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隨著他走進小舍,見桌椅幾榻無一而非竹製,牆上懸著一幅墨竹,筆勢縱橫,墨跡淋漓,頗有森森之意。桌上放著一具瑤琴,一管洞簫。

綠竹翁從一把陶茶壺中倒出一碗碧綠清茶,說道:“請用茶。”令狐衝雙手接過,躬身謝了。綠竹翁道:“小朋友,這部曲譜,不知你從何處得來?是否可以見告?”

令狐衝一怔,心想這部曲譜的來曆之中包含著許多隱秘,是以連師父、師娘也未稟告。但當日劉正風和曲洋將曲譜交給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傳之後世,不致湮沒,這綠竹翁和他姑姑妙解音律,他姑姑更將這一曲奏得如此神韻俱顯,他二人年紀雖老,但除他二人之外,世上又怎再找得到第三個人來傳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命不久長,未必能有機緣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寫此曲的兩位前輩,一位精於撫琴,一位善於吹簫,這二人結成知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逢大難,同時逝世。二位前輩臨死之時,將此曲交於弟子,命弟子訪覓傳人,免致此曲湮沒無聞,從此散失。”頓了一頓,又道:“適才弟子得聆前輩這位姑姑的琴簫妙技,深慶此曲已逢真主,便請前輩將此曲譜收下,奉交婆婆,弟子得以不負撰作此曲者的付托,完償了一番心願。”說著雙手恭恭敬敬的將曲譜呈上。

綠竹翁卻不便接,說道:“我得先行請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

隻聽得左邊小舍中傳來那位婆婆的聲音道:“令狐先生高義,慨以妙曲見惠,咱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隻不知那兩位撰曲前輩的大名,可能見告否?”聲音卻也並不如何蒼老。令狐衝道:“前輩垂詢,自當稟告。撰曲的兩位前輩,一位是劉正風劉師叔,一位是曲洋曲長老。”那婆婆“啊”的一聲,顯得十分驚異,說道:“原來是他二人。”

令狐衝道:“前輩認得劉曲二位麼?”那婆婆並不徑答,沉吟半晌,說道:“劉正風是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卻是魔教長老,雙方乃是世仇,如何會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難以索解。”

令狐衝雖未見過那婆婆之麵,但聽了她彈琴吹簫之後,隻覺她是位清雅慈和的前輩高人,決不會欺騙出賣了自己,聽她言及劉曲來曆,顯是武林同道,當即源源本本的將劉正風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劉曲二人如何中了嵩山派高手的掌力,如何荒郊合奏,二人臨死時如何委托自己尋覓知音傳曲等情,一一照實說了,隻略去了莫大先生殺死費彬一節。那婆婆一言不發的傾聽。

令狐衝說完,那婆婆問道:“這明明是曲譜,那金刀王元霸卻何以說是武功秘笈?”

令狐衝當下又將林震南夫婦如何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傷致命,如何臨終時請其轉囑林平之,王氏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說了。

那婆婆道:“原來如此。”她頓了一頓,說道:“此中情由,你隻消跟你師父師娘說了,豈不免去許多無謂的疑忌?我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對我直言無隱?”

令狐衝道:“弟子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原因。想是聽了前輩雅奏之後,對前輩高風大為傾慕,更無絲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麼你對你師父師娘,反有猜疑之意麼?”令狐衝心中一驚,道:“弟子萬萬不敢。隻是……恩師心中,對弟子卻大有疑意,唉,這也怪恩師不得。”那婆婆道:“我聽你說話,中氣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該如此,卻是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還是曾受重傷?”令狐衝道:“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那婆婆道:“竹賢侄,你帶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脈。”綠竹翁道:“是。”引令狐衝走到左邊小舍窗邊,命他將左手從細竹窗簾下伸將進去。那竹簾之內,又障了一層輕紗,令狐衝隻隱隱約約的見到有個人影,五官麵貌卻一點也沒法見到,隻覺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了自己腕脈。

那婆婆隻搭得片刻,便驚噫了一聲,道:“奇怪之極!”過了半晌,才道:“請換右手。”她搭完兩手脈搏後,良久無語。

令狐衝微微一笑,說道:“前輩不必為弟子生死擔憂。弟子自知命不久長,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長?”令狐衝道:“弟子誤殺師弟,遺失了師門的紫霞秘笈,我隻盼早日找回秘笈,繳奉師父,便當自殺以謝師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那也未必是什麼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誤殺了師弟?”令狐衝當下又將桃穀六仙如何為自己治傷,如何六道真氣在體內交戰,如何師妹盜了師門秘笈來為自己治傷,如何自己拒絕而師弟陸大有強自誦讀,如何自己將之點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說了。

那婆婆聽完,說道:“你師弟不是你殺的。”令狐衝吃了一驚,道:“不是我殺的?”那婆婆道:“你真氣不純,點那處穴道,決計殺不了他。你師弟是旁人殺的。”令狐衝喃喃的道:“那是誰殺了陸師弟?”那婆婆道:“偷盜秘笈之人,雖然不一定便是害你師弟的凶手,但兩者多少會有些牽連。”

令狐衝籲了口長氣,胸口登時移去了一塊大石。他當時原也已經想到,自己輕輕點了陸大有的膻中穴,怎能製其死命?隻內心深處隱隱覺得,就算陸大有不是自己點死,卻也是為了自己而死,男子漢大丈夫豈可推卸罪責,尋些藉口來為自己開脫?這些日子來嶽靈珊和林平之親密異常,他傷心失望之餘,早感全無生趣,一心隻往一個“死”字上去想,此刻經那婆婆一提,立時心生莫大憤慨:“報仇!報仇!必當為陸師弟報仇!”

那婆婆又道:“你說體內有六道真氣相互交迸,可是我覺你脈象之中,卻有八道真氣,那是何故?”令狐衝哈哈大笑,將不戒和尚為自己治病的情由說了。

那婆婆微微一笑,說道:“閣下性情開朗,脈息雖亂,並無衰歇之象。我再彈琴一曲,請閣下品評如何?”令狐衝道:“前輩眷顧,弟子衷心銘感。”

那婆婆嗯了一聲,琴韻又再響起。這一次的曲調卻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輕輕歎息,又似是朝露暗潤花瓣,曉風低拂柳梢。

令狐衝聽不多時,眼皮便越來越沉重,心中隻道:“睡不得,我在聆聽前輩撫琴,倘若睡著了,豈非大大不敬?”但雖竭力凝神,卻終於難以抗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攏,再也睜不開來,身子軟倒在地,便即睡著了。睡夢之中,仍隱隱約約聽到柔和的琴聲,似有一隻溫柔的手在撫摸自己頭發,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師娘的懷抱之中,受她親熱憐惜一般。

過了良久良久,琴聲止歇,令狐衝便即驚醒,忙爬起身來,不禁大是慚愧,說道:“弟子該死,不專心聆聽前輩雅奏,卻竟爾睡著了,當真好生惶恐。”

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責。我適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為你調理體內真氣。你倒試試自運內息,煩惡之情,可減少了些麼?”

令狐衝大喜,道:“多謝前輩。”當即盤膝坐地,潛運內息,隻覺那八股真氣仍相互衝突,但以前那股胸口立時熱血上湧、嘔吐難忍的情景卻已大減,可是隻運息片刻,又已頭暈腦脹,身子一側,倒在地下。綠竹翁忙趨前扶起,將他扶入房中。

那婆婆道:“桃穀六仙和不戒大師功力深厚,所種下的真氣,非我淺薄琴音所能調理,反令閣下多受痛楚,什是過意不去。”

令狐衝忙道:“前輩說那裏話來?得聞此曲,弟子已大為受益。”

綠竹翁提起筆來,在硯池中蘸了些墨,在紙上寫道:“懇請傳授此曲,終身受益。”令狐衝登時省悟,說道:“弟子鬥膽求請前輩傳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調理。”綠竹翁臉現喜色,連連點頭。

那婆婆並不即答,過了片刻,才道:“你琴藝如何?可否撫奏一曲?”

令狐衝臉上一紅,說道:“弟子從未學過,一竅不通,要從前輩學此高深琴技,實深冒昧,還請恕過弟子狂妄。”當下向綠竹翁長揖到地,說道:“弟子這便告辭。”

那婆婆道:“閣下慢走。承你慨贈妙曲,愧無以報,閣下傷重難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傳授令狐少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陽久留,那麼……那麼我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傳了給他,亦自不妨。”最後兩句話語聲細微,幾不可聞。

次日清晨,令狐衝便來小巷竹舍中學琴。綠竹翁取出一張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說道:“樂律十二律,是為黃鍾、大呂、太簇、夾鍾、姑洗、中呂、蕤賓、林鍾、夷則、南呂、無射、應鍾。此是自古已有,據說當年黃帝命伶倫為律,聞鳳凰之鳴而製十二律。瑤琴七弦,具宮、商、角、徵、羽五音,一弦為黃鍾,三弦為宮調。五調為慢角、清商、宮調、慢宮、及蕤賓調。”當下依次詳加解釋。

令狐衝雖於音律一竅不通,但天資聰明,一點便透。綠竹翁什是歡喜,當即授以指法,教他試奏一曲極短的〈碧霄吟〉。令狐衝學得幾遍,彈奏出來,雖有數音不準,指法生澀,但心中想著“碧霄”二字,卻洋洋然自有青天一碧、萬裏無雲的空闊氣象。

一曲既終,那婆婆在隔舍聽了,輕歎一聲,道:“令狐少君,你學琴如此聰明,多半不久便能學〈清心普善咒〉了。”綠竹翁道:“姑姑,令狐兄弟今日初學,但彈奏這曲〈碧霄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兒為高。琴為心聲,想是因他胸襟豁達之故。”

令狐衝謙謝道:“前輩過獎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輩這般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那婆婆失聲道:“你……你也想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麼?”

令狐衝臉上一紅,道:“弟子昨日得聆前輩琴簫雅奏,心下什是羨慕,那當然是癡心妄想,連綠竹前輩尚且不能彈奏,弟子又怎夠得上?”

那婆婆不語,過了半晌,低聲道:“倘若你能彈琴,自是大佳……”語音漸低,隨後是輕輕的一聲歎息。

如此一連二十餘日,令狐衝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來學琴,直至傍晚始歸,中飯也在綠竹翁處吃,雖是青菜豆腐,卻比王家的大魚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綠竹翁酒量雖不什高,備的酒卻是上佳精品。他於酒道所知極多,於天下美酒不但深明來曆,而且年份產地,一嚐即辨。令狐衝聽來聞所未聞,不但跟他學琴,更向他學酒,深覺酒中學問,比之劍道琴理,似也不遑多讓。

有幾日綠竹翁出去販賣竹器,便由那婆婆隔著竹簾教導。到得後來,令狐衝於琴中所提的種種疑難,綠竹翁常自無法解答,須得那婆婆親自指點。

但令狐衝始終未見過那婆婆一麵,隻是聽她語音輕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那像陋巷貧居的一個老婦?料想她雅善音樂,自幼深受薰冶,因之連說話的聲音也好聽了,至老不變。

一日令狐衝問道:“婆婆,我曾聽曲前輩言道,那一曲〈笑傲江湖〉,是從嵇康所彈的〈廣陵散〉中變化出來,而〈廣陵散〉則是抒寫聶政刺韓王之事。之前聽婆婆奏這〈笑傲江湖曲〉,卻多溫雅輕快之情,似與聶政慷慨決死的情景頗不相同,請婆婆指點。”

那婆婆道:“曲中溫雅之情,是寫聶政之姊的心情。他二人姊弟情深,聶政死後,他姊姊前去收屍,使其弟名垂後世。你能體會到琴韻中的差別,足見於音律頗有天份。”頓了一頓,聲音低了下來,說道:“你我如能相處時日多些,少君日後當能學得會這首〈笑傲江湖之曲〉,不過……那要瞧緣份了。”

令狐衝這些日子在綠竹巷中學琴,常聽著那婆婆溫雅親切的言談,想到婆婆年老,自己壽命也不久長,這等緣份不知何日便盡,心中一酸,說道:“但願婆婆健康長壽,弟子性命亦得多延時日,便可多得婆婆教誨。”

那婆婆歎了口氣,溫言道:“人生無常,機緣難言。這〈笑傲江湖之曲〉,跟〈廣陵散〉的確略有不同。聶政奮刀前刺之時,音轉肅殺,聶政刺死韓王,其後為武士所殺,琴調轉到極高,再轉上去琴弦便斷;簫聲沉到極低,低到我那竹侄吹不出來,那便是聶政的終結。此後琴簫更有大段輕快跳躍的樂調,意思是說:俠士雖死,豪氣長存,花開花落,年年有則俠女笑傲江湖。人間俠氣不絕,也因此後段的樂調便繁花似錦。據史事雲,聶政所刺的不是韓王,而是俠累,那便不足深究了。”

令狐衝一拍大腿,說道:“婆婆,您說得真好。弟子能得婆婆這般開導,再受十倍冤屈挫折,也不算什麼。”

那婆婆不再言語,琴韻響起,又是奔放跳蕩的樂音。

又過數日,那婆婆傳授了一曲〈有所思〉,這是漢時古曲,節奏宛轉。令狐衝聽了幾遍,依法撫琴。他不知不覺想起當日和嶽靈珊兩小無猜、同遊共樂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練劍,思過崖上送飯,小師妹對自己的柔情密意,後來無端來了個林平之,小師妹對待自己竟一日冷淡過一日。他心中淒楚,突然之間,琴調一變,竟爾出現了幾下福建山歌的曲調,正是嶽靈珊那日下崖時所唱。他一驚之下,立時住手不彈。

那婆婆溫言道:“這一曲〈有所思〉,你本來奏得極好,意與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隻是忽然出現閩音,曲調似是俚歌,令人大為不解,卻是何故?”

令狐衝生性本來開朗,這番心事在胸中鬱積已久,那婆婆這二十多天來又對他極好,忍不住便吐露自己苦戀嶽靈珊的心情。他隻說了個開頭,便再難抑止,竟原原本本的將種種情由盡行說了,便將那婆婆當作自己的祖母、母親,或是親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說完,這才大感慚愧,說道:“婆婆,弟子的無聊心事,嘮嘮叨叨的說了這半天,真是……真是……”

那婆婆輕聲道:“‘緣’之一事,不能強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緣莫羨人’。令狐少君,你今日雖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耦。”

令狐衝大聲道:“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幾日,室家之想,那是永遠不會有的了。”

那婆婆不再說話,琴音輕輕,奏了起來,卻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衝聽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說道:“現下我起始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學完。此後每日彈奏,往時功力雖不能盡複,多少總會有些好處。”

令狐衝應道:“是。”那婆婆當即傳了曲譜指法,令狐衝用心記憶。

如此學了四日,第五日令狐衝又要到小巷去學琴,勞德諾忽然匆匆過來,說道: “大師哥,師父吩咐,咱們明日要走了。”令狐衝一怔,道:“明日便走了?我……我……”想要說“我的琴曲還沒學全呢”,話到口邊,卻又縮回。勞德諾道:“師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兒一早動身。”

令狐衝答應了,當下快步來到綠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辭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語,隔了良久,才輕輕道:“去得這麼急!你……你這一曲還沒學全呢。”

令狐衝道:“弟子也這麼想。隻是師命難違。再說,我們異鄉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婆婆道:“那也說得是。”當下傳授曲調指法,與往日無異。

令狐衝與那婆婆相處多日,雖然從未見過她一麵,但從琴音說話之中,知她對自己頗為關懷,無異親人。隻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說了一句關切的話,立即雜以他語,顯是不想讓他知道心意。這世上對令狐衝最關心的,本來是嶽不群夫婦、嶽靈珊與陸大有四人,現今陸大有已死,嶽靈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師父師母對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覺得真正的親人,倒隻有綠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這一日中,他幾次三番想跟綠竹翁陳說,要在這小巷中留居,既學琴簫,又學竹匠之藝,不再回歸華山派,但一想到嶽靈珊的倩影,終究割舍不下,心想:“小師妹就算不理睬我,我每日隻見她一麵,縱然隻見到她的背影,聽到一句她的說話聲音,也是好的。何況她又沒不睬我?”

傍晚臨別之際,對綠竹翁和那婆婆什有依戀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幾拜,依稀見竹簾之中,那婆婆卻也跪倒還鮮聽她說道:“我傳你琴技,乃是報答你贈曲之德,令狐少君為何行此大禮?”令狐衝道:“前輩眷顧,豈僅傳琴而已?弟子中心銘感,永不敢忘。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輩雅奏。令狐衝但教不死,定當再來拜訪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紀老邁,不知還有幾年可活,下次我來洛陽,未必再能見到。”言下想到人生如夢如露,不由得聲音便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臨別之際,我有一言相勸。”

令狐衝道:“是,前輩教誨,令狐衝不敢或忘。”

但那婆婆始終不說話,過了良久良久,才輕聲說道:“江湖風波險惡,少君性情仁厚,多多保重。”

令狐衝道:“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綠竹翁告別。隻聽得左首小舍中琴聲響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古曲。

次日嶽不群等一行向王元霸父子告別,坐舟沿洛水北上。王元霸祖孫五人直送到船上,盤纏酒菜,致送得十分豐盛。

自從那日王家駿、王家駒兄弟折斷了令狐衝的手臂,令狐衝和王家祖孫三代不再交言,此刻臨別,他也是翻起了一雙白眼,對他五人漠然而視,似乎眼前壓根兒便沒這個“金刀王家”一般。嶽不群對這個大弟子什感頭痛,知他生性倔強,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禮告別,他當時師命難違,勉強順從,事後多半會去向王家尋仇搗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稱謝,於令狐衝的無禮神態隻作不見。

令狐衝冷眼旁觀,見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給嶽靈珊的禮物極多。一名名仆婦走上船來,呈上禮物,說道這是老太太送給嶽姑娘路上吃的,又說這是大奶奶送給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給姑娘船中戴的,簡直便將嶽靈珊當作了親戚一般。嶽靈珊歡然道謝,說道:“啊喲,我怎穿得了這許多,吃得了這許多?”

正熱鬧間,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頭,叫道:“令狐少君!”令狐衝見是綠竹翁,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禮。綠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將這件薄禮送給令狐少君。”說著雙手奉上一個長長的包裹,包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藍色粗布。令狐衝躬身接過,說道:“前輩厚賜,弟子拜領。”說著連連作揖。

王家駿、王家駒兄弟見他對一個身穿粗布衣衫的老頭兒如此恭敬,而對名滿江湖的金刀無敵王家爺爺卻連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十分有氣,若非礙著嶽不群夫婦和華山派眾師兄弟姊妹的麵子,二人又要將令狐衝拉了出來,狠狠打他一頓,方出胸中惡氣。

眼見綠竹翁交了那包裹後,從船頭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兩兄弟使個眼色,分從左右向綠竹翁擠了過去。二人一挺左肩,一挺右肩,隻消輕輕一撞,這糟老頭兒還不摔下洛水之中?雖然岸邊水淺淹不死他,卻也大大削了令狐衝的麵子。令狐衝見了,忙叫:“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別說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了也全無用處。他隻一怔之間,眼見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綠竹翁身上。

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陽是有家有業之人,與尋常武人大不相同。他兩個孫兒年輕力壯,若將這個衰翁一下子撞死了,官府查究起來那可後患無窮。偏生他坐在船艙之中,正和嶽不群說話,來不及出手阻止。

但聽得波的一聲響,兩兄弟的肩頭已撞上了綠竹翁,驀地裏兩條人影飛起,撲通撲通兩響,王氏兄弟分從左右摔入洛水。那老翁便如是個鼓足了氣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弟撞將上去,立即彈出。老翁自己卻渾若無事,仍顫巍巍的一步步從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時一陣大亂,立時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來。此時方當春寒,洛水中雖已解凍,河水卻仍極冷。王氏兄弟不識水性,早已喝了好幾口河水,隻凍得牙齒打戰,狼狽之極。王元霸正驚奇間,一看之下,更大吃一驚,隻見兩兄弟的四條胳臂,都在左臂肩關節和右臂肘關節處脫了臼,便如當日二人折斷令狐衝的胳臂一模一樣。兩人一麵呼痛,一麵破口大罵,四條手臂卻軟垂垂的懸在身邊。

王仲強見二子吃虧,縱身躍上岸去,搶在綠竹翁麵前,攔住了他去路。

綠竹翁仍弓腰曲背,低著頭慢慢走去。王仲強喝道:“何方高人,到洛陽王家顯身手來著?”綠竹翁便如不聞,繼續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強身前。

舟中眾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見綠竹翁一步步上前,王仲強微張雙臂,擋在路心。漸漸二人越來越近,相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尺而至三尺,綠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強喝道:“去罷!”伸出雙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

眼見他雙手手指剛要碰到綠竹翁背脊,突然之間,他一個高大的身形騰空而起,飛出數丈。眾人驚呼聲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個觔鬥,穩穩落地。倘若二人分從遠處急速奔至,相撞時有一人如此飛了出去,倒也不奇,奇在王仲強站著不動,而綠竹翁緩緩走近,卻陡然間將他震飛,即連嶽不群、王元霸這等高手,也瞧不出這老翁使了什麼手法,竟這般將人震得飛出數丈之外。王仲強落下時身形穩實,絕無半分狼狽之態,不會武功之人還道他是自行躍起,顯了一手輕功。眾家丁轎夫拍手喝采,大讚王家二老爺武功了得。但跟著便見他臉色一變,額頭冒汗,雙臂顯然軟軟的下垂,便不敢再叫好了。

王元霸初見綠竹翁不動聲色的將兩個孫兒震得四條手臂脫臼,心下已十分驚訝,自忖這等本事自己雖然也有,但使出之時定然十分威猛霸道,決不能如這老頭兒那麼舉重若輕,也決不能如此迅捷,待見他又將兒子震飛卸臂,心下已非驚異,而是大為駭然。他知次子已得自己武功真傳,一手單刀固然使得沉穩狠辣,而拳腳上功夫和內功修為,也已不弱於自己壯年之時,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給對方震飛,更不知不覺間給卸脫了雙臂關節,那是生平從所未見之事,眼見兒子吃了虧,忙叫道:“仲強,過來!”

王仲強忍住疼痛,勉力躍上船頭,吐了口唾沫,幸幸罵道:“這臭老兒,多半會使妖法!”王元霸喀喀兩聲,給兒子接上了關節,低聲問道:“身上覺得怎樣?沒受內傷麼?”王仲強搖了搖頭。王元霸心下盤算,憑自己本事,恐怕對付不了這老人,若要嶽不群出手相助,勝了也不光采,索性不提此事,含糊過去。眼見綠竹翁緩緩遠去,心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尋思:“這老兒自是令狐衝的朋友,隻因孫兒折斷了令狐衝兩條胳臂,他便來震斷他父子三人的胳臂還帳,再加上些利息。我在洛陽稱雄一世,難道到得老來,反要摔個大觔鬥麼?”

這時王伯奮已將兩個侄兒關節脫臼處接上。兩乘轎子將兩個濕淋淋的少年抬回府去。

王元霸眼望嶽不群,說道:“嶽先生,這人是什麼來曆?老朽老眼昏花,可認不出這位高人。”嶽不群道:“衝兒,他是誰?”令狐衝道:“他便是綠竹翁。”

王元霸和嶽不群同時“哦”的一聲。那日他們雖曾同赴小巷,卻未見綠竹翁之麵,而唯一識得綠竹翁的易師爺,在府門口送別後沒到碼頭來送行,是以誰都不識此人。

嶽不群指著那藍布包裹,問道:“他給了你些什麼?”令狐衝道:“弟子不知。”打開包裹,露出一具短琴,琴身陳舊,顯是古物,琴尾刻著兩個篆字“燕語”;另有一本冊子,封麵上寫著“清心普善咒”五字。令狐衝胸口一熱,“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嶽不群凝視著他,問道:“怎麼?”令狐衝道:“這位前輩不但給了我一張瑤琴,還抄了琴譜給我。”翻開琴譜,但見每一頁都寫滿了簪花小楷,除了以琴字書明曲調之外,還詳細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撫琴的種種關竅,紙張墨色,均是全新,顯是那婆婆剛寫就的。令狐衝想到這位前輩對自己如此眷顧,心下感動,眼中淚光瑩然,差點便掉下淚來。

王元霸和嶽不群見這冊子上所書確然全是撫琴之法,其中有些怪字,顯然也與那本《笑傲江湖之曲》中的怪字相似,雖然心下疑竇不解,卻也無話可說。嶽不群道:“這位綠竹翁真人不露相,原來是武林中一位高手。衝兒,你可知他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他料想令狐衝縱然知道,也不會據實以答,隻是這人武功太高,若不問明底細,心下終究不安。果然令狐衝說道:“弟子隻跟隨這位前輩學琴,實不知他身負武功。”

當下嶽不群夫婦向王元霸和王伯奮、仲強兄弟拱手作別,起篙解纜,大船北駛。王元霸意興索然,心下惴惴,惟恐綠竹翁再來尋釁。

坐船駛出十餘丈,華山派眾弟子便紛紛議論。有的說那綠竹翁武功深不可測,有的為了討好林平之和嶽靈珊,卻說這老兒未必有什麼本領,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強隻是不願跟這又老又貧的老頭子一般見識,這才躍起相避。但他為何在半空中自卸雙臂關節,可就難以解釋了。

令狐衝坐在後梢,也不去聽眾師弟師妹談論,自行翻閱琴譜,按照書上所示,以指按捺琴弦,生怕驚吵了師父師娘,隻虛指作勢,不敢彈奏出聲。

嶽夫人眼見坐船順風,行駛什速,想到綠竹翁的詭異形貌、高強武功,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頭,觀賞風景。看了一會,忽聽得丈夫的聲音在耳畔說道:“你瞧那綠竹翁是什麼門道?”這句話正是她要問丈夫的,他雖先行問起,嶽夫人仍然問道:“你瞧他是什麼門道?”嶽不群道:“這老兒行動詭異,手不動,足不抬,便將王家父子三人震得離身數丈,多半不是正派武功。他將王家父子的雙臂關節卸脫,跟那日衝兒被卸關節的部位全然相同,擺明是為衝兒報仇來著。”

嶽夫人點了點頭,道:“他對衝兒似乎什好,不過也不像真的要對金刀王家生事。”嶽不群歎了口氣,道:“但願此事就此了結,否則王老爺子一生英名,隻怕未必有好結果呢。”隔了半晌,又道:“咱們雖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小心點的好。”

嶽夫人道:“你說會有人上船來生事?”

嶽不群搖了搖頭,說道:“咱們一直給蒙在鼓裏,到底那晚這一十五名蒙麵客是什麼路道,還是不明所以。咱們在明,而敵人在暗,前途未必會很太平呢。”他自執掌華山一派以來,從未遇到過什麼重大挫折,近月來卻深覺前途多艱,但到底敵人是誰,有什麼圖謀,卻半點摸不著底細,正因為愈是無著力處,愈是心事重重。

他夫婦倆叮囑弟子日夜嚴加提防,但坐船自鞏縣附近入河,順流東下,竟沒半點意外。離洛陽越遠,眾人越放心,提防之心也漸漸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