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不群大怒,說道:“嶽某既落入你手,要殺便殺,說這些廢話作什?嶽不群為人如何,江湖上眾皆知聞,你殺嶽某容易,想要壞我名譽,卻是作夢!”
一名蒙麵人哈哈大笑,大聲道:“壞你名譽不容易麼?你的夫人、女兒和幾個女弟子都相貌不錯,我們不如大夥兒分了,當作了小老婆!哈哈,這一下,你嶽先生在武林中可就大名鼎鼎了。”其餘蒙麵人都跟著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淫猥之意。
嶽不群隻氣得全身發抖。隻見幾名蒙麵人將一眾男女弟子從廟中推了出來。眾弟子都給點中了穴道,有的滿臉鮮血,有的一到廟外便即跌倒,顯是腿腳受傷。
那蒙麵老者說道:“嶽先生,我們的來曆,或許你已經猜到了三分,我們並不是武林中什麼白道上的英雄好漢,沒什麼事做不出來。眾兄弟有的好色成性,倘若得罪了尊夫人和令愛,於你麵上可不大光采。”
嶽不群叫道:“罷了,罷了!閣下既然不信,盡管在我們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什麼辟邪劍譜!”一名蒙麵人笑道:“我勸你還是自己獻出來的好。一個個搜將起來,搜到你老婆、閨女身上,未必有什麼好看。”
林平之大聲叫道:“一切禍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我跟你們說,我福建林家,壓根兒便沒什麼辟邪劍譜,信與不信,全由你們了。”說著從地下拾起一根給震落的镔鐵懷杖,猛力往自己額頭擊落。隻是他雙臂已遭點了穴道,出手無力,嗒的一聲,懷杖雖擊在頭上,隻擦損了一些油皮,連鮮血也無。但他此舉用意,旁人都十分明白,他意欲犧牲一己性命,表明並沒什麼劍譜落在華山派手中。
那蒙麵老者笑道:“林公子,你倒挺夠義氣。我們跟你死了的爹爹有交情,嶽不群害死你爹爹,吞沒你家傳的辟邪劍譜,我們今天是打抱不平來啦。你師父徒有君子之名,卻無君子之實。不如你改投在我門下,包你學成一身縱橫江湖的好功夫。”
林平之叫道:“我爹娘是給青城派餘滄海與塞北明駝木高峰害死的,跟我師父有什麼相幹?我是堂堂華山派門徒,豈能臨到危難便貪生怕死?”
梁發叫道:“說得好!我華山派……”一名蒙麵人喝道:“你華山派便怎樣?”橫揮一刀,將梁發的腦袋砍了下來,鮮血直噴。華山群弟子中,八九個人齊聲驚呼。
嶽不群腦海中種種念頭此起彼落,卻始終想不出這些人是什麼來頭,聽那老者的話,多半是黑道上的強人,或是什麼為非作歹的幫會匪首,可是秦晉川豫一帶白道黑道上的成名人物,自己就算不識,也必早有所聞,絕無那一個幫會、山寨擁有如此眾多的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發的腦袋,下手之狠,實所罕見。江湖上動武爭鬥,殺傷人命原屬常事,但既已將對方擒住,絕少這般隨手一刀,便斬人首級。
那人一刀砍死梁發後,縱聲狂笑,走到嶽夫人身前,將那柄染滿鮮血的鋼刀在半空中虛劈幾刀,在嶽夫人頭頂掠過,相距不過半尺。嶽靈珊尖聲叫喚:“別……別傷我媽!”便暈了過去。嶽夫人卻是女中豪傑,毫不畏懼,心想他若將我一刀殺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罵道:“膿包賊,有種便將我殺了。”
便在此時,東北角上馬蹄聲響,數十騎馬奔馳而來。蒙麵老者叫道:“什麼人?過去瞧瞧!”兩名蒙麵人應道:“是!”上馬迎了上去。卻聽得蹄聲漸近,跟著乒乒乓乓幾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喲!”顯是來人和那兩名蒙麵人交上了手,有人受傷。
嶽不群夫婦和華山群弟子知是來了救星,無不大喜,模模糊糊的燈光之下,隻見三四十騎馬沿著大道,濺水衝泥,急奔而至,頃刻間在廟外勒馬,團團站定。馬上一人叫道:“是華山派的朋友。咦!這不是嶽兄麼?”
嶽不群往那說話之人臉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尷尬,原來此人便是數日前持了五嶽令旗、來到華山絕頂的嵩山派第二太保仙鶴手陸柏。他右首一人高大魁偉,認得是嵩山派大太保托塔手丁勉。站在他左首的,赫然是華山派棄徒劍宗的封不平。那日來到華山的泰山派和衡山派好手也均在內,隻是比之其時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燈的黯淡光芒之下,影影綽綽,一時也認不得那許多。隻聽陸柏道:“嶽兄,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盟主什是不快,特令我丁師哥、湯師弟奉了令旗,再上華山奉訪。不料深夜之中,竟會在這裏相見,可當真料不到了。”嶽不群默然不答。
那蒙麵老者抱拳說道:“原來是嵩山派丁二俠、陸三俠、湯七俠三位到了。當真幸會,幸會。”嵩山派第六太保湯英鶚道:“不敢,閣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麵目相示?”蒙麵老者道:“我們眾兄弟都是黑道上的無名小卒,幾個難聽之極的匪號說將出來,沒的汙了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衝著各位的金麵,大夥兒對嶽夫人和嶽小姐是不敢無禮的了,隻是有一件事,卻要請各位主持武林公道。”
湯英鶚道:“是什麼事,不妨說出來大家聽聽。”
那老者道:“這位嶽不群先生,有個外號叫作君子劍,聽說平日說話,向來滿口仁義道德,最講究武林規矩,可是最近的行為卻有點兒大大的不對頭了。福州福威鏢局給人挑了,總鏢頭林震南夫婦給人害了,各位想必早已知聞。”
湯英鶚道:“是啊,聽說那是四川青城派幹的。”那老者連連搖頭,道:“江湖上雖這般傳言,實情卻未必如此。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人人都知道,福威鏢局林家有一部祖傳的辟邪劍譜,載有精微奧妙的劍法,練得之後,可以天下無敵。林震南夫婦所以遭害,便因於有人對這部辟邪劍譜眼紅之故。”湯英鶚道:“那又怎樣?”
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婦到底是給誰害死的,外人不知詳情。咱們隻聽說,這位君子劍暗使詭計,騙得林震南的兒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華山派門下,那部劍譜,自然也帶入了華山派門中。大夥兒一推敲,都說嶽不群工於心計,強奪不成,便使巧取之計。想那姓林的小子有多大的年紀?能有多大見識?投入華山派門中之後,還不是讓那老狐狸玩弄於掌股之上,乖乖的將辟邪劍譜雙手獻上。”
湯英鶚道:“那恐怕不見得罷。華山派劍法精妙,嶽先生的紫霞神功更獨步武林,乃是最神奇的一門內功,如何會去貪圖別派的劍法?”
那老者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湯老英雄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嶽不群有什麼精妙劍法?他華山派氣劍兩宗分家之後,氣宗霸占華山,隻講究練氣,劍法平庸幼稚之極。江湖上震於‘華山派’三字的虛名,還道他們真有本領,其實呢,嘿嘿,嘿嘿……”他冷笑了幾聲,續道:“按理說,嶽不群既是華山派掌門,劍術自必不差,可是眾位親眼目睹,眼下他是為我們幾個無名小卒所擒。我們一不使毒藥,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勝少,乃是憑著真實本領,硬打硬拚,將華山派眾師徒收拾了下來。華山派氣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嶽不群當然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劍譜之後,精研劍法,以免徒負虛名,一到要緊關頭,就此露乖出醜。”
湯英鶚點頭道:“這幾句話倒也在理。”
那老者又道:“我們這些黑道上的無名小卒,說到功夫,在眾位名家眼中看來,原是不值一笑,對那辟邪劍譜也不敢起什麼貪心。不過以往十幾年中,承蒙福威鏢局的林總鏢頭瞧得起,每年都贈送厚禮,他的鏢車經過我們山下,眾兄弟衝著他麵子,誰也不去動他一動。這次聽說林總鏢頭為了這部劍譜,鬧得家破人亡,大夥兒不由得動了公憤,因此上要和嶽不群算一算這個帳。”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環顧馬上眾人,說道:“今晚駕到的,個個都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漢,更有與華山結盟的五嶽劍派高手在內,這件事到底如何處置,聽憑眾位吩咐,在下無有不遵。”
湯英鶚道:“這位兄台很夠朋友,我們領了這份交情。丁師哥、陸師哥,你們瞧這件事怎麼辦?”
丁勉道:“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依左盟主說,該當由封先生執掌,嶽不群今日又做出這等無恥卑鄙的事來,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門戶罷!”
馬上眾人齊聲說道:“丁二俠斷得再明白也沒有了。華山派之事,該由華山派掌門人自行處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說咱們多管閑事。”
封不平躍下馬來,向眾人團團一揖,說道:“眾位給在下這個麵子,當真感激不盡。嶽不群竊居敝派掌門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聲名掃地,今日更做出殺人之父、奪人劍譜、勒逼收徒,種種無法無天的事來。在下無德無能,本來不配執掌華山派門戶,隻是念著敝派列祖列宗創業艱難,實不忍華山一派在嶽不群這不肖門徒手中灰飛煙滅,隻得勉為其難,還盼眾位朋友今後時時指點督促。”說著又抱拳作個四方揖。
這時馬上乘客中已有七八人點起火把,霖雨未歇,但已成為絲絲小雨。火把上光芒射到封不平臉上,顯得神色得意非凡。他繼續說道:“嶽不群罪大惡極,無可寬赦,須當執行門規,立即處死!叢師弟,你為本派清理門戶,將叛徒嶽不群夫婦殺了。”
一名五十來歲的漢子應道:“是!”拔出長劍,走到嶽不群身前,獰笑道:“姓嶽的,你敗壞本派,今日當有此報。”
嶽不群歎了口氣,道:“好,好!你劍宗為了爭奪掌門之位,居然設下這條毒計。叢不棄,你今日殺我,日後在陰世有何麵目去見華山派的列祖列宗?”
叢不棄哈哈一笑,道:“你自己幹下了這許多罪行,我若不殺你,你勢必死於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叢師弟,多說無益,殺!”
叢不棄道:“是!”提起長劍,手肘一縮,火把上紅光照到劍刃之上,忽紅忽碧。
嶽夫人叫道:“且慢!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何處?捉賊捉贓,你們如此含血噴人,如何能令人心服?”
叢不棄道:“好一個捉賊捉贓!”向嶽夫人走上兩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邪劍譜,多半便藏在你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了,也免得你說我們含血噴人。”當年同門學劍之時,叢不棄便已覬覦師妹寧中則的美色,此時得到機會,伸出左手,便要往嶽夫人懷中摸去。
嶽夫人腿上受傷,又給點中了兩處穴道,眼看叢不棄一隻骨節棱棱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來,若給他手指碰到了肌膚,實是奇恥大辱,大叫一聲:“嵩山派丁師兄!”
丁勉沒料到她突然會呼叫自己,問道:“怎樣?”嶽夫人道:“令師兄左盟主是五嶽劍派盟主,為武林表率,我華山派也托庇於左盟主旗下,你卻任由這等無恥小人來辱我婦道人家,那是什麼規矩?”丁勉道:“這個?”沉吟不語。
嶽夫人又道:“那惡賊一派胡言,說什麼並非以多勝少。這兩個華山派的叛徒,倘若單打獨鬥能勝得我丈夫,咱們將掌門之位雙手奉讓,死而無怨,否則須難塞武林中千萬英雄好漢的悠悠之口。”說到這裏,突然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向叢不棄臉上吐去。
叢不棄和她相距什近,這一下又來得突然,竟不及避讓,正中在雙目之間,大罵:“你奶奶的!”
嶽夫人怒道:“你劍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極,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個女流之輩,若不是給人暗算點了穴道,要殺你也易如反掌。”
丁勉道:“好!”雙腿一夾,胯下黑馬向前邁步,繞到嶽夫人身後,倒轉馬鞭,向前俯身戳出,鞭柄戳中了嶽夫人背上三處穴道。她隻覺全身一震,受點的兩處穴道登時解了。
嶽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丁勉是要自己與叢不棄比武,眼前這一戰不但攸關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將決定華山一派的盛衰興亡,自己如能將叢不棄打敗,雖然未必化險為夷,至少是個轉機,自己倘若落敗,那就連話也沒得說了,當即從地下拾起自己先前給擊落的長劍,橫劍當胸,立個門戶,便在此時,左腿一軟,險些跪倒。她腿上受傷著實不輕,稍一用力,便難支持。
叢不棄哈哈大笑,叫道:“你又說是婦道人家,又假裝腿上受傷,那還比什麼劍?就算勝了你,也沒什麼光采!”嶽夫人不願跟他多說一句,叱道:“看劍!”唰唰唰三劍,疾刺而出,劍刃上帶著內力,嗤嗤有聲,這三劍一劍快似一劍,全是指向對方的要害。叢不棄退了兩步,叫道:“好!”嶽夫人本可乘勢逼進,但她不敢移動腿腳,站著不動。叢不棄提劍又上,反擊過去,錚錚錚三聲,火光飛迸,這三劍攻得什是狠辣。嶽夫人一一擋開,第三劍隨即轉守為攻,疾刺敵人小腹。
嶽不群站在一旁,眼見妻子腿傷之餘,力抗強敵,叢不棄劍招精妙,靈動變化,顯是遠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餘招後,嶽夫人下盤呆滯,華山氣宗本來擅於內力克敵,但她受傷後氣息不勻,劍法上漸漸為叢不棄所製。嶽不群心中大急,見妻子劍招越使越快,更加擔憂:“他劍宗所長者在劍法,你卻以劍招與他相拆,以己之短,抗敵之長,非輸不可。”
這中間的關竅,嶽夫人又何嚐不知,隻是她腿上傷勢不輕,而且中刀之後,不久便給點中穴道,始終沒能緩出手來裹傷,此刻兀自流血不止,這時全仗著一股精神支持,劍招上雖絲毫不懈,勁力卻已迅速減弱。十餘招一過,叢不棄已覺察到對方弱點,心中大喜,當下並不急切求勝,隻嚴密守住門戶。
令狐衝眼睜睜瞧著兩人相鬥,見叢不棄劍路縱橫,純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與師父所授全然不同,心道:“怪不得本門分為氣宗、劍宗,兩宗武功所尚,果然完全相反。”他慢慢支撐著站起,伸手摸到地下一柄長劍,心想:“今日我派一敗塗地,但師娘和師妹清白的名聲決不能為奸人所汙,看來師娘非此人之敵,待會我先殺了師娘、師妹,然後自刎,以全華山派的聲名。”
隻見嶽夫人劍法漸亂,突然之間長劍急轉,呼的一聲刺出,正是她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一劍勢道淩厲,雖然在重傷之餘,刺出時仍虎虎有威。
叢不棄吃了一驚,向後急縱,僥幸躲開。嶽夫人若雙腿完好,乘勢追擊,敵人必難幸免,此刻卻臉上全無血色,以劍拄地,喘息不已。
叢不棄笑道:“怎麼?嶽夫人,你力氣打完啦,可肯給我搜一搜麼?”說著左掌箕張,一步步逼近,嶽夫人待要提劍而刺,但右臂便如有千斤之重,說什麼也提不起來。
令狐衝叫道:“且慢!”邁步走到嶽夫人身前,叫道:“師娘!”便欲出劍將她刺死,以保她清白。
嶽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點頭道:“好孩子!”再也站立不住,一交坐入泥濘。
叢不棄喝道:“滾開!”挺劍向令狐衝咽喉挑去。
令狐衝眼見劍到,自知手上沒半分力氣,倘若伸劍相格,立時會給他將長劍擊飛,當下更不思索,提劍也向他喉頭刺去,那是個同歸於盡的打法,這一劍出招並不迅捷,但部位卻妙到顛毫,正是“獨孤九劍”中“破劍式”的絕招。
叢不棄大吃一驚,萬不料這個滿身泥汙的少年突然會使出這麼一招,情急之下,著地打了個滾,直滾出丈許之外,才得避過,卻已驚險萬分。
旁觀眾人見他狼狽不堪,躍起身來時,頭上、臉上、手上、身上,全是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但稍加思索,都覺除了這麼一滾之外,實無其他妙法可拆解此招。
叢不棄聽到笑聲,羞怒更什,連人帶劍,向令狐衝直撲過去。
令狐衝已打定了主意:“我不可運動絲毫內息,隻以太師叔所授的劍法與他拆招。”那“獨孤九劍”他本未練熟,原不敢貿然以之抗禦強敵,但當此生死係於一線之際,腦筋突然清明異常,“破劍式”中種種繁複神奇的拆法,霎時間盡皆清清楚楚的湧現,眼見叢不棄勢如瘋虎的拚撲而前,早已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綻,劍尖斜挑,指向他小腹。
叢不棄這般撲將過去,對方如不趨避,便須以兵刃擋架,因此自己小腹雖是空門, 卻不必守禦。豈知令狐衝不避不格,隻是劍尖斜指,候他自己將小腹撞到劍上去。叢不棄身子躍起,雙足尚未著地,已然看到自己陷入險境,忙揮劍往令狐衝長劍上斬去。令狐衝早料到此著,右臂輕提,長劍提起了兩尺,劍尖一抬,指向叢不棄胸前。
叢不棄這一劍斬出,原盼與令狐衝長劍相交,便能借勢躍避,萬不料對方突然會在這要緊關頭轉劍上指,他一劍斬空,身子在半空中無可回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衝劍尖上直撞過去。封不平縱身而起,伸手往叢不棄背心抓去,終於遲了一步,但聽得噗的一聲響,劍尖從叢不棄肩胛一穿而過。
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劍已斬向令狐衝後頸。按照劍理,令狐衝須得向後急躍,再乘機還招,但他體內真氣雜遝,內息混亂,半分內勁也沒法運使,絕難後躍相避,無可奈何之中,長劍從叢不棄肩頭抽出,便又使出“獨孤九劍”中的招式,反劍刺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臍。這一招似乎又是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劍部位奇特,這一劍先刺入敵人肚臍,敵人的兵器才刺到他身上,相距雖不過瞬息之間,這中間畢竟有了先後之差。
封不平見自己這一劍敵人已絕難擋架,那知這少年隨手反劍,竟會刺向自己小腹,凶險之極,立即後退,吸一口氣,登時連環七劍,一劍快似一劍,如風如雷般攻上。令狐衝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想,隻是風清揚所指點的種種劍法,有時腦中一閃,想到了後洞石壁上的劍招,也即順手使出,揮灑如意,與封不平片刻間便拆了七十餘招,兩人長劍始終沒相碰一下,攻擊守禦,全是精微奧妙之極的劍法。旁觀眾人瞧得目為之眩,無不暗暗喝采,各人都聽到令狐衝喘息沉重,顯然力氣不支,但劍上的神妙招數始終層出不窮,變幻無方。封不平每逢招數上沒法抵擋,便以長劍硬砍硬劈,情知對方不會與自己鬥力而以劍擋劍,這麼一來,便得解脫窘境。
旁觀諸人中眼見封不平的打法跡近無賴,有的忍不住心中不滿。泰山派的一個道士說道:“氣宗的徒兒劍法高,劍宗的師叔內力強,這到底怎麼搞的?華山派的氣宗、劍宗,這可不是顛倒來玩了麼?”
封不平臉上一紅,一柄長劍更使得猶如疾風驟雨一般。他是當今華山派劍宗第一高手,劍術確是了得。令狐衝無力移動身子,勉強支撐,方能站立,失卻了不少可勝的良機,而初使“獨孤九劍”,便即遭逢大敵,不免心有怯意,劍法又不純熟,是以兩人酣鬥良久,一時仍勝敗難分。
再拆三十餘招後,令狐衝發覺自己倘若隨手亂使一劍,對方往往難以抵擋,手忙腳亂;但如在劍招中用上了本門華山派劍法,或是後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泰山等派劍法,封不平卻乘勢反擊,將自己劍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長劍連劃三個弧形,險些將自己右臂齊肩斬落,委實凶險之極。危急之中,風清揚的一句話突然在腦海中響起:“你劍上無招,敵人便沒法可破,無招勝有招,乃劍法之極詣。”
其時他與封不平拚鬥已逾二百招,對“獨孤九劍”中的精妙招式領悟越來越多,不論封不平以如何淩厲狠辣的劍法攻來,總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綻所在,隨手出劍,便迫得他非回劍自保不可,再鬥一會,信心漸增,待得想到風清揚所說“以無招破有招”的要訣,輕籲一口長氣,斜斜刺出一劍,這一劍不屬於任何招式,什至也不是獨孤九劍中“破劍式”的劍法,出劍全然無力,但劍尖歪斜,連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
封不平一呆,心想:“這是什麼招式?”一時不知如何拆解才好,隻得舞劍護住了上盤。令狐衝出劍原無定法,見對方護住上盤,劍尖輕顫,便刺向他腰間。封不平料不到他變招如此奇特,大驚之下,向後躍開三步。令狐衝無力跟他縱躍,適才鬥了良久,雖不曾動用半分真氣內息,但提劍劈刺,畢竟頗耗力氣,不由得左手撫胸,喘息不已。
封不平見他並不追擊,如何肯就此罷手?隨即縱上,唰唰唰唰四劍,向令狐衝胸、腹、腰、肩四處連刺。令狐衝手腕一抖,挺劍向他左眼刺去。封不平驚叫一聲,又向後躍開了三步。
泰山派那道人又道:“奇怪,奇怪!這人的劍法,當真令人好生佩服。”旁觀眾人均有同感,都知他所佩服的“這人的劍法”,自不是封不平的劍法,必是令狐衝的劍法。
封不平聽在耳裏,心道:“我以劍宗之長,圖入掌華山一派,倘若在劍法上竟輸了給氣宗的一個徒兒,做華山派掌門的雄圖固然從此成為泡影,勢必又將入山隱居,再也沒臉在江湖上行走了。”言念及此,暗叫:“到這地步,我再能隱藏什麼?”仰天一聲清嘯,斜行而前,長劍橫削直擊,迅捷無比,未到五六招,劍勢中已發出隱隱風聲。
他出劍越來越快,風聲也是漸響。這套“狂風快劍”,是封不平在中條山隱居十五年而創製出來的得意劍法,劍招一劍快似一劍,所激起的風聲也越來越強。他胸懷大誌,不但要執掌華山一派,還想成了華山派掌門人之後,更進而為五嶽劍派盟主,所憑持的便是這套一百零八式“狂風快劍”。這項看家本領本不願貿然顯露,一顯之後,便露了底,此後再和一流高手相鬥,對方先已有備,便難收出奇製勝之效。但此刻勢成騎虎,若不將令狐衝打敗,便即顏麵無存,實逼處此,也隻好施展了。
這套“狂風快劍”果然威力奇大,劍鋒上所發出的一股勁氣漸漸擴展,旁觀眾人隻覺寒氣逼人,臉上、手上給疾風刮得隱隱生疼,不由自主的後退,圍在相鬥兩人身周的圈子漸漸擴大,竟有四五丈方圓。此刻縱是嵩山、泰山、衡山諸派高手,以及嶽不群夫婦,對封不平也已不敢再稍存輕視之心,均覺他劍法不但招數精奇,且劍上氣勢淩厲,並非徒以劍招取勝,此人在江湖上無籍籍之名,不料劍法竟如此了得。
馬上眾人所持火把的火頭為劍氣逼得向外飄揚,劍上所發的風聲尚有漸漸增大之勢。
在旁觀眾人的眼中看來,令狐衝便似是百丈洪濤中的一葉小舟,狂風怒號,駭浪如山,一個又一個的滔天白浪向小舟撲去,小舟隨波上下,卻始終不讓波濤吞沒。
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衝越領略到風清揚所指點的劍學精義,每鬥一刻,便多了幾分體會。他於劍法上種種招數明白得越透徹,自信越強,當下並不急於求勝,隻凝神觀看對方劍招中的種種變化。
“狂風快劍”委實快極,一百零八招片刻間便已使完,封不平見始終奈何對方不得,心下焦躁,連聲怒喝,長劍斜劈直斫,猛攻過去,非要對方出劍擋架不可。令狐衝眼見他勢如拚命,倒也有些膽怯,不敢再行纏鬥,長劍抖動,嗤嗤嗤嗤四聲輕響,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劍,當的一聲,長劍落地。令狐衝手上無力,這四劍刺得什輕。
封不平霎時間臉色蒼白,說道:“罷了,罷了!”回身向丁勉、陸柏、湯英鶚三人拱手道:“嵩山派三位師兄,請你們拜上左盟主,說在下對他老人家的盛意感激不盡。隻是……隻是技不如人,無顏……無顏……”又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十餘步後,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劍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這等劍法,諒來嶽不群也不如你。請教閣下尊姓大名,劍法是那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輸得心服。”
令狐衝道:“在下令狐衝,是恩師嶽先生座下大弟子。承蒙前輩相讓,僥幸勝得一招半式,何足道哉!”
封不平一聲長歎,聲音中充滿了淒涼落魄的況味,緩步走入了黑暗之中。叢不棄右手按住肩胛傷口,跟隨其後。
丁勉、陸柏和湯英鶚三人對望了一眼,均想:“以劍法而論,自己多半及不上封不平,當然更非令狐衝之敵,倘若一擁而上,亂劍分屍,立即便可將他殺了。但此刻各派好手在場,說什麼也不能幹這等事。”三人心意相同,都點了點頭。丁勉朗聲道:“令狐賢侄,你劍法高明,教人大開眼界,後會有期!”
湯英鶚道:“大夥兒這就走罷!”左手一揮,勒轉了馬頭,雙腿一夾,縱馬直馳而去,其餘各人也都跟隨其後,片刻間均已奔入黑暗之中,但聽得蹄聲漸遠漸輕。藥王廟外除了華山派眾人,便是那些蒙麵客了。
那蒙麵老者乾笑了兩聲,說道:“令狐少俠,你劍術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嶽不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遠,照理說,早就該由你來當華山派掌門人才是。”他頓了一頓,續道:“今晚見識了閣下的精妙劍法,原當知難而退,隻是我們得罪了貴派,日後禍患無窮,今日須得斬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傷,隻好以多為勝了。”說著一聲呼嘯,其餘十四名蒙麵人團團圍了上來。
當丁勉等一行人離去時,火把隨手拋在地下,一時未熄,但隻照得各人下盤明亮,腰圍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個蒙麵客的兵刃閃閃生光,一步步向令狐衝逼近。
令狐衝適才酣鬥封不平,雖未耗內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所以得能勝過這華山派劍宗高手,全仗學過獨孤九劍,在招數上著著占了先機。但這十五個蒙麵客所持的是諸般不同兵刃,所使的是諸般不同招數,同時攻來,如何能一一拆解?他內力全無,便想直縱三尺,橫躍半丈,也已無能為力,怎能在這十五名好手的分進合擊之下突圍而出?
他長歎一聲,眼光向嶽靈珊望去,知道這是臨死時最後一眼,隻盼能從嶽靈珊的神色中得到一些慰藉,果見她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慮關切之情。令狐衝心中一喜,火光中卻見她一隻纖纖素手垂在身邊,竟是和一隻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間,那男子正是林平之。令狐衝胸口一酸,更無鬥誌,當下便想拋下長劍,聽由宰割。
那一十五名蒙麵客憚於他適才惡鬥封不平的威勢,誰也不敢搶先發難,半步半步的慢慢逼近。
令狐衝緩緩轉身,隻見這一十五人三十隻眼睛在麵幕洞孔中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對對猛獸的眼睛,充滿了凶惡殘忍之意。突然之間,他心中如電光石火般閃過了一個念頭:“獨孤九劍第八劍‘破箭式’專破暗器。任憑敵人千箭萬弩射將過來,或是數十人以各種各樣暗器同時攢射,隻須使出這一招,便能將千百件暗器同時擊落。”
隻聽得那蒙麵老者喝道:“大夥兒齊上,亂刀分屍!”
令狐衝更無餘暇再想,長劍倏出,使出“獨孤九劍”的“破箭式”,劍尖顫動,向十五人的眼睛點去。
隻聽得“啊!”“哎唷!”“啊喲!”慘呼聲不絕,跟著叮當、嗆啷、乒乓,諸般兵刃紛紛墮地。十五名蒙麵客的三十隻眼睛,在一瞬之間全讓令狐衝以迅捷無倫的手法盡數刺中。
獨孤九劍“破箭式”那一招擊打千百件暗器,千點萬點,本有先後之別,但出劍實在太快,便如同時發出一般。這路劍招須得每刺皆中,隻消疏漏了一刺,敵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令狐衝這一式本未練熟,但刺人緩緩移近的眼珠,畢竟遠較擊打紛飛急射的暗器為易,刺出三十劍,三十劍便刺中了三十隻眼睛。
他一刺之後,立即從人叢中衝出,左手扶住了門框,臉色慘白,身子搖晃,跟著“當”的一聲響,手中長劍落地。
但見那十五名蒙麵客各以雙手按住眼睛,手指縫中不住滲出鮮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聲號叫,更有的在泥濘中滾來滾去。
十五名蒙麵客眼前突然漆黑,雙眼疼痛難當,驚駭之下,隻知按住眼睛大聲呼號,若能稍一鎮定,繼續群起而攻,令狐衝非給十五人的兵刃斬成肉醬不可。但任他武功再高,驀然間雙目為人刺瞎,又如何鎮定得下來?又怎能繼續向敵人進攻?這一十五人便似沒頭蒼蠅一般,亂闖亂走,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衝在千鈞一發之際,居然一擊成功,大喜過望,但看到這十五人的慘狀,卻不禁又感害怕,又惻然生憫。
嶽不群驚喜交集,大聲道:“衝兒,將他們挑斷了腳筋,慢慢拷問。”
令狐衝應道:“是……是……”俯身撿拾長劍,那知適才使這一招時牽動了內力,全身便隻顫抖,說什麼也沒法抓起長劍,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那蒙麵老者叫道:“大夥兒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帶,跟著我去!”
十四名蒙麵客正自手足無措,聽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齊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論碰到什麼兵刃,便隨手拾起,也有人摸到兩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牽住同伴的腰帶,連成一串,跟著那老者,七高八低,在雨中踐踏泥濘而去。
華山派眾人除嶽夫人和令狐衝外,個個給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嶽夫人雙腿受傷,難以移步。令狐衝又全身脫力,軟癱在地。眾人眼睜睜瞧著這一十五名蒙麵客明明已全無還手之力,卻沒法將之留住。