了手膀再說。”說著下座走向令狐衝,伸手去抓他左掌。
令狐衝退後兩步,厲聲道:“且慢!令狐衝可不受你買好。”
王元霸愕然道:“我向你買什麼好?”
令狐衝怒道:“我令狐衝又不是木頭人,我的手臂你們愛折便折,愛接便接!”向左兩步,走到嶽夫人麵前,叫道:“師娘!”
嶽夫人歎了口氣,將他雙臂給扭脫的關節都給接上了。
令狐衝道:“師娘,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譜、洞簫的簫譜,他王家目不識丁,硬說是辟邪劍譜,天下居然有這等大笑話。”
嶽夫人道:“王老爺子,這本譜兒,給我瞧瞧成不成?”王元霸道:“嶽夫人請看。”將曲譜遞了過去。嶽夫人翻了幾頁,也不明所以,說道:“琴譜簫譜我是不懂, 劍譜卻曾見過一些,這部冊子卻不像是劍譜。王老爺子,府上可有什麼人會奏琴吹簫?不妨請他來看看,便知端的。”
王元霸心下猶豫,隻怕這真是琴譜簫譜,這個人可丟得夠瞧的,一時沉吟不答。王家駒卻是個草包,大聲道:“爺爺,咱們帳房裏的易師爺會吹簫,去叫他來瞧瞧便是。這明明是辟邪劍譜,怎麼會是什麼琴譜簫譜?”王元霸道:“武學秘笈的種類極多,有人為了守秘,怕人偷窺,故意將武功圖譜寫成曲譜模樣,那也是有的。這並不足為奇。”
嶽夫人道:“府上既有一位師爺會得吹簫,那麼這到底是劍譜,還是簫譜,請他來一看便知。”王元霸無奈,隻得命王家駒去請易師爺來。
那易師爺是個瘦瘦小小、五十來歲的漢子,頦下留著一部稀稀疏疏的胡子,衣履什是整潔。王元霸道:“易師爺,請你瞧瞧,這是不是尋常的琴譜簫譜?”
易師爺打開琴譜,看了幾頁,搖頭道:“這個,晚生可不大懂了。”再看到後麵的簫譜時,雙目登時一亮,口中低聲哼了起來,左手兩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輕打節拍。哼了一會,卻又搖頭,道:“不對,不對!”跟著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間,聲音拔高,忽又變啞,皺起了眉頭,道:“世上決無此事,這個……這個……晚生實在難以明白。”
王元霸臉有喜色,問道:“這部書中是否大有可疑之處?是否與尋常簫譜大不相同?”
易師爺指著簫譜,說道:“東翁請看,此處宮調,突轉變徵,實在大違樂理,而且簫中也吹不出來。這裏忽然又轉為角調,再轉羽調,那也是從所未見的曲調。洞簫之中,無論如何是奏不出這等曲子的。”
令狐衝冷笑道:“是你不會吹,未見得別人也不會吹奏!”
易師爺點頭道:“那也說得是,不過世上如果當真有人能吹奏這樣的調子,晚生佩服得五體投地,佩服得五體投地!除非是……除非是東城…… ”
王元霸打斷他話頭,問道:“你說這不是尋常的簫譜?其中有些調子,壓根兒沒法在簫中吹奏出來?”易師爺點頭道:“是啊,大非尋常,大非尋常,晚生是決計吹不出。除非是東城……”
嶽夫人問道:“東城有那一位名師高手,能夠吹這曲譜?”
易師爺道:“這個……晚生可也不能擔保,隻是……隻是東城的綠竹翁,他既會撫琴,又會吹簫,或許能吹得出也不一定。他吹奏的洞簫,可比晚生要高明得多,實在是高明得太多,不可同日而語,不可同日而語!”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尋常簫譜,這中間當然大有文章了。”
王伯奮在旁一直靜聽不語,忽然插口道:“爹,鄭州八卦刀的那套四門六合刀法,不也是記在一部曲譜之中麼?”
王元霸一怔,隨即會意,便知兒子是在信口開河,鄭州八卦刀的掌門人莫星與洛陽金刀王家是數代姻親,他八卦刀門中可並沒什麼四門六合刀法,但料想華山派隻專研劍法,別派中有沒有這樣一門刀法,嶽不群縱然淵博,也未必能盡曉,當即點頭道:“不錯,不錯,幾年前莫親家還提起過這件事。曲譜中記以刀法劍法,那是常有之事,一點也不足為奇。”
令狐衝冷笑道:“既然不足為奇,那麼請教王老爺子,這兩部曲譜中所記的劍法,卻是怎麼一副樣子?”
王元霸長歎一聲,說道:“這個……唉,我女婿既已逝世,這曲譜中的秘奧,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隻怕再也沒第二人明白了。”
令狐衝若要辯白,原可說明〈笑傲江湖〉一曲的來曆,但這一來可牽涉重大,不得不說到衡山派莫大先生如何殺死大嵩陽手費彬,師父若知此曲與魔教長老曲洋有關,勢必將之毀去,那麼自己受人所托,便不能忠人之事了,當下強忍怒氣,說道:“這位易師爺說道,東城有一位綠竹翁精於音律,何不拿這曲譜去請他品評一番。”
王元霸搖頭道:“這綠竹翁為人古怪之極,瘋瘋顛顛的,這種人的話,怎能信得?”
嶽夫人道:“此事終須問個水落石出, 衝兒是我們弟子,平之也是我們弟子,我們不能有所偏袒,到底誰是誰非,不妨去請那位綠竹翁評評這個道理。”她不便說這是令狐衝和金刀王家的爭執,而將爭端的一造換作了林平之,又道:“易師爺,煩你派人用轎子去接了這位綠竹翁來如何?”
易師爺道:“這老人家脾氣古怪得緊,別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願過問的,便上門磕頭,也休想得他理睬,但如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開。”
嶽夫人點頭道:“這倒是我輩中人,想來這位綠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輩了。師哥,咱們可孤陋寡聞得緊。”
王元霸笑道:“那綠竹翁是個篾匠,隻會編竹籃,打篾席,那裏是武林中人了?隻是他彈得好琴,吹得好簫,又會畫竹,很多人出錢來買他的畫兒,算是個附庸風雅的老匠人,因此地方上對他倒也有幾分看重。”
嶽夫人道:“如此人物,來到洛陽可不能不見。王老爺子,便請勞動你大駕,咱們同去拜訪一下這位風雅的篾匠如何?”
眼見嶽夫人之意什堅,王元霸不能不允,隻得帶同兒孫,和嶽不群夫婦、令狐衝、林平之、嶽靈珊等人同赴東城。
易師爺在前領路,經過幾條小街,來到一條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盡頭,好大一片綠竹叢,迎風搖曳,雅致天然。
眾人剛踏進巷子,便聽得琴韻丁冬,有人正在撫琴,小巷中一片清涼寧靜,和外麵的洛陽城宛然是兩個世界。嶽夫人低聲道:“這位綠竹翁好會享清福啊!”
便在此時,錚的一聲,一根琴弦忽爾斷絕,琴聲也便止歇。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貴客枉顧蝸居,不知有何見教。”易師爺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譜簫譜,要請你老人家的法眼鑒定鑒定。”綠竹翁道:“有琴譜簫譜要我鑒定?嘿嘿,可太瞧得起老篾匠啦。”
易師爺還未答話,王家駒搶著朗聲說道:“金刀王家王老爺子過訪。”他抬了爺爺的招牌出來,料想爺爺是洛陽城中響當當的腳色,一個老篾匠非立即出來迎接不可。那知綠竹翁冷笑道:“哼,金刀銀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爛鐵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訪王老爺,王老爺也不用來拜訪老篾匠。”王家駒大怒,大聲道:“爺爺,這老篾匠是個不明事理的渾人,見他作什?咱們不如回去罷!”
嶽夫人道:“既然來了,請綠竹翁瞧瞧這部琴譜簫譜,卻也不妨。”
王元霸“嘿”了一聲,將曲譜遞給易師爺。易師爺接過,走入了綠竹叢中。
隻聽綠竹翁道:“好,你放下罷!”易師爺道:“請問竹翁,這真的是曲譜,還是什麼武功秘訣,故意寫成了曲譜模樣?”綠竹翁道:“武功秘訣?虧你想得出!這當然是琴譜了。嗯……”接著隻聽得琴聲響起,幽雅動聽。
令狐衝聽了片刻,記得這正是當日劉正風與曲洋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不禁淒然。
彈不多久,突然間琴音高了上去,越響越高,聲音尖銳之極,錚的一聲響,斷了一根琴弦,再高了幾個音,錚的一聲,琴弦又斷了一根。綠竹翁“咦”的一聲,道:“這琴譜好生古怪,令人難以明白。”
王元霸祖孫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均有得色。
隻聽綠竹翁道:“我試試這簫譜。”跟著簫聲便從綠竹叢中傳了出來,初時悠揚動聽,情致纏綿,但後來簫聲愈轉愈低,幾不可聞,再吹得幾個音,簫聲便即啞了,波波波的十分難聽。綠竹翁歎了口氣,說道:“易老弟,你是會吹簫的,這樣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來?這琴譜、簫譜未必是假,但撰曲之人卻在故弄玄虛,跟人開玩笑。你且回去,讓我仔細推敲推敲。”易師爺道:“是。”從綠竹叢中退了出來。
王仲強道:“那劍譜呢?”易師爺道:“劍譜?啊!綠竹翁要留著,說是要仔細推敲推敲。”王仲強急道:“快去拿回來,這是珍貴無比的劍譜,武林中不玟多少人想要搶奪,如何能留在不相幹之人手中?”易師爺應道:“是!”正要轉身再入竹叢,忽聽得綠竹翁叫道:“姑姑,怎麼你出來了?”
王元霸低聲問道:“綠竹翁多大年紀?”易師爺道:“七十幾歲,快八十了罷!”眾人心想:“一個八十老翁居然還有姑姑,這位老婆婆怕沒一百多歲?”
隻聽得一個女子聲音低低應了一聲。綠竹翁道:“姑姑請看,這部琴譜可有些古怪。”那女子又嗯了一聲,琴音響起,調了調弦,停了一會,似是在將斷了的琴弦換去,又調了調弦,便奏了起來。初時所奏和綠竹翁相同,到後來越轉越高,那琴韻竟然履險如夷,舉重若輕,毫不費力的便轉了上去。
令狐衝又驚又喜,依稀記得便是那天晚上所聽到曲洋所奏的琴韻。
這一曲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溫柔雅致,令狐衝雖不明樂理,但覺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的曲調雖同,意趣卻大有差別。這婆婆所奏的曲調平和中正,令人聽著隻覺音樂之美,卻無曲洋所奏熱血如沸的激奮。奏了良久,琴韻漸緩,似乎樂音在不住遠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數十丈之遙,又走到數裏之外,細微幾不可再聞。
琴音似止未止之際,卻有一二下極低極細的簫聲在琴音旁響了起來。回旋婉轉,簫聲漸響,恰似吹簫人一麵吹,一麵慢慢走近。簫聲清麗,忽高忽低,忽輕忽響,低到極處之際,幾個盤旋之後,又再低沉下去,雖極低極細,每個音節仍清晰可聞。漸漸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躍,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漸增,先如鳴泉飛濺,繼而如群卉爭豔,花團錦簇,更夾著間關鳥語,彼鳴我和,漸漸的百鳥離去,春殘花落,但聞雨聲蕭蕭,一片淒涼肅殺之象,細雨綿綿,若有若無,終於萬籟俱寂。
簫聲停頓良久,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王元霸、嶽不群等雖都不懂音律,卻也不禁心馳神醉。易師爺更猶如喪魂落魄一般。
嶽夫人歎了口氣,衷心讚佩,道:“佩服,佩服!衝兒,這是什麼曲子?”令狐衝道:“這叫做〈笑傲江湖之曲〉,這位婆婆當真神乎其技,難得是琴簫盡皆精通。”嶽夫人道:“這曲子譜得固然奇妙,但也須有這位婆婆那樣的琴簫絕技,才奏得出來。如此美妙的音樂,想來你也是生平首次聽見。”令狐衝道:“不!弟子當日所聞,卻比今日更為精采。”嶽夫人奇道:“那怎麼會?難道世上更有比這位婆婆撫琴吹簫還要高明之人?”令狐衝道:“比這位婆婆更加高明,倒不見得。隻不過弟子聽到的是兩個人琴簫合奏,一人撫琴,一人吹簫,奏的便是這〈笑傲江湖之曲〉……”
他這句話未說完,綠竹叢中傳出錚錚錚三響琴音,那婆婆的語音極低極低,隱隱約約似乎聽得她說:“琴簫合奏,世上那裏找這一個人去?”
隻聽綠竹翁朗聲道:“易師爺,這確是琴譜、簫譜,我姑姑適才奏過了,你拿回去罷!”易師爺應道:“是!”走入竹叢,雙手捧著曲譜出來。綠竹翁又道:“這曲譜中所記樂曲之妙,世所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會吹奏,千萬不得癡心妄想的硬學,否則於你無益有損。”易師爺道:“是,是!在下萬萬不敢!”將曲譜交給王元霸。
王元霸親耳聽了琴韻簫聲,知道更無虛假,當即將曲譜還給令狐衝,訕訕的道:“令狐賢侄,這可得罪了!”
令狐衝冷笑一聲接過,待要說幾句譏刺的言語,嶽夫人向他搖了搖頭,令狐衝便忍住不說。王元霸祖孫五人麵目無光,首先離去。嶽不群等跟著也去。
令狐衝卻捧著曲譜,呆呆的站著不動。
嶽夫人道:“衝兒,你不回去嗎?”令狐衝道:“弟子多耽一會便回去。”嶽夫人道:“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剛脫過臼,不可使力。”令狐衝應道:“是。”
一行人去後,小巷中靜悄悄地一無聲息,偶然間風動竹葉,發出沙沙之聲。令狐衝看著手中那部曲譜,想起那日晚上劉正風和曲洋琴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創了這部神妙的曲譜出來。綠竹叢中這位婆婆雖能撫琴吹簫,曲盡其妙,可惜她隻能分別吹奏,那綠竹翁便不能和她合奏,隻怕這琴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從此便音斷響絕,更無第二次得聞了。
又想:“劉正風師叔和曲長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長老,兩人正邪殊途,勢如水火,但論到音韻,卻心意相通,結成知交,合創了這曲神妙絕倫的〈笑傲江湖〉。他二人攜手同死之時,顯是心中絕無遺憾,遠勝於我孤另另的在這世上,為師父所疑,為師妹所棄,而一個敬我愛我的師弟,卻又為我親手所殺。”不由得悲從中來,眼淚一滴滴的落在曲譜之上,忍不住哽咽出聲。
綠竹翁的聲音又從竹叢中傳了出來:“這位朋友,為何哭泣?”令狐衝道:“晚輩自傷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兩位前輩之死,不禁失態,打擾老先生了。”說著轉身便行。綠竹翁道:“小朋友,我有幾句話請教,請進來談談如何?”
令狐衝適才聽他對王元霸說話時傲慢無禮,不料對自己一個無名小卒卻這等客氣,倒大出意料之外,便道:“不敢,前輩有何垂詢,晚輩自當奉告。”緩步走進竹林。
隻見前麵有五間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成。一個老翁從右邊小舍中走出來,笑道:“小朋友,請進來喝茶。”
令狐衝見這綠竹翁身子略形佝僂,頭頂稀稀疏疏的已無多少頭發,大手大腳,精神卻十分矍鑠,當即躬身行禮,道:“晚輩令狐衝,拜見前輩。”
綠竹翁嗬嗬笑道:“老朽不過癡長幾歲,不用多禮,請進來,請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